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圖:古巴人對卡斯特羅的感情五味雜陳
【12月4日,古巴為菲德爾·卡斯特羅舉行葬禮。此前數日,運送骨灰的車隊沿着1959年古巴革命勝利時的路線一路東行,沿途大量民眾上街送別。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美國封鎖之下,卡斯特羅與古巴人民一道付出了巨大的犧牲。本文作者數十次進出古巴,見識了島上的光明與陰暗,有的人“用腳投票”,有的人堅守故土,從中或許可以一窺古巴的未來。****】
11月25日夜,哈瓦那一宿酣眠,一覺醒來,菲德爾·卡斯特羅同志已不在。
菲德爾逝去,兩種聲音交織在世人耳邊。正如海明威在哈瓦那曾下榻的酒店名稱——“兩個世界”,世人對菲爾德的評價,也不啻為兩個世界,愛他的驚聞噩耗痛哭流涕,恨他的只怨時辰來得太晚。一個聲音稱其為偉大的反美鬥士、“古巴特色社會主義”的精神領袖,另一個聲音則大聲斥之為獨裁者、劊子手和暴君。
後一種聲音,在哈瓦那以北三四百公里的“小哈瓦那”尤其甚囂塵上——這是美利堅的邁阿密,人們揮舞着古巴國旗,汽車鳴笛,節日般喜慶。古巴革命後,很多人隻身或全家從古巴出逃,財富為紅色島國收歸國有,隨着時間推移,更多的人為生活所迫或源於不同政見聚集於此。
這不奇怪,邁阿密徹夜的狂歡,背後有意識形態之爭、階級之仇和奪產之恨。因逝者而狂歡令人不齒,然則大時代下的變亂,卻總是説不清道不明,多少家庭離散,多少親友遺世。
我完全無法想象,聽到這個消息,哈瓦那的老朋友L臉上會是怎樣的表情。作為一名曾多次擔任駐歐國家大使的古巴外交官,他家在交通極好的地方分得一棟兩層小樓,院裏花木繁茂,總會伸進我們租住的院牆,一來二去兩邊也就熟起來。
退休後,他和老伴一年裏有半年不在古巴,孩子們早已移民墨西哥和其他國家,老倆口不時飛去坎昆或別處過日子。一次同他聊到古巴政壇上活躍着的老人,繼而聊到老卡,年近七旬的L毫不客氣説道:“有很多人,到了年紀就該去了。”
像L這樣家境的古巴家庭並不很多,更多的古巴人家,倘沒有海外親戚,在國家單位裏討生活,每個月只有約合二、三十美金的工資,廉價供應本上的種類越來越少,對外面的世界瞭解越來越多,就覺着這島愈發與時代脱節。要知道,在哈瓦那隨便一家涉外餐館,一盤幾根排骨加黑豆米飯再配上兩三片番茄菜葉的簡餐往往就摺合十幾個美刀。
半個世紀的革命教育之下,更多的古巴人腦海中依然印刻着如下場景:潮水般歡呼聲中,身穿橄欖綠色軍裝的菲德爾在坦克車上揮手挺進哈瓦那;東部大山裏反抗巴蒂斯塔暴政的游擊隊槍聲似乎還未全然消散;吉隆灘反擊美國登陸僱傭軍的硝煙似清晰可聞;而中情局數百次暗殺未果的傳言依舊在坊間為人所樂道。無論愛憎,沒人能夠否認,這是一位傳奇的總司令。
每年“五一”國際勞動節,哈瓦那總會上演一場數十萬人的革命遊行。前前後後,我有幸經歷了四次。菲德爾的海報在隊伍中最顯眼,不變的大鬍子有時以睿智的思考者形象出現,有時則是一位昂揚的鬥士。遊行隊伍裏,老人、兒童、農民、士兵不知凡幾,高高舉起菲德爾大幅照片呼喊着:“菲德爾萬歲,古巴萬歲,革命萬歲!”今年的遊行,人們唱着跳着,敬祝他老人家九十歲生日快樂。從這些來看,無疑,這是一位依然受人愛戴的革命領袖。

