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慶義：反思TPP 我們當時太天真

**【面對TPP的長眠，或者冬眠，回頭來看一年來中國各界對TPP的討論，會非常有意思。本文做這樣的回望，是為了討論：**以中國的實力，在國際貿易秩序中，面對一項明顯制衡中國的多邊協定，究竟該時刻準備削足適履以適應現有國際秩序，還是團結友邦形成一套自己的打法，以靜制動？這是個難題。】

一年多以前，在中國人的國慶假期，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TPP）成員國宣佈完成談判。誰也沒想到，一個貿易協定會引起中國社會各界的關注。官員、學者甚或普通老百姓都在朋友圈轉發關於TPP的新聞和各類分析文章。

美國總統奧巴馬也志得意滿地發表類似獲勝的演説，宣稱TPP將給美國帶來無數好處，併成功地打壓了中國在高標準國際經貿規則方面的制定權。毫無疑問，彼時是TPP的高光時刻。

時移世易，一年多以後的今天，特朗普“意外”地當選美國下屆總統，並宣稱上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退出TPP。奧巴馬或許最能感受心理的巨大落差，從一年前的躊躇滿志到如今的不抱希望。

國內則歡呼者眾，回味着意外的驚喜。無論TPP是長眠，還是冬眠，暫時被擱置則是確定的。冬天要來了，寒冷使人清醒，也到了反思這一年多國內對TPP研究的時候。

TPP長眠，還是冬眠？

為何TPP會引起國內社會各界關注？

TPP終歸是個貿易協定，為何會引起國內社會大眾的廣泛關注？這是首先需要面對的問題。

自由貿易協定（FTA）原本主要是國際貿易學者的關注主題，比如對FTA本身的研究，對FTA是否有利於多邊貿易協定的爭論等。FTA都要給世界貿易組織（WTO）備案。根據WTO的統計，WTO成員間已經生效的FTA多達238個。為何偏偏還尚未生效的TPP會在國內掀起軒然大波？

筆者認為，原因至少有三：第一，公眾普遍認為TPP是美國在亞太地區鉗制中國的經濟工具。TPP自稱是“跨太平洋的”貿易協定，卻不包括亞太地區也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中國，顯然有所圖謀。而且TPP規則標準還非常高，甚至包括中國肯定無法妥協的勞工條款。種種跡象表明，TPP不懷好意，激起普通人的熱血。

第二，隨着中國經濟的崛起，國內的焦慮感也有所增強，本想在國際舞台尤其是亞太地區發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卻被美國的TPP當頭一棒，有些接受不了。

第三，微信的普及導致社會各界都能使用微信傳播關於TPP的新聞和文章，在TPP刷屏的世界，即使不閲讀內文，光看標題就能混個臉熟，都知道有個叫TPP的東西。

貿易協定能引起如此大的關注，當然是好事，但是作為學者，發聲應該謹慎。實際上，TPP在奧巴馬任期剛開始時就引起國內學者的研究。畢竟是貿易協定，當時主要是一些經濟學者的跟蹤。

在TPP完成談判後，不只是經濟學者，國際政治學者、經濟法學者、媒體人士等都接連發聲。這緣於TPP相比以往貿易協定的複雜性。

TPP引起經濟學者的關注自然不難理解。可TPP又被認為是美國重返亞太在經濟領域布的局，具有戰略意義，也引起國政學者的關注。TPP還包括許多原本貿易協定不包括的高標準規則，其文本本身具有法律條文的性質，自然也引起經濟法學者的注意。

在社會廣泛關注的背景下，媒體人士也湊個熱鬧，加入發聲的行列。百家爭鳴，各方亮起自己的觀點，也無不可，但是許多人士情緒化地解讀TPP，誤導普通民眾，則是不負責任的表現。

TPP與入世不可同日而語

在如何看待TPP這個問題上，當時有不少人士認為應像對待“入世”一樣看待TPP。其觀點主要意思是，毋寧説TPP是中國改革開放的挑戰，不如説是機遇；中國應以TPP為契機加快自身的改革開放，為以後加入TPP做準備。筆者以為，將TPP看成倒逼國內改革開放的契機也無不可，但是將TPP看成和入世一樣的事情，則會讓人誤以為TPP是正面的，誤導中國對TPP的應對。

為此，筆者專門撰文，闡述不宜拿TPP和入世相提並論的觀點。第一，WTO是多邊協定（組織），是必然要加入的；TPP是區域貿易協定，並不是必然要加入的。第二，中國先是“復關”，後稱“入世”，但本質上是恢復自身在WTO中的地位，而不是像TPP一樣從一開始就被排除在外。第三，TPP事關亞太區域經濟一體化的路徑問題，中國是否加入應從戰略層面統籌考慮。第四，即使從長期視野來看，TPP有些條款也是中國很難接受的，比如勞動標準。

目前看來，拿TPP和入世相提並論的觀點並不足取。主導並推進TPP只是奧巴馬政府應對中國的思路，換個總統則換了一種思路。特朗普上台導致TPP被擱置。這至少説明，TPP受美國貿易政策乃至外交政策影響較大，並不像WTO那樣是一個穩定的存在。

要不要加入：速速加入論、觀望論、不可加入論

爭論最大的焦點是中國要不要加入TPP。

大體可分為三派觀點：第一類觀點認為中國應及時謀求加入TPP。這類觀點的論據主要是TPP總體而言是有利的，隨後亞太地區其他經濟體也會謀求加入，中國早加入能更主動，越晚越被動。這類觀點可被稱之為“速速加入論”。

