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力:“中國中東方略:經濟為主,量力而行”
作者:薛力
作者前言:中東問題我雖然也關心,但它畢竟太複雜,也不屬於我研究的領域。因此,不大敢在這個問題上發聲。可中東會找上我:寫年度能源政治報告時繞不開中東國家的案例分析;最近有人問:你是研究國際戰略的,那麼,研究一下中國可否出兵敍利亞?是否一個練兵的好機會?而十天前又臨時去了一趟沙特。實地考察結合平時的觀察,覺得可以從宏觀的角度談談中國未來十年的中東方略,這是不知道“故事細節”的戰略研究者或可一做的活兒。初稿寫出後發給幾個中東問題名家徵求意見或電話交流,並依據他們的意見對文章進行了修改增補。當然主要觀點與立場還是作者的。
未來十年中國的中東外交方略
中國最高領導人將中東的三個地區大國列為2016年首次出訪對象。這表明,為了落實一帶一路戰略,中國將進一步在中東發力;中國在落實大周邊外交時,中東將成為一個着力點。那麼,中國在中東地區應該執行什麼樣的外交方略?中東外交的重心是什麼?2016年是否應該派兵介入敍利亞衝突?還有,在習近平出訪前夕發佈《中國對阿拉伯國家政策文件》,是否意味着中國將在針對阿拉伯國家的政策框架內處理對伊朗外交?要回答這些問題,首先要弄清中東的主要特點、中國在這一地區的主要國家利益、中國的比較優勢。
中東地區的主要特點是什麼?
從地理上看,中東位於“五海三洲兩洋”之地,溝通兩大洋、交匯三大洲、包藴五大海,是全球航線最為密集的地區之一。從經濟角度看,中東油氣資源豐富(根據2015年《BP世界能源統計年鑑》,中東約佔全球探明石油儲量的47.7%和探明天然氣儲量的42.7%,全球石油與天然氣儲量最大的10個國家中,分別有5個與4個來自中東),人力資源豐富(人口約為5億,但人口結構年輕且處於高速增長期),依然處於工業化、城市化的進程中。17箇中東國家除了以色列外都屬於發展中國家。
從政治角度看,各類矛盾突出,大致表現為:不同宗教與教派人口匯聚,宗教間矛盾、教派間矛盾、族羣間矛盾突出,民族矛盾、宗教矛盾、家族矛盾、經濟矛盾交錯纏繞;不同宗教與教派的極端宗教勢力密佈,恐怖主義行為此起彼伏併成為全球大多數恐怖襲擊行為的根源地;伊斯蘭教與現代性的兼容性問題整體上沒有解決;缺乏綜合實力最大的區域大國,幾個區域大國(土耳其、伊朗、埃及、沙特阿拉伯、可能還包括伊拉克)互相競爭區域領導地位;中小國內部衝突經常引發本地區大國與區域外大國的干預;區域外大國利益交匯,他們依照自己的利益與意識形態偏好支持部分國家、部分宗教或者教派;解決這些矛盾,超過了任何帝國、大國的能力範疇。所以,歷史地看,區域外大國在這一地區的方略大致可分為三類:利用上述矛盾獲利,協助區域內某些爭端的當事方達成暫時的妥協,放手不管。
中國從這一地區可獲得的經濟利益主要有: 能源利益,包括上游的油氣勘探、開採,以及下游的油氣化工;基礎設施建設;工業品市場;投資場所;航道安全。政治、軍事、安全等方面,沙特、以色列、土耳其、伊拉克都是美國的盟友,除伊朗外的12個與美國的關係也超過與中國的關係。伊朗問題有點特殊,後文展開。 對中東國家來説,中國經濟方面的比較優勢體現在工業品製造能力、對外投資能力、基礎設施建設能力、核電技術、新能源技術等許多方面。中國國內市場對於中東油氣生產國也有很大的吸引力。
未來十年應對
毋庸諱言,中東是典型的文明衝突區:有不同宗教之間的衝突(如巴以之間)、有不同教派之間的衝突(如遜尼派與什葉派)、有同一教派內部温和派與激進(保守)派之間的衝突(如巴解與哈馬斯)、有族羣之間的衝突(如庫爾德人與土耳其人),如此等等。而且,中東教派間衝突的頻次、規模與激烈程度整體上超過了不同宗教之間的衝突。但這並非特例,比如,歐洲歷史上也是如此。
未來十年,中國與中東國家的發展潛力主要集中在經濟方面。文化交流具有相當的潛力,但轉化為現實的影響力還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中國希望中東和平與安全問題上發揮更大作用,一方面體現崛起中大國的責任與能力,另一方面也有助於中國實現在中東的經濟與文化利益,可能還包括一定的軍工集團利益。因此,“放手不管”的選項可以排除。像一些歐洲國家歷史上所做的那樣,通過製造矛盾從中漁利也不符合中國的國家利益。像俄羅斯或者美國那樣通過支持一方打壓另一方也不可行,受打壓的如果是國家或者政府,將影響到中國在中東的經濟與文化利益;如果受打壓的是反政府武裝或組織,其中與恐怖主義關係密切的團體無疑將對中國採取報復行動,這不但影響中國在中東經濟利益的實現,還可能把一些恐怖行為引向中國國內,法國、俄羅斯、英國都品嚐到了這種後果。中國的中心工作依然是經濟與社會發展,中國並非中東衝突的直接當事國、責任國與直接鄰國,為了國際責任與“練兵”而影響到這個中心任務,實屬得不償失。
