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方遠:對我而言的陳映真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張方遠】
“對我而言的陳映真”這個篇名在腦海裏藴釀已久,沒想到擱到了與陳映真送別之時才落實。
從陳映真2006年到北京中國人民大學講學期間中風算起,整整卧病了十年,也整整沉默了十年。這段日子,流言蜚語四起,有他過去在意識形態上的敵人片面宣稱已經和他“和解”了,也有台灣文學研究界的“大佬”宣稱他被中國共產黨“軟禁”在北京。最常聽到的,就是很多人誤以為他早已經不在人世間了,比如9月底藍博洲在北大的講座上,一位聽眾起身提問,一開口即雲:“陳映真雖然已經過世了……”。在他過世的消息傳到兩岸三地後,各種惡毒的傳言更是不絕於耳,台港媒體説他“客死他鄉”、“未能落葉歸根”,一位作家發文説“實際上他已經成為統戰的人質了”。

台灣友人制作的陳映真紀念海報(李文吉攝)
而這十年,恰恰是我思想變動最為劇烈的階段,從過去一個“忠黨愛國”、言必稱大陸為“共匪”的政治早熟者,開始反省、追索被政治與歷史迷霧所遮蔽的台灣左眼。這個過程無疑是痛苦的,等於是否定了自己過去所有的認識。還記得痛苦的開端,是讀大學後的某一天回到高中母校,一位老師關心起我的近況,隨後從他座位旁的書架上拿出1991年第一版藍博洲的《幌馬車之歌》,要我回去好好的閲讀。
現在回想起來,陳映真為《幌馬車之歌》所寫的序文《美國帝國主義和台灣反共撲殺運動》,應該是我讀到他的第一篇文章,“陳映真”這個名字也開始成為我的關注重點。後來我如飢似渴地到處蒐羅他的作品,除了已經輯結成套的十五卷本《陳映真作品集》與六卷本《陳映真小説集》(外加一卷《陳映真散文集》),我特別留意他分散在兩岸三地不同刊物上的雜文、評論文,以及他為不同作者所寫的序文。這些文章儘管主題不同,但內在的邏輯與脈絡卻是嚴謹而貫通的,促使世界觀正在變動中的我,不斷思考着自日據時代以來台灣人民的反抗、白色恐怖肅清對於當下的意義,同時也慢慢地體會怎麼通過社會科學的方法,來理解我們所處時代與環境的政經結構,當然還包括了外來的宰制力量,是如何制約着中國兩岸的前途與發展。
我從來沒有見過陳映真本人,但在思想轉折與成形的過程中,卻又無時無刻不感覺到陳映真以他敏鋭而清晰的洞察力,在一旁不斷地推着我往前進。2012年《幌馬車之歌》在法律出版社出了大陸版(此前還有台海出版社的版本,但市面上流傳不多,少為人知),拿到書的第一時間,我驚訝地發現陳映真所寫的序文被拿掉了,書腰上反而多了梁文道與張鐵志等人掛名推薦。後來通過管道向出版社詢問此事,編輯的回覆是:“因為大陸讀者對陳映真並不熟悉,所以……”。我並無意給編輯找碴,也沒有資格與立場,這個提問大概反映了陳映真對我所產生的與日俱增的影響力。那位編輯的説法,也恰恰體現了兩岸之間思想的微妙變化,共享着某種拒斥歷史與反省的價值觀。

陳映真在五十年代白色恐怖受難者秋祭會場上講話(李文吉攝)
一個人所發揮的影響力,不僅僅來自於思想的巨大拉力,應該還包括了情感的積累與張力。我雖然沒有見過陳映真,但是一個又一個在陳映真摯友、“毒蘋果”詩人施善繼先生(我們都叫他施大哥)家裏客廳與餐廳暢聊的夜晚,話題除了作家、咖啡、同志與友人之外,施大哥總有意無意地提起他們一家與陳映真一家的來往,稀鬆平常的生活點滴,料理、藏書與唱片。看到他面露出的表情,我知道他又想念起了遠行的“陳大哥”。我們每次都在施大哥家裏蹭到午夜時分,但他總越來越起勁,彷彿他口中的“陳大哥”就坐在我們身邊。從他的言談中,也能感覺到他深深地企盼着有一天“陳大哥”還會回到中和,並按下他們家的電鈴。我想,我也是這樣在期待着。
今年4月陳明忠先生回憶錄《無悔》新書發佈會在北京台灣會館舉行,會場上見到了久違的趙遐秋老師。在同行友人的引見下,終於第一次見到陳映真的夫人陳麗娜女士,我緊張到忘記開口問陳映真的近況,也忘了要求與她合照。印象深刻的是,陳夫人氣色很不錯,我在心裏也估量着陳映真一切安好。
大部分的人對陳映真的認識來自於小説。有的人認同他的文學,卻反對他的政治;有的人熱愛他的文學,卻避談他的政治。而我則與此相反,先廣泛地閲讀了他的政論文章,接着才連續讀了小説。如此的接近陳映真之路,絕非刻意的安排,而可能是順着思想轉折軌跡的自然前進吧。

