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師生關係應當是有限而純粹的
接到這樣一篇稿件的邀約,內心其實很不安。雖然我將教師視為自己為之奉獻一生的崇高事業,但畢竟資歷尚淺。從2011年成為大學教師至今,我只有短短5年教齡。至於承擔責任更為重大的碩士生導師工作,則剛剛4年。在這段不長的時間裏,我從教師職業中汲取了無窮快樂和充實感,也與我指導過的15位研究生結下了深厚情誼。在今年教師節即將來臨的時候,能夠將過去幾年自己對這個職業、這份職責的理解做個總結,與天下同行們交流,不失為一種新鮮的"過節"方式。
在展開任何關於導師職責和師生關係的討論之前,我們都要明確一個基本前提,就是中國和西方文化對教師這個職業的理解、評價和期許,是有着較大不同的。與西方相比,中國的教師被社會各界寄予更高希望,這種希望既有專業能力上的,也有道德水準上的。正因如此,在地震時撇下學生的“範跑跑”和不斷向學生索取財物的“薩茹拉”才會引發如此強烈的輿論地震。在社會的流行思維中,教師羣體的水準和素養不僅是一個孤立的行業或職業的問題,而關乎着整個社會在觀念、學養、道德等領域的發展方向。所以,在中國當教師,既收穫着其他行業難以比擬的來自社會各界的尊重,也揹負着源於文化和精神領域的沉重責任。中國教師的這種獨特社會身份,對我們展開關於導師職責的討論而言,既是一種來自傳統的豐富遺產,也是一個無法繞開的文化桎梏。
比如説,似乎世界上沒有哪個國家如中國這樣,即使在現代大學的研究生培養體系中,也較為清晰地保留着儒家傳統中“師徒如父子”的宗法倫理的印記。歐美國家的大學在培養研究生時也多施行導師制,但導師與研究生之間的情感關係通常淡漠,遠不及我們這裏深厚濃郁。我自認為是一個十分注重師生之間人格和地位保持相對獨立與平等的導師,與學生交流時也從不會板着面孔,但在教師節到來時,還是會有學生感喟萬分地對我説“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儘管在年齡上我其實勉強只能算是個大哥。中國式的傳統師德體系和師生關係倫理,無論對於導師還是研究生都有着至為深刻的影響。兩者的關係現在不是,在可預見的將來也不可能是純粹的契約關係。
現實雖是如此,但我要説的卻是:對傳統應當持有辯證的態度,既不宜全盤接受,也不能一棍子打死。儘管傳統文化賦予了現代師生關係以鮮明的情感因素,但為師者切不可心安理得地將這種情感因素當作干擾、控制乃至操縱學生的藉口。在維繫師生之間最為純粹、質樸的情感紐帶的同時,應當充分尊重學生作為個體的獨立意志。説白了,還是應當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儘可能在導師和研究生的關係中融入現代的契約意識,要在建立類似於傳統師徒制的師生關係之前明確一條“鐵律”: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人生和本職負責,師生雙方各按其是、各盡其能,才是健康的師生關係的基礎。至於兩者之間的情感紐帶,應當是純粹而不功利的,絕不該演變為一種精神甚至人身的依附關係。人和人之間的一切關係都是有限的,情感的純粹和美好也要以"有限"為基礎。
正因如此,我時常對自己指導的研究生説的一句話是:我對你們沒有精神獨立和心智健全之外的其他要求。而我的這一觀念,其實也是從我的導師身上"繼承"而來的——我相信,如果沒有導師當年對我的天性和自由的尊重,我也不會有今天這樣快樂而“任性”的生活。對學生的興趣愛好,我全力支持並儘可能為其創造機會,哪怕其與我本人的喜好相去甚遠;對學生的職業選擇,我也絕不會指手畫腳,而是儘可能提供準確的信息和中肯的建議供其參考,因為世界上任何一個行業都會哺育出偉大的人格,我一個小小的研究生導師又憑什麼去訾議哪份工作更“高尚”更“有前途”呢?在我看來,導師的職責只有兩個,那就是教會學生精神獨立,培養學生心智健全。而這種職責既是通過嚴格的學術訓練實現的,也是通過導師自身的“示範效應”來實現的。簡而言之,作為導師,你沒有資格去替研究生作決定,但你有義務履行好這份職業賦予你的責任,並通過對自身的嚴格要求去對學生進行有益的引導。
“師者”這個稱謂在我的精神世界裏是十分神聖的。但越是神聖的事物,我們越要警惕它變得過分神聖,進而掩蓋了自身的社會本質。歸根結底,教師終究是一份以傳授知識和培養年輕人成長為使命的職業,這個職業中任何超出了上述範疇的文化意涵都只能是錦上添花的東西。至於那些對傳統師生關係加以利用,不惜藉助自身相對的強勢地位去操縱學生、欺侮學生甚至做出違法犯罪之事的行業敗類,我主張通過嚴格的制度和法律對其加以懲罰。在這一點上,我相信普天之下那些正直、善良、將這個職業視為自己生命支柱的教師同行們都能達成共識——現代社會的師生關係,因有限而純粹,因純粹而美好。在這個屬於教師的節日裏,我要感謝自己的導師,以及我指導的研究生"弟子"們,謝謝他們與我一同努力收穫了理想中的有限而純粹的師生情誼。(作者常江為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碩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