吳旭:特朗普逆襲,是不流血的“政變”與“造反”
特朗普在11月8日晚的“政變式”逆襲上位,不僅使美國自由派主流媒體的名嘴們面面相覷、無言以對,也瞬間震碎了各國觀察家和吃瓜羣眾們的眼鏡一地。
本以為這一場必將載入史冊的集體誤讀和誤判,會讓許多當初看走了眼的“專家們”收收聲,定定神,面壁思索一下——到底是哪些美國政治走勢中的重大背景因素被漏讀了?或者更進一步地追問:以往觀察分析美國的模型和範式,是否現在還適用?更關鍵的是,中美關係的未來趨向會不會出現斷崖式的錯動?——等等重大、長遠的戰略問題。

出乎意料的是,塵埃還未落定,“希拉里必將大勝”的預判言猶在耳,各種長篇累牘、引經據典的分析文章已經蜂擁而出:言之鑿鑿地指出特朗普勝出的內外因、主次點。更令人不解的是:往往這些分析人士,恰恰是當初看好希拉里當選的。
被這些突然湧出的鐵嘴神算們鎮住了,我好奇地問詢了一位鳳凰衞視新聞評論節目的主持人,“在過去半年的時間裏,我至少三次在你的節目裏預測特朗普會贏,當時頂着被嘲笑和譏諷的巨大壓力。現在,突然發現,滿大街的專家們都是這麼預測的!這也算是沉默的大多數嗎?很想知道,上你節目的專家學者們,有多少人是看好特朗普的?”她的回答清晰簡練,“你還真是唯一預測他贏的。”

嗯,這還和我的印象差不多——否則,特朗普順利當選,何來“震驚”之説?我想,即便要聽結果分析,也要先聽聽那些當初判斷準確的如何判斷準確,而不是那些判斷錯誤的如何判斷錯誤吧。
特朗普“反精英”論 站不住腳
很顯然,在這場“大是大非”的評判面前,反潮流是需要勇氣和洞察力的。更何況,目前佔主流的一些分析文章中所提出的“民粹”説,“反精英”論,“中美關係未來還是鬥而不破”等説法,都是似是而非,經不起推敲的。
以“反精英”論為例。這種觀點認為,特朗普是被一羣教育程度不高的藍領白人草根民眾,即所謂“沉默的大多數”(silent majority)或者“白人渣滓”(white trash),在民粹主義這股世界潮流的裹挾下,擁推到白宮的。這些底層民眾反感、反對美國過去幾十年形成的“精英統治理念和體系”,希望以特朗普這樣的草根民意代言人來改弦更張。
這一説法,初聽起來,好像挺有道理的。但是,它卻是美國自由派主流媒體和美國左派知識界為掩蓋自己在這次大選中的難堪表現和巨大挫敗,所找尋的一個自我慰籍、貶低對手的理由罷了。
“反精英”這一標籤的言下之意是,我們雖然輸了,但我們是精英,而他們是一羣不學無術的土包子!
從大選後的統計結果來看,這一説法,根本站不住腳。
且不論,特朗普本人以及其最忠實的競選團隊干將們,都有着根正苗紅的“藍血貴族”背景,本身就是精英中的精英;即便以平均收入和教育程度這兩個最重要的“精英指標”而論,特朗普的支持者們也要高於希拉里的支持者。
比如,**在投票結果中,以平均收入而論,特朗普的支持者們要高於希拉里的支持者。**在年收入的六個分檔中,特朗普在相對富有的四個檔次中,全部領先希拉里。在最高一檔(年收入25萬美元以上)的選民中,特朗普獲得了48%的選票,而希拉里拿到了46%。

即便是以教育程度來看,在白人選民中,也是特朗普獲得了更多高學歷人士的支持——根據蓋洛普調查機構的選後統計數據,特朗普在大學教育程度以下的白人中,以67%對28%的絕對優勢遙遙領先希拉里;而這,也是被各路媒體和觀察人士大肆報道和解讀的一個指標。
但是,即便是在大學以上學歷這一白人精英羣體中,特朗普也是以49%對45%的最終投票率領先的。所以,“反精英”的提法,根本説不通。
這是一場“政變”
那麼,到底是一場什麼樣的政治大變革,能把一個沒有任何公職履歷背景、沒有任何兩黨支持資源、口無遮攔滿嘴放炮的“億萬富翁”和“真人秀明星”,送上了總統寶座呢?