1991年陳映真與林書揚(右)參加五‧一遊行(李文吉攝)
2004年秋季林懷民《雲門舞集》公演《陳映真·風景》前,陳映真為之寫下了“文學為的是使喪志的人重新燃起希望;使受凌辱的人找回尊嚴;使悲傷的人得着安慰;使沮喪的人恢復勇氣……”,我認為這段話背後的精神與1942年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是相通的,也就是文學要“為人民服務”。陳映真自己相當清楚,寫小説對於他的作用與意義絕對不是“為文學而文學”的虛無飄渺。2004年他在接受香港《文學世紀》的訪談時即明言:“寫小説目的很簡單,就是宣傳,宣傳一整代足以譴責眼前犬儒主義世界的一代人。小説的藝術性就是為我的思想服務。我公開承認我是一個意念先行的作家,我公開承認我是一個文學藝術的功利主義者,我公開認為文學是思想意識型態的宣傳,我並不以此為恥,問題是你寫得好不好”。
文學/小説是陳映真介入現實、雄辯其思想立場的方法,而不是目的。就如同施善繼所説:“只選擇閲讀陳映真的小説,避拒他的文論,只有管窺難照全豹。可以只讀魯迅的小説,而不碰觸他心力交瘁的巨量雜文?”(《毒蘋果札記:冷箭》,2011年7月9日)我也認同文學的力量容易讓人親近,但接受文字卻又拒絕思想,如何誇談對於作家的喜愛,又或只能矯情地説出“他的作品價值不應以政治歸屬和私人生活來評斷”之類的話,反而更加證明了陳映真的思想、政治與立場是不可能繞過去的大山。
我是文學門外漢,沒辦法套用高深的文學理論解讀陳映真的作品,更無力字字句句加以推敲。但是在閲讀陳映真小説過程中,所感受到他對於市井小民的深切關懷,以及對於跨國公司的有力控訴,都是難以忘懷的,啓發了讀者的階級視野。曾聽王曉波老師提過,有一次他與陳映真(可能還有其他朋友在場)激辯應該要“左先於統”還是要“統先於左”。我不知道他們這場論辯的結論是什麼,但是將陳映真的政論與小説結合起來,其實就能明白“統”與“左”對於作為中國有機組成部分的台灣來説,必然是一致而不分先後順序的,也就是另一位前輩林書揚先生所言:“民族與階級的雙重解放”。這是包括陳映真在內的這條“統左/左統”路線,通過馬克思主義的學習與思考所總結出來的政治抉擇。


筆者收藏的陳映真著作
對我而言的陳映真,無法以“作家”、“小説家”或“文學家”等頭銜為其概括,他就像他的同志一樣是一位義無反顧、理直氣壯的實踐者。他關心台灣五十年代白色恐怖受難者,與“老同學”參與了台北六張犁棄葬區的發掘,並寫下報導文學作品《當紅星在七古林山區沉落》,以及劇本《春祭》。他關心台灣的工人,2002年台灣華隆紡織女工邱惠珍,為了抵抗官方與資方的聯手打壓,服農藥自殺,倒在工廠門口之前,陳映真聞訊後憤怒地寫下生前唯一一首詩作《工人邱惠珍》:“讓你的死鞭打我們吧,斥責我們吧,教育我們吧,好叫我們變得更堅強、成材”。他關心第三世界的弱小民族,翻譯了聶魯達的詩作《獻給黨》:“您使我看見人世的光明,也看見人類幸福的可能。您使我堅不可摧,因為與您同在,我雖死猶生”。他關心同受帝國主義壓迫的東亞兄弟,翻譯了韓國牧師文益煥的詩作《我得到平壤去一趟了》:“也許我們要在馬路上翻筋斗;在平壤街上擁抱着打滾,把壓迫者強加於我們的神話,不同意識型態與社會制度的各種偶像,統統砸個稀爛!”他關心迴歸前後的香港同胞,在台灣出版了杜葉錫恩(Elsie Tu)的《我眼中的殖民時代香港》,併為之寫了長序《傾聽充滿正氣和洞見的聲音》:“在舊殖民地時代中與殖民勢力合作的買辦精英,則在極端反共意識形態統治一切的時代,不僅得以延命,而且與新殖民主義外國主子和其國內的代理人相温存而輝煌騰達”;香港迴歸祖國那一年,他策劃了“香港:一個半世紀的滄桑”照片展,與曾健民先生對談《從台灣看香港歷史》;迴歸之後,他親歷“七一遊行”,寫下《在香港看“七一”遊行》,義正詞嚴地指出:“人們必須對民主主義重新定義──強調社會正義,經濟的民主和弱小者在社會壓迫下爭取自由,從而把‘民主’、‘自由’、‘人權’的口號和旗幟,從偽善的‘自由主義’資產階級手中奪回到廣大民眾的手中”。他更關心動盪之下海峽對岸的祖國親人,1989年以他一貫的關懷在《人間》雜誌發表《悲傷中的悲傷》與《等待總結的血漬》;2001年他組織了一組文章,題曰:《因為是祖國的緣故……》,體現了他對於變遷中的中國大陸發展方向的思索。
不只勤於伏案筆耕,他同樣站在台灣街頭運動的最前線。徐復觀先生稱陳映真為“海峽兩岸第一人”;他也參加胡秋原先生的《中華雜誌》,為其撰稿,並且一同參與了中國統一聯盟的籌組,任首屆主席。在統一運動陷入低迷之際,1990年率領中國統一聯盟參訪團訪問北京,受當時總書記江澤民接見。

