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斌：但願90後長大後依然“更愛國”

評論部裏經常熱烈討論的一個話題是如何看待中國的新生代。若按概念界定，這個羣體的指代範圍相對模糊，它以90後為主，既可稍微上溯包含85後，也可略作延展涵蓋00後。改革開放以來的城鄉差距、區域差距以及與此有關的收入差距、機會差距等因素都在該羣體身上有所投射，使其內部組成在出身和現實處境上殊異，既有流連城市終難棲身的“殺馬特”農民工，又有帝吧出征為國請命的“小粉紅”。如是觀之，該羣體實際並非社會學意義上的嚴肅概括，更多是輿論或政治場域賦予社會新生代的代名詞。如果非要究其共同之處，或許就是90後羣體的社會認知塑造、意識形態形成以及現實生活條件將對未來中國產生深遠影響，即梁啓超《少年中國説》之謂。

探討這樣一個世代，如果僅僅根據其在當前某個特定時期或成長階段的表現，不能以“發展眼光”充分衡量其潛在的變化趨勢，則評判結果很可能會失於粗淺甚或偏頗。最近兩年廣被討論的“90後更愛國”，或許就因囿於這種觀察視角而顯武斷了。

如果説“愛國”是人與生俱來的樸素情感，那麼“媚外”或也可謂某種天然“情愫”。對於後者，我們大都不願承認，即便有所察覺也做視若無睹之狀。但不能否認，這兩種“天然稟賦”始終都在相互博弈，孰消孰長取決於經濟社會發展階段及其帶來的現實直觀體驗。改革開放國門初開，國人被批崇洋“媚外”，現在想來道理倒也簡單，因為那時西方發達國家條件真比中國要好。現在90後們“愛國”，部分原因也是在於他們發現當今中國不比西方差了。

不過問題來了：相當一部分當年被批崇洋媚外的“改革開放一代”在30多年後的從過去那套理念和認知中轉變了過來，除了還有一些抱有意識形態偏見的人繼續唯西方馬首是瞻，很多人都已變成理性和成熟的“愛國”擁躉。那麼，隨着未來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的波動起伏，當前90後一代對於國家的這種“烈火烹油鮮花着錦”般的熾烈熱忱，是否會在另一個30年後發生與前輩人類似的逆向轉變呢？坦率而言，我不確定。

每當談及90後時，我們總習慣將80後、70後甚至更前一代作為參照比較的對象。總有人説，過去70後大體上的自由浪漫和80後的叛道離經都只是一種非真實的“人為建構”，當這種“建構”在現實磨礪中逐漸消解彌散，無論70後還是80後都變得踏實拘謹按部就班，或以中產階層身份或是貼着其他羣體標籤扮演社會建設的穩固中堅。這種悄然發生的轉變，恐怕過去連他們自己都未曾料想。

我為這樣的轉變深感鼓舞，但對“人為構建”之説不以為然。70後及其前一代人處在改革開放之前意識形態色彩較重、理想主義氛圍蔓延的政治和社會環境當中，他們的自由浪漫乃是源自現實環境浸染的真實存在。只是在經歷政治經濟諸多事件滌盪之後，這一兩代人都隨改革開放後席捲整個中國的“實事求是”之風變得更加務實。同樣，80後成長和生活的時代是中國經濟社會高速發展的30年，經濟條件更好社會更加開放包容，於是80後羣體呈現出來一種“經濟社會式”叛逆。將其稱作“經濟社會式”叛逆，是為區別於60後、70後當年那種“意識形態式”叛逆。較之70後及其前代人放眼寰宇常憂家國的“大我”關懷，80後一代是在衣食無憂之餘將心思更多放在瞭如何擺脱父輩廕庇、突出自我存在的訴求上，因而表現為現實或文化層面的“小我”關切。當80後終於成年，他們開始面臨來自經濟和社會各方面的壓力。作為家庭和社會的主體成員，對於“衣食住行”這類現實需求的滿足和提升漸成他們這代人的主要關切。如果説70後及其前一兩代人是在經歷家國滌盪和時代飄搖後轉向對於體制乃至歷史的馴服，當下的80後則是在國家穩定發展中逐漸實現認知成熟，進而表現出對經濟社會現實乃至思想文化的順從。畢竟，連被視為80後代言人的韓寒，現在都在忙於拍拍電影噹噹“國民岳父”了。

較之80後及其之前的一兩代人，90後羣體呈現出更為複雜的多維面向。一方面，互聯網和全球化彌平了他們與國外同輩人的知識信息鴻溝，使得權利、空間以及公民社會等源自西方政治學並流行於西方國家的概念內化在他們的認知當中。只是當前階段，這種知識性的認知還未轉變為現實性的社會訴求。另一方面，過去幾十年的經濟高速發展使90後一代自出生始就生活在更為優渥的物質環境中。同一時期，經濟社會發展成就的長期累積也已開始引發“質變”，逐漸轉化成最近一二十年來中國綜合國力和國家地位的顯著提升。90後一代親身見證這一過程，因而產生的愛國情懷和民族自豪感極為強烈。正因如此，一旦中國國家形象或利益受到威脅，90後往往成為反應速度最快、行動能力最強的民間力量。

不過， 前述的90後羣體這兩個複雜面向也藴含着極大的不確定性和潛在風險。正如“改革開放一代”在諸多因素的推動下不經意間實現從“媚外”到“愛國”的驀然轉向一樣，逐漸長大的90後未來某天或須被迫在主觀期望與社會現實發生矛盾時做出抉擇，這種抉擇很可能會導致他們的態度轉變。當90後長大了，開始置身政治、經濟和社會現實中時，已然內化在他們心底的那些權利和公民社會理念，終將變成現實的利益訴求，但屆時整個國家的演進能否跟得上90後的要求還很難説。

年輕作家蔣方舟不久前在一個論壇上悲觀地説，當下中國社會正變得更“討好年輕人”，但被“討好”的年輕人無法擺脱兩種價值觀矛盾的折磨。這確實是當下年輕人的現實處境。惟願不斷進步的中國社會與仍在成長的90後羣體能在相互包容、塑造和磨合中共同前進，永遠不會出現社會現實與90後期望間的猛烈對撞。（作者為《環球時報》評論部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