這不是一場“反精英運動”,更不是一場“反智運動”;這是一場美國歷史上史無前例的“反建制”、“反華盛頓兩黨運作模式及其潛規則”、“反政治正確”的不流血的政變與造反。
特朗普能夠獲得選民的鼎力支持,不僅僅打了民主黨一記響亮的耳光,也打了共和黨傳統大佬和既得勢力們同樣響亮的一記耳光。
在共和黨初選舞台上,能夠在最不被看好的情況下,挑落17個資深競爭者;能夠在300多個共和黨重量級大佬們公開簽名反對並拒絕為他站台助選,能夠在各路媒體狂轟亂炸、在選情最緊張的時刻曝光下流錄像帶、12個不同年齡身份的女性指控他“性侵”的絕對逆境中生存下來,並最終勝出,特朗普所依靠的,確實只有他自己。
更準確地説,他靠的是自己對於美國真正“主流民意”的精準把握和直白表達——“讓美國再次偉大”。而這,正是特朗普的“天命”所在,也是美利堅帝國的“宿命”所在。
以美國民主黨自由派為代表的進步勢力,在過去幾十年裏,為美國政治和社會生活中,注入了一股“多元化和包容性”的標誌性元素。
其最具代表性的政策議案,包括對於同性戀羣體和不同性取向人士的正名與保護,對於非法移民權利義務的關注與照顧,對於各類環境保護問題的重視與推廣等等。
其結果是,美國社會在“多元化與包容性”的光環下,傳統價值觀在流失,社會秩序變得鬆散,新教倫理中“勤勞致富”的信條受到衝擊。可以説,多元化,既是美國民主黨相對寬鬆的移民政策的結果,也是美國目前層出不窮的移民問題的肇因。
而以美國共和黨大財團、大企業為主的資本勢力,是過去二十多年“全球化浪潮”的始作俑者和最大受益者。全球化,既給美國普通民眾帶來了便宜的消費品和奢侈品,也毫不留情地奪去了大部分美國藍領白人進階中產階級、實現“美國夢”的終南捷徑:一份製造業的高薪工作。
大量的製造業就業和很多的低端服務業,隨着中國等發展中國家加入WTO,被迅速轉移到了中國、墨西哥、越南、印度等國。其結果是,支撐美國經濟和社會平穩健康發展長達半個多世紀的“紡錘型”社會機構(即中產階級占人口最大比例),漸漸演變成了兩邊大、中間小的“啞鈴型”結構。
一句話,美國被抽空了;而美國上百年來積累下來的“老本”,也被新世紀以來的幾場海外戰爭和越來越龐大的聯邦政府福利開支所耗盡。
所有這些,都直接造成和加劇了社會的兩極分化,以及族羣之間的割裂與衝突。
而最終,作為美國國家意志中堅和主流國格體現的白人選民羣體,對於美國民主黨所鼓吹的“多元化”,以及美國共和黨支持勢力所推行的“全球化”,都感到了厭煩和憤恨。
當兩黨大員們還在為黨派之爭而不惜讓華盛頓陷於扯皮與停頓中時,憤怒之極的美國選民們在無意識中,達成了一個集體共識:要選一個沒有任何政客背景、敢説敢做的混蛋上來,一統江湖,把華盛頓這塊藏污納垢的“沼澤地”清理乾淨。這些背景因素和國民心理,是促成特朗普瞬間登頂的主要原因。
其實,根本不用什麼更復雜的模型來解釋特朗普成功的原因,只需要看一看他兩個最激盪人心的競選口號就一清二楚了:“讓美國再次偉大”,“抽乾華盛頓這塊沼澤地”。
最搞笑的是,所有美國主流媒體攻擊、指責、詬病特朗普的缺點和不合格之處,恰恰是他當選的原因。而主流媒體們不厭其煩、不着邊際的攻擊,更加強化了特朗普支持者的投票意願。

大嘴特朗普在競選的時候批評奧巴馬
從特朗普一開始參選,下面這些負面標籤就一直跟着他——沒有公共服務經驗,沒有政府背景,不懂政治正確,口無遮攔想什麼説什麼,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個人生活不檢點,侮辱少數族裔和移民,等等等等。
歸納起來一句話,“這是個沒有德行、不可信賴的混蛋”。殊不知,美國大眾早就從心底裏厭倦了那些“偽君子”政客們,就是想要選一個“真小人”上來重整河山。
更何況,特朗普是從自己腰包裏掏出一億美元來參加大選的,沒從共和黨那裏拿一分錢。換句話説,他是一個人“清清白白地”為自己的理念和信念在搏鬥。真金白銀,不圖名利——他已經擁有的名和利,在參選之前就夠吃幾代人的了。在選民的擁戴下,以一己之力,嘲弄並掀翻了美國綿延幾百年的兩黨架構,這不是一場政變是什麼?
