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如澤:《羅曼蒂克消亡史》——民國真的羅曼蒂克嗎?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紀如澤】
這幾日,在全民揭秘景甜身世之時,另一部看上去特別有腔調的電影也悄悄上映了。
與影迷眾口一詞吐槽張藝謀的《長城》不同,《羅曼蒂克消亡史》到底是不向市場低頭的史詩級藝術鉅製,還是拿腔作勢過頭的大型“裝X”MV,觀眾評價呈現兩極分化的趨勢。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叱吒風雲的幫派大佬,不甘寂寞的交際花,説着地道上海話的日本妹夫,從來只收拉車費的殺手,被冷落卻忠誠的姨太太,外表光鮮的電影皇后,深宅大院裏深不可測的管家……單看這段簡介怎麼都讓人覺得,這肯定是個活色生香的故事。

從視覺的精緻程度上來看,《羅曼蒂克消亡史》確實有幾分羅曼蒂克的腔調,但正是這看上去招招精彩的腔調,讓整部電影顯得故弄玄虛。加上程導演個人風格化極強的拼圖式碎片化敍事,在剪輯上不斷閃回,一部時間跨度為1934年到1945年的上海故事,被切碎到需要靠不斷出現字幕來表明時間地點,以至於不少觀眾表達了沒看懂的感受。
對此,導演似乎在電影裏就給出了回應。影片中,袁泉扮演的吳小姐有一句台詞:“藝術片是拍給下個世紀的人看的,導演本來就沒想讓你看懂。”影片上映後,這句台詞被拿出來反問程耳,是不是根本沒想讓觀眾看懂?
程導的回答十分驕傲:“我們拍攝期其實三四個月,速度還可以,後面剪輯上花了很多時間,不是那麼好剪。其實是逼死強迫症的節奏……我是想,如果電影可以拍到這樣一個高度,觀眾就不必習慣性去屈就那個低的。”據導演程耳介紹,《羅曼蒂克消亡史》本不叫這個名兒,原來的名字是《舊社會》。不過,對於因敍事模式感到不適的觀眾來説,影片的英文名——The wasted times,可能更合適些。

“藝術片是拍給下個世紀的人看的,導演本來就沒想讓你看懂。”觀眾面對這樣的台詞,一臉蒙圈也許是最好的表情
除了剪輯敍事上凹造型過度外,影片關於羅曼蒂克的想象力也有限。其實不止這一部電影,幾乎所有關於上海的影視歷史敍述從來只有風花雪月的民國往事,或是改開以後的酷炫魔都,上海被異化為一個從來不曾有過往與革命歷程的烏托邦,更像是承載着浪漫綺麗的民國夢的符號。
這部電影乾脆連片名都叫做《羅曼蒂克消亡史》,導演徵用了中國過去一個世紀中最兵荒馬亂的時光,麻利地剝皮去骨,只留一具時間的軀殼,填塞進切得細密的碎肉,然後開槍打死了這具塞着碎肉的屍體,宣告它的消亡。
這種填塞感最直觀的體現是對於民國上海的浮世繪,影片止步於黑幫大佬筆挺的長衫、精緻的餐具、異常緩慢的滬語這些最淺顯的層面。所以即便導演強制要求所有演員的台詞全部或部分用上海話説,也未能為羅曼蒂克造勢太多。顯然為一部戲掌握一門語言的精髓不太現實,所以在家宴的那場戲中,一度出現了章子怡半句滬語接半句普通話的尷尬奇觀。強行上海化的故事和浪漫化的民國讓整部影片都顯得用力過猛。

電影在故事內核上向《教父》致敬,在影像風格上看到王家衞的影子,而儀式感十足的背景音樂裏總是令人想起《美國往事》。但是,我們一般不會管一部內容服務於形式的電影叫好電影,所以單單靠俯拍視角和梅林茂配樂是拍不出史詩的。
所以,儘管《羅曼蒂克消亡史》中的每一位演員看得出都在卯足勁頭演繹,但眾生相卻顯得有些單薄漂浮,情節人物大都張力不足落差有餘。有一種羣戲是人物個個皆精彩,一時間站不定誰是第一主角,而《羅曼蒂克消亡史》的觀影全程我都在找主角。你以為葛優是the godfather,沒想到人家只想當回老孃舅。
導演所運用的敍事手法、鏡頭語言、演員設定,尤其是羣像人物多線敍事的安排都彰顯着拍一部宏大敍事的野心。通常情況下,史詩影片的慣用手法是通過人物的成長或變化來彰顯時代的變遷以及人與時代的關係,眾多人物指向同一中心但個性鮮明各有一段精彩。
然而,《羅曼蒂克消亡史》對於所有人物的塑造都是統一模式:剋制機敏、一絲不苟、深不可測,這讓上至黑幫大佬下至車伕妓女,不管角色大小,不管戲份輕重,都有一種程式化的優雅感。以至於讓好些個沒有交代結局的小人物讓觀眾牽腸掛肚,總覺得是未出場的幕後大佬。
坦率地説,看完全片直接的感受就像是在五星大飯店裏一本正經地吃泡麪。導演把黑幫、仇殺、暴力、性這些最具備戲劇衝突的關鍵詞,放在最具衝突可能性的時代設定中,卻並沒有通過足夠的情節或是情感將兩者揉合,看上去處處是戲反倒失去了戲劇感。儘管影片構思巧妙、手法精湛甚至連畫面也大氣典雅,但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癥結在於影片並沒有思考過一個關鍵問題——民國真的羅曼蒂克嗎?
電影全程都在表達羅曼蒂克的消亡,先驗地判斷了民國是羅曼蒂克的存在,一切烏托邦式的端莊優雅都成為理所當然,而不那麼羅曼蒂克的早已被清理在鏡頭之外。
在《羅曼蒂克消亡史》的上海你看不到街頭逃荒的難民、碼頭扛包的工人,更不會見到革命者,這些都太不羅曼蒂克了。雖然影片中槍聲不斷,血腥暴力,但與“民國”並無什麼聯繫。此外,全片刻意迴避了所有上海當時的音樂(導演表示是為了避免和其他作品產生同質化之感),更容易令人產生時空錯位。

所以,除了導演敍事上的繁複惡趣味之外,真正令觀眾對民國上海故事感到不適的,還有強行在羅曼蒂克下展開的方式。我甚至忍不住想要提醒導演,就算是拍花樣上海年華,也並非人人都要一口吳儂軟語,民國上海灘的底層大都操着各式外地方言。當然,如果這樣的話,肯定是不那麼羅曼蒂克了。
或許這世間並無太多羅曼蒂克消亡史,因為關於民國的羅曼蒂克本身就值得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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