古巴領導人在哈瓦那革命廣場觀禮“五一”遊行(圖片來源XINHUALIUBin)
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美國封鎖禁運之下,古巴日子不好過,物資匱乏、短缺是家常便飯。然而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古巴自幼兒園至大學乃至碩士博士的教育全免費。開車行駛在古巴偏遠山區,人跡罕至處偶爾會驚訝於不時出現的路標:前有學校,緩行!學校未必堂皇大氣,但一定是大方整潔,一定不比普通人家看起來寒磣。古巴人講,哪怕再偏遠的地方,只要有一個適齡孩子,我們也要讓他能上學。古巴值得驕傲:舉國無文盲,識字率更全面碾壓歐美和中國。相比整個拉美乃至一些發達國家,古巴的基礎教育覆蓋程度都是名列前茅。
古巴有着令人咋舌的全民免費醫療,更令人驚訝的是,連住院病人的陪護家屬都會有一份免費的陪房餐。我們很少提及,但事實是,古巴每百人平均擁有醫生數量和人均預期壽命均居於世界最前列。誠然,這般的免費教育和醫療,因稍顯低下的效率和由於缺乏必要的行政監督導致不公正,耗費了太多社會資源,背後也有着太多的其他問題和矛盾。
古巴是個小國,內憂外患不斷,也的確稱得上是個窮國,但政府每年預算中關於醫療教育的投入比重,再困難的時候,都不曾難堪。這份決心、毅力不能不讓我復興之路上的國人顧影自憐。菲德爾堅持如此,他講,不這樣,我們的社會主義還有什麼需要堅持的?不能不承認,這是一位心裏裝着普通百姓的領導人。
然而正是在這位領袖的治下,古巴因其單一經濟和完全附庸蘇聯等等原因,在上世紀90年代蘇東劇變後,民眾生活瞬間跌落谷底。古巴官方隱晦稱其為“特殊時期”,老百姓則用乾癟的肚子説話——那叫饑荒年代。古巴朋友O君告訴我,其時連他家院裏的蝸牛和蜥蜴都被吃光了。美國趁機放寬政策,“引誘”古巴老百姓主動“脱古”。數以萬計的古巴人划着簡易拼湊的筏子和一切能浮起來的事物,試圖穿越鯊魚流竄的佛羅里達海峽。北渡美利堅,這是古巴人在用腳投票。
美國政府多年堅持“幹腳和濕腳政策”,成功活着上岸的,以自由女神之命給你一個庇護,半途逮到,便是遣返。2003年,美國海岸警衞隊曾在邁阿密近海發現一輛周身裹滿空汽油桶的老式卡車,車身作筏,發動機系統驅使輪槳助推,一車12人的古巴偷渡客準備一漂上岸就開上康莊大道,孰料全員被遣返。
我曾在古巴藝術雙年展上見過這樣一件作品:正面看,巨大的畫布上滿是若隱若現的浪花,而從側面用紫光燈照射,便密密麻麻顯現出一個個古巴人姓名。作者告訴我,這些只是他所能收集到的葬身大海人中極小一部分。怒海起波濤,吞沒不知幾許,這一幕魔幻而無比現實。除了古巴官方控訴,沒人指責美國險惡,也無人怪罪大海無情。
而恰恰因為菲德爾的默許,使得最困難時期動輒十萬人的橫渡不至於還未出發就折翼灘頭。坊間流傳,多少監獄囚犯精神病人也被縱之一道北去,噁心了美帝,也算是幫菲德爾甩了個包袱。但試想同樣的事件,若在我們的某個鄰國,恐怕當局不會坐視。積弱積貧不能養,你要走,便走罷,我無法想象這是一個意識形態至上國家的選擇,悲壯的北去路上,這樣一分默許平添了幾分温度。