《人間》雜誌創刊紀念版《陳映真小説選》
除了眾所周知的《人間》雜誌之外,陳映真還成立了人間出版社,在他的主持下,秉持四大出書宗旨:“1.理性認識台灣社會性質的社會科學叢書;2.整理被湮滅的台灣史料,還原台灣史真實面貌;3.正直進步的台灣先賢傳略集;4.揭破國家機器偽善面具的報告文學與創作”。發行了舉足輕重的《台灣政治經濟叢刊》、《台灣社會性質論叢刊》、《台灣史叢刊》、《台灣現當代進步人物叢刊》、《台灣新文學史論叢刊》、《美國體系研究》等系列,成為與“台獨”論戰最為有力的思想彈藥。早在與龍應台進行“文明與野蠻的辯證”之前,陳映真即與陳芳明有了關於台灣社會性質的辯論,他致力於台灣社會性質的研究,與曾健民等同好成立“台灣社會科學研究會”,並在2006年離開台灣以前,把他的孤獨與痛苦轉化為動力,全心全力投入《人間思想與創作叢刊》的編輯。
這些都是小説以外的陳映真,是台灣社會不願面對且拒絕接受的陳映真,但卻是實實在在、擇善固執的陳映真。陳映真堅守信仰與立場的執拗(例如他拒絕將手稿交給位於台南的“國立台灣文學館”),從而導致社會對他的誤解與不諒解。但是他所有的文字與行動,不就是完全破除説他“只統不左”或“未能瞭解島嶼人民普遍的獨立之情感”等惡意曲解最為有力的明證嗎?不正是突顯了台灣、乃至於兩岸主流思想氛圍“不以荒謬為荒謬的荒謬”嗎?

1995年陳映真與台灣《中華雜誌》友人蔘加中國社科院“胡秋原學術思想研討會”期間,訪問北京市台聯合影(李壽林先生提供)
陳映真曾如此寫道:“在這‘冷戰-內戰’雙重體制的衰亡歷史中,如果沒有台灣內部有意識地在歷史學、社會科學、文藝和文化上對荒廢、黑暗、充滿歪扭、暴力、謊言與恐怖的台灣戰後史進行深刻的反思與清算,則冷戰與內戰的幽靈、美國扈從主義和次法西斯蒂的亡靈,就不會自動消失”。這段話濃縮了陳映真一生志業的奮鬥與努力,也提醒着他所熱愛的兩岸中國人民,特別是被美國改造之後的台灣,應該一同奮力打破由於“雙戰結構”與“分斷體制”造成的“近親憎惡”悲劇,進而“將反思進一步發展為對當前中國社會實然的本質之科學的、具體而深刻的研究,探索祖國前去的方向,而蔚為一個新的思想和社會科學的運動,才能有效地斬斷美國意識形態支配複雜而頑強的機制”(陳映真:《台灣的美國化改造》),重新將台灣問題拉回中國問題的框架之中,與此同時也重拾第三世界的視野與關懷。
陳映真過世的隔天,見到了施善繼大哥與夫人曾淑霞女士,她跟我説:“在各個地方,都有受陳映真影響的人”。我深以為然。我認為不必要給陳映真加上種種的前綴修飾,興許他也反對這樣的做法。
對我而言的陳映真,是一位令人感到幸福的長輩、前輩。他為我帶來最大的啓發就是,以他的思考為線索,繼續地大步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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