美國選民最終選擇特朗普,他們蠢嗎?在我看,不僅一點不蠢,而且精明透頂——遠遠比那些自詡為“精英”的主流媒體、學界大拿和政治大佬們,深刻得多。華盛頓的這潭死水,必須要一個特朗普這種鯰魚一般的惡人,才能重新攪出水花和活力。
而這,就要涉及到美利堅帝國的宿命了。
從謙謙君子到桀驁不馴
美國國家性格的骨子裏,有着非常明顯的兩面性:既有正直、理性、平和的謙謙君子一面,也有高傲、粗暴、狡詐的邪惡小人一面。
在過去一百年的十幾任美國總統中,論私德、人品、修養、口才等重要衡量標準,奧巴馬幾近完美。他是美國令人尊重和仰望的國家領袖和個人楷模,這也是他在離任前還擁有如此高支持率的重要原因。
但是,八年的謙謙君子形象和風格,跟美國骨子裏的桀驁不馴太違拗了;更何況在其任期內,美國在內政外交等各個層面,都沒有大的起色;美國的整體國際地位和經濟實力,都在此消彼長中被大大削弱了。
這就毫不奇怪,緊接他上台的新總統,完全走向了他性格和個性的另一極端。這種鐘擺式的搖動,不僅體現在總統的個性風度和執政風格中,甚至在更直觀的種族、血統、外貌上,也活靈活現地體現了出來。
奧巴馬所代表的,是美國黑人和少數族裔在美國240年歷史上所達到的政治權力的最高點。雖然是黑白混血而不是純種黑人,雖然父親是肯尼亞在哈佛大學的高才生而不是奴隸後代,奧巴馬的膚色和種族身份,在美國幾十個總統中仍然是最不“黃蜂”的(WASP:特指白種、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徒所代表的美國核心國民)。
而特朗普的橫空出世,從外形上,就對奧巴馬來了一次終極修正,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金髮碧眼、純種白人、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徒。沒有人比特朗普更屬於貨真價實的“黃蜂”的了。
一個偉大的國家,對於自己的發展方向,總是有着高度的自覺意識和警醒意識的。在美國這樣一個高度發達的公民社會中,幾乎所有的成年人,都在隨時隨地、有意無意地為自己的國家,把着脈、開着藥方。
網絡社交媒體的出現,使這種民意整合模式,超越甚至否定了過去幾十年來由傳統媒體主導的格局。如果還抱殘守缺地依靠幾家傳統的主流大牌媒體,比如像CNN,《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等,最終的結果,肯定是矇在鼓裏還不自知。
而這一重大社會民情的變動,為中國國內的美國問題專家們提出了一個很難逾越的難題:如何尋找更具代表性的信息源?之所以提出這一問題,是因為目前國內關於美國這次大選的報道和評論中,“代入感”太強了——一會兒是特朗普的外孫女會背唐詩,一會兒是特朗普的大女兒內外兼修。換句話説,太入戲了,而忘了手上流湯掉水的西瓜了。
簡而言之:特朗普極有可能成為像里根一樣的偉大總統,但是對於中美關係來説,他和他的團隊,很快會給中國帶來一場噩夢。為什麼這樣説,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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