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晨麟:被“發明”的歷史傳統——尊稱降格律-孔璋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王晨麟】
康熙間詞臣進表,有以 “豈弟君子”屬之臣者,上摘其誤,將罪之。時韓慕廬為學士,奏曰:“屬之臣固誤,然古人斷章取義,亦間有君臣兩屬者,如禮經所云‘豈弟君子,求福不回,其舜、禹、文王、周公之謂與!’是也!”予按故明洪武時,郊祀文有予我字,上怒,將罪主者。四明桂彥良時為太子正字,因奏曰:“湯祀天曰‘予小子履’,武祭天曰‘我將我享’。儒生泥古不通,煩上譴訶。”遂得釋,頗與此事相類。為人臣者,誠不可不通經也。
——王應奎《柳南隨筆》
就是清康熙年間,政研室的秀才們寫了一篇大材料,裏面用“豈弟君子”來形容某位大臣,康熙看到後,説:“錯了!豈弟君子這四個字,怎麼能用來形容人臣呢?!”就要追究執筆人的責任。以下兩段是對上述文字的翻譯和解釋。
當時擔任政研室文字主任的是韓慕廬,他向康熙彙報説:“關於這次材料中嚴重的政治錯誤,我室有這樣兩點意見:第一,這小子讀書不細,材料中出現了嚴重的政治錯誤,這是無庸置疑的,我們一定要嚴格認定、嚴厲批評、嚴肅考核,以‘三嚴’反‘三誤’,以儆效尤,我室也將在近期組織一次專題學習,提高全員知識水平,堅決杜絕此類錯誤;第二,這事情呢,他其實也是被誤導了。前人讀書時,斷章取義,也寫過類似的句式,比如東漢那個姓戴的,他寫《禮記》時,就用‘豈弟君子’來形容過周公,當然我不是替這小子説話啊,只是懇請領導在最終確定處理方案時,考慮一下這方面的因素。”
這事情讓我(王應奎)回想起來大明洪武年間的一件事情:當時,朱元璋要祭天,秘書們準備了一篇講話,裏面在自稱時説:“俺”,朱元璋很生氣,説,這話是我應該講的嗎?!打算把從寫材料到審材料的一條線全部重處。幸好桂彥良當時在,他勸朱元璋説:“很久很久以前,的確有過這樣的用法,商湯曾經在祭天時自稱‘俺’,周武曾經在祭天時自稱‘阿拉’,當然今天早就沒人這樣用啦!這些讀書人思想僵化,不知變化,真是可惡的很,請陛下重重的罵他們!”朱元璋聽到老桂這樣説,才回心轉意,放過了那些人。
這兩件事放在一起,其實很有類似的地方,(都是錯誤的理解和引用了經典)寫材料的人,在這種地方一定要把功夫下足,千萬不能犯這種錯誤啊!
韓慕廬:即韓菼,慕廬是他的號。清初學者,中過狀元。
桂彥良:元末明初的著名學者,活躍於浙江地區。張士誠方國珍都曾經請過他,被拒絕了,但朱元璋一來找,他就顛顛地出山了……據説朱元璋和他的私人關係相當和睦,管他叫“老桂”,從本文的事例來看,他對朱元璋應該還是有一定影響力的。
這則故事的主題,是“豈弟君子”,這四個字,應當讀作“KaiTi君子”,用來形容人很厚道、很和氣,它出自詩經(所以王應奎最後才會感慨説“不可不通經”也)。原文是這樣的:

在詩經中,“豈弟君子”多次出現在《小雅》、《大雅》中,上節只是其中之一,講述周室先人大王、王季之事,後來,就默認用這個詞指代天子。從這個角度講,康熙的發怒是有道理的,“天子死曰崩,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祿,庶人曰死。”諸多同義詞的區分,反映出得是禮法規矩所在,錯亂不得。
……然而:
王介得知常州,劉貢甫以語謔之,介曰:“貢甫非豈弟君子乎?”貢甫曰:“雖非豈弟君子,卻是打爺知州。”常州風俗毆父,有橋名曰“打爺橋”。
上節出自宋《談苑》,講劉攽(字貢父,即劉貢甫)聽説王介要去常州任職,就拿他開玩笑,王介實在受不了,説老劉你這樣搞,不是個厚道人(非豈弟君子)啊!劉攽卻説,我確實不是厚道人,但也比你當不孝知州要強啊!