美國的制裁和禁運依舊,僵化的體制下,愈發運轉艱難的計劃經濟多次險些破產。“特殊時期”裏飢餓的老百姓選擇了上街,動輒數小時的家長式講話豪言在耳,菲德爾同志仍能打動人心,憑藉巨大的個人魅力,“勒緊腰帶,社會主義麪包會有的!”他直接對話羣眾,將走上街頭示威的人羣勸回家裏。時局反覆,但飢餓和失望的聲音依舊在古巴人的肚裏咕咕作響。
新時代裏,當週邊加勒比和其他拉美國家抓住機遇,借勢美國便利悶頭髮展時,古巴依然在艱難地踱着步子。一次在超市,排隊購物的一位女士看着空蕩蕩的櫃枱,目見寥寥無幾可選,嘆口氣,她指着牆上精心繪製的各色食品圖畫:“那些東西,我們從未見過。”菲德爾90大壽後不久,我和一位老人在哈瓦那破敗的陋巷裏聊天,我説菲德爾打心底裏是愛着古巴的。他幽我一默:“他是愛古巴,但他愛的更是菲德爾之下的古巴。”老人對菲德爾戀棧的解釋讓我無言。對於古巴人,菲德爾是一位讓人五味雜陳的舊式家長。
在勞爾·卡斯特羅接過兄長手中的權柄後,也曾試圖改良和重新驅動這一老舊機器,收效依然甚微,在“不急也不停”的經濟模式升級箴言之下,更多的官僚選擇了亦步亦趨,保守的政治生態下安全必然第一。很多古巴人依然相信,儘管兩兄弟形象迥異風格不同,但歸根結底,他們依然是同一個“卡斯特羅”。古巴內部動力不足,外部輸血亦欠缺,這是真實的古巴經濟畫卷。

由於美國禁運,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美國產的老爺車在“縫縫補補”後還在哈瓦那街頭超期服役(圖片來源XINHUALIUBin)
今年10月,颶風斜掠過古巴東部巴拉科阿小鎮,颶風過後凋零畫面讓人心碎。歷史上,哥倫布一行便是在這裏登陸,殖民者槍炮開道,今天的古巴早已沒有原住印第安人。在一處叫做“吾逝於此”的山谷(因最後的印第安人在死前呼喊聲得名),婦女抱着孩子,懇求偶然出現的我們買下手中的山貨。她們説自己是當地的咖啡種植場工人,每年只有三個月有工作能拿工資。她們懇求隨便買點什麼,哪怕一件破舊的T恤也可用來支付。婦女衣不遮體,這裏是最貧困的古巴一角,我羞愧地不忍直視。
有些普通老百姓在經歷了太多貌似希望而更深沉的失望後,決計踏上了去美國的路。人們想盡辦法變賣一切家產,活動一切關係,湊出一張機票,辦理護照簽證“離鄉北上”。他們中很多人飛赴厄瓜多爾,選擇通過陸路,跨越中美洲地區,輾轉經哥倫比亞、哥斯達黎加、尼加拉瓜等國一路跋涉,試圖在美國對古移民政策收緊前趕上末班車。路途險阻,面對雨林、疾病、匪盜和極不友善的暴力機關,遷徙之路隨時終結在路上。
最後一次和老L聊天時,古美恢復外交關係已滿一年,隨着奧巴馬的到訪,古巴社會在現實的苦澀中瀰漫着若有若無的憧憬。但這位前高級外交官告訴我:他已打定主意,賣了房,移民海外。然而對於他之外更多的古巴人,並沒有這個選項。
在面對反動獨裁者時,菲德爾曾高呼:“歷史將宣判我無罪。”今日傳奇隕落,無論世人輕之謗之,敬之恨之,或許今後歷史自有公斷。新一天的朝陽依舊在加勒比海東方升起,只是這世上,再無菲德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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