而且,中東素有帝國墳場之稱。既然歷史上的帝國與世界大國都無法解決中東的這些衝突,也不能寄望中國這個民族國家體系後來者有徹底解決這些問題的靈丹妙藥。中國所能做的不外乎“協助區域內某些爭端的當事方達成暫時的妥協”,也就是説,在一些衝突中扮演有別於歐盟、俄羅斯、美國的角色,其特點為:和平方式、建設性、有力度、能為爭端直接當事方所接受、區域外大國也不好指責。操作上,現有的特使斡旋、提供談判場所、提供資金與物資援助、與其他大國協調等都可繼續進行,但力度應明顯加強,尤其是設計一些妥協與合作方案供爭端直接當事方選擇。這並不容易,卻是中國應該全力挖掘之處。假以時日,通過一些案例實踐構成“中國方案”的特色:像北歐小國那樣中立、客觀,但更有力度。底線則是絕不直接接入當地的武裝衝突。奮發有為的中國外交在中東實施時,需要更多強調量力而行與戰略審慎,切忌躍躍欲試秀肌肉。
當然,這並不意味着中國不能以適當的方式強化在中東的軍事存在。中國已確定在非洲吉布提將建立海軍後勤保障基地。如果有適當的機會,在中東地區也可以建立類似的後勤保障基地。從地理位置角度看,阿曼、伊朗、以色列、塞浦路斯、黎巴嫩都是選項。關鍵在於落實的可能性,目前這種可能性還不大。
關於伊朗全面核協議 1月16日,國際原子能機構證實伊朗完成了開始執行伊核全面協議的必要準備步驟。許多國家紛紛宣佈解除制裁或啓動解除制裁程序。但這只是《共同全面行動計劃》十年執行期的開端,一旦伊朗被發現有違反全面協議的行為,制裁將立即恢復。全面協議並沒有消除伊朗發展核武器的能力,僅僅是將其獲得武器級濃縮鈾的時間從幾個月延長到一年。伊朗將發展核武器視作維護神權統治、獲得大國地位的利器,在現有體制下不大可能徹底放棄核武器發展計劃,同意簽署全面協議是調整核武器發展策略的結果:從原先的優先發展核彈頭改為優先發展遠程發射運載工具。這比日本的“擁有核武器製造技術但不發展核武器”的核武器策略多走了半步。這種策略既安撫了強硬派,又支持了改革派,還可以獲得實實在在的經濟利益。伊朗與西方之間的鬥爭將主要圍繞着火箭問題展開,並可能導致一些重要制裁措施的實質性保留或恢復。在這樣的背景下,未來十年中國對伊方略似乎可以確定為:文化交流合作全力推進,經濟合作比歐美多走半步,政治上努力塑造積極調停者的形象。
對習近平中東行的評析
眾所周知,22個阿拉伯國家中9個不屬於中東地區。而中東17國中的塞浦路斯、土耳其、以色列、伊朗也不屬於阿拉伯國家。中東有阿拉伯、土耳其、伊朗、以色列等四大力量,中國需要分別制定相應的外交方略。阿拉伯國家數量較多,中國一直與阿拉伯國家保持比較友好的關係,中國無意要給予更大的重視與投入。選擇在習近平出訪前發佈對阿拉伯國家政策文件,一大背景是中國埃及建交60週年,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與阿拉伯國家總體良好關係的開端。在此背景下,中國希望在執行一帶一路戰略的過程中,有一個比較清晰的對阿拉伯國家外交方略,並以阿拉伯國家中最有代表性的埃及與沙特為突破口加以落實。這並不意味着中國將對伊朗外交納入對阿拉伯外交框架下。伊朗具有很大的發展潛力,有可能成為一帶一路建設中的一個支點國家。伊朗也重視與中國的關係。雙方為此而建立全面戰略伙伴關係,中國是伊朗的第一個全面戰略伙伴關係國。
就敍利亞衝突而言,中國此前已經通過邀請敍利亞政府與反對派雙方派代表訪華等方式發揮作用。考慮到敍利亞問題的複雜性,以及伊朗與沙特在敍利亞衝突中的角色與作用,中國深知外長級別的調停是不夠的,最高級別的調停將發揮獨特的作用。但國家主席從利雅得直飛德黑蘭顯然不合適。基於三方面的原因,埃及成為合適的中轉點:首先,埃及是阿拉伯世界的傳統領袖,僅僅訪問沙特代表性不夠;其次,針對利比亞衝突,埃及雖經歷了穆爾西時期的“支持反對派”到塞西時期的“支持俄羅斯出兵敍利亞”的轉變,但整體立場相對温和,與沙特、伊朗的關係都過得去;再次,埃及是一帶一路沿線的重要國家,中國公司正在執行埃及新首都建設等大型項目。習近平在開羅明確表示,要把埃及打造成一帶一路沿線的支點國家。
習近平此次中東三國執行也具有文化含義。他多次強調,在實施一帶一路的過程中除了經濟合作,還要推進文明間的對話。而此次訪問的三國,正是阿拉伯文明、埃及文明與波斯文明的代表。他的行程中,也有許多與文化交流相關的項目或活動。 總之,未來十年中國在中東的利益主要集中在經濟方面,文化方面也有一定的發展潛力。為此,中國的中東方略應該側重這兩個方面。在維護中東的和平與穩定、化解或緩和衝突方面,中國行為的動力與目標,也應該服務於這兩個方面。“體現大國的政治責任”應列為第二位的考慮。為此,中國在中東發揮的角色應該是 “積極的建設者與有力度的和平鴿”。(作者:薛力,一帶一路百人論壇專家委員會委員。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國際戰略研究室主任,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