在劉攽的故鄉江西新餘,塑起了他的雕像
劉攽身為兩宋段子界至高王者,在編政治笑話這方面,領先其它所有人整整一個身位,沒讓他黑過的,根本不好意思自稱北宋名相,但就算這樣……也沒道理肆無忌憚到開這種玩笑吧?
……而且:
宣徳間,慈溪一縣令謂羣下曰:汝不聞諺雲滅門刺史、破家縣令乎。一父老對曰:某等只聞得豈弟君子、民之父母。縣令為之默然。
上節出自明《西墅雜記》,説宣德年間,浙江有個縣令對治下民眾説,你們沒聽説過“破家縣令”這句話嗎?一位有年人響亮的回答説,沒聽説過,只聽得説“為人民服務!”
這裏的下限就拉到更低了:劉貢父至少還是個省級幹部,而且和很多正國、副國級領導談笑風生……怎麼到了明代,連一個縣級幹部,都敢坐着領這四個字啦?
……原來,問題出在前三排,根子還在主席台:

上節的作者,大概是本文中級別最高的了,原文名為《御製官箴》,作者朱瞻基,他還有一個更有名的作品,叫宣德爐……沒錯,這位就是年號宣德的明宣宗,“仁宣之治”的主要掌舵者!
御製啊!這是我皇明最高級的官方定義了啊!

明代第五任皇帝明宣宗朱瞻基,和父親明仁宗朱高熾共同打造了明朝的“仁宣之治”
當然,對於這個口徑,很多人還是有意見的,比如:

上節出自明《南園漫錄》,作者張志淳,活躍於正德年間,晚宣宗數十年。他對當時天下稱呼市縣兩級行政官員為“父母官”的説法非常不滿,引用了“豈弟君子民之父母”的原文,並指出説,這裏的“豈弟君子”指得是天子,所以“民之父母”這四個字也只應該用在天子身上,現在這樣連市縣一級的官員也敢自稱“父母官”,這是極大的僭越啊!
但很顯然,他的憤慨並沒有起到什麼作用,從中明到晚明,“豈弟君子”和“父母官”這樣的表述方式,仍然被廣泛應用在大量中、下級官員身上。
光陰流轉,白駒過隙,轉眼間已是三百年過去,紫禁城還是那座紫禁城,門匾卻從承天門換作了天安門。而關於“豈弟君子”四個字的用法,也有了新的規範。

上節出自《資政要覽》,由順治御頒,其中對“豈弟君子”的引用,上下文的呼應,可以説是非常規範,而從這個角度來説,康熙對“豈弟君子”的理解也就非常自然了,皇考御頒,金口玉言啊!
我並不知道順治(以及他的文字班子們)是否熟悉二百多年以前的那份《御製官箴》,又是否為了刻意顯示出與朱明政權的不同,為了顯示出他們會和朱明政權一樣,甚至是更加尊重既有的文化傳統,才會把已經由宣宗下放給了基層的尊稱,又收回到九重天上?在我而言,很懷疑這只是偶然。
但,偶然中也有必然,以少數民族政權入主中原,滿清在很多方面(比如尊孔、尊孔,以及尊孔),都表現出了超出之前任何漢人王朝的重視和認真,從這個角度來説,類似“豈弟君子”這樣朱明皇族可以一笑丟下的冠帶,他們卻要認真的拿回來,撣卻浮灰,再恭敬戴回頭上,也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然而,我又要説然而了:

上節引文作者,皆為清人,很顯然,官方的正式定義,並沒有影響到他們對這個專有詞組的理解和使用,要知道,這是在清代啊,把“文禍”這顆技能樹玩出了花,點爆了表,一直加到了S+的清代啊!
只能説,那怕是對文字無比細膩、無比謹慎的“我大清”,恐怕,也沒能真把這個程度的誤用都納入到文禍考評的射程當中,從韓慕廬的地位和態度來看,康熙的態度究竟有沒有走出北京城,都是很可疑的。大約也就是剛剛走出紫禁城,到了景山和前門吧!
事實上,“豈弟君子,民之父母”這個詞組指代對象的變化,是個很典型的文化規律,我稱之為“尊稱降格律”:一個極為尊貴的稱呼,隨着時間的流逝,被慢慢降格,之前只能仰望的階層,開心的將之抓到手裏,帶着一點激動,來歡樂的使用,譬如“秀才”、譬如“官人”、譬如“相公”、譬如“閣下”……都是如此,“豈弟君子”,只是這漫長隊伍中的一員。
對於君子之變,明清兩代選擇了不同的態度,朱明皇室決定承認事實,並以國家文件的形式確定了它的使用;滿清皇室覺得這樣不好,並以專案的形式提醒士人要規範文字的使用,然而……結果好像也沒什麼不同。
最後説一句,我很疑心,上頭“覺得這樣不好”或者只是我想太多:也許,真相是康熙根本就不知道民間早有這樣習慣的用法。或者説他讀過,且只讀過那本御頒的讀物,因而他知道,且只知道這種用來形容天子的用法,因而,他很自然的認為秘書們的材料寫錯了……就這麼簡單,沒什麼借題發揮,沒什麼勵精圖治,沒什麼明清之辨,沒什麼禮儀之爭……其實,這只是一個大領導偶然遇上李雪蓮的故事;其實,我們只是在討論一個沒有跟上時代,卻又沒人敢告訴他他沒有跟上時代的老人罷了。
……或許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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