第二類觀點認為中國不可且以後也不要加入TPP。這類觀點認為TPP是美國重返亞太的一步棋，中國即使提出加入，也會被拒絕，與其碰一鼻子灰、弄個丟面子，不如就別提加入的事。中國不加入還因為從政治和戰略角度看，都不適合加入美國主導的TPP。這類觀點可被稱為“不可加入論”。

第三類觀點認為目前還不適合做出要不要加入的判斷，等一等、看一看。這類觀點認為應謹慎看待TPP，TPP有利有弊，不宜先入為主地做出是否加入TPP的判斷。這類觀點可被稱為“觀望論”。

去年的爭論中，主張中國加入TPP的聲音最大，其次是“不可加入論”，“觀望論”的聲音相對較弱。“速速加入論”的聲音最大，一方面來自持這種觀點的學者最多，另一方面也可能是主張加入的學者最願意亮明自己的觀點。“不可加入論”大多是戰略、政治角度的考慮，想要表達中國不要去做什麼的觀點大概風險較大些，所以發聲要少。

筆者所在團隊的觀點類似“觀望論”，希望以“大國心態”看待TPP。筆者也曾撰寫題為“如何看待TPP”的文章，指出：

中國應基於自身經濟利益評估是否加入TPP。亞太經濟體相互依存，中國經濟是亞太價值鏈上不可缺少的一環，放棄中國並不符合TPP成員國的利益，因此從經濟利益來講，TPP不存在對中國的排斥。合作都是談出來的。當年中國入世和美國談判，何其艱難，美國為何還願意做出妥協、完成談判，必定是中國入世符合美國的利益。

因此，中國不必擔心TPP是否是對自身的圍剿。由於TPP距離生效以致實行，還有時間差，我們應該在是否加入TPP上進行深入的討論和研判，規避新規則從客觀意義上帶來的不利影響，做到為我所用。目前的“速速加入論”和“不可加入論”都不可取，應該客觀判斷，主要基於自身經濟利益進行分析。

其實，簡單來講，因為TPP規則中的勞工條款是中國絕不會接受的，因此立即加入是很困難的。但是，中國也不應秉持堅持不加入的態度，因為未來亞太區域經濟一體化的走勢尚不明朗。持觀望態度是中國最好的選擇。

現在看來，中國最好的選擇依然是持觀望態度。TPP暫時被擱置，因此不需要立即作出是否加入的決定。但是，特朗普四年任期結束之後，無論是其連任還是新總統上任，TPP都有被解凍、重裝上陣的可能。中國應在觀望中有行動，依然將高標準國際經貿規則作為國內改革開放對接的標準，時刻準備着。

TPP是否會長眠？

TPP是否會如期生效實際上涉及到美國的政治問題，這個問題的判斷超出了經濟學者的知識結構。在特朗普勝選之前，國內外大部分學者認為TPP在奧巴馬任期結束前通過的概率很大，儘管也面臨一些不確定性。這一判斷的前提是希拉里當選美國總統的概率更高。即便奧巴馬任期不能通過，希拉里任期也會通過TPP。

筆者認為，做出TPP很可能會在美國國會通過生效的判斷，無可厚非。畢竟，對美國總統選舉的預測和結果的反差讓國內外各界都大跌眼鏡。對TPP是否會在美國國會通過的誤判也就情有可原。

筆者8月份在和美國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研究TPP的著名學者交流時，該學者還持很樂觀的態度，認為TPP通過的希望很大。然而，在特朗普當選總統第二天，筆者請教加拿大研究FTA的學者TPP是否還有通過的希望時，該學者則很肯定地説，不可能。可見，美國總統選舉決定了TPP是否會生效以及生效的時間。

這一問題給我們的啓示是，應該在分析相關問題時考慮美國國內政治因素。正如筆者在今年8月份接受國內一媒體採訪時指出：

TPP是否通過是一個美國政治問題，如果沒有大選干擾，TPP通過的概率很大。但目前看來，TPP通過的概率被降低不少，但並非沒有可能。總統競選人競選時總要説些旗幟明豔、誇張的話，這很正常，真正總統上台後考慮的問題又不一樣了，所以候選人上台對TPP的影響也不好估量。

中國接下來該怎麼辦？

筆者在此梳理過去一年國內對TPP的判斷和分析，並不是為了分出個對與錯，而是希望在接下來對TPP的研究中，能更全面地給出中國的應對之策。過往的“錯”如果能換來接下來的“對”，那也是值得的。

TPP暫時被擱置就像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雖源於美國自身的問題，但客觀上確實減輕了中國戰略方面承受的壓力，贏得了暫時喘息的機會。但絕不是説中國就可以一勞永逸了。

如果我們不繼續探討並有所行動，則很可能會遺憾地錯過這一難得的時間窗口。關於中國的應對，筆者還是堅持一年前的看法：

中國可採取“西進東察南合北破中推進”的策略進行應對。中國推動的西進（一帶一路倡議）有利於推進落後國家的發展，使得這些國家在發展的同時，在WTO框架內接受相對應的貿易自由化進程。

所謂“東察”，是指基於自身經濟利益、觀察美國政治研判TPP，並適時討論是否加入TPP。“南合”是指和東盟進行合作，爭取儘快完成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RCEP）談判。

東盟在亞洲一體化進程中發揮了主導作用。東盟成員新加坡、文萊、越南和馬來西亞加入TPP談判實際上也會分化東盟，導致東盟主導地位的弱化。因此，東盟也有完成RCEP談判的強烈意願。中國應該強化自身的參與，力促RCEP破局。

所謂“北破”，是指在中韓自貿協定已經簽署的基礎上，尋求中日韓自貿協定的突破。“中推進”是指以戰略的眼光積極推進中美雙邊投資協定談判，以全局的視野推進亞太自由貿易協定早日啓動談判，積極推進中國自身的自由貿易試驗區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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