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黃沙掰手腕的人——中國草根治沙人物羣像
新華社記者
治理沙漠,敢跟黃沙掰手腕,這會是一羣什麼樣的人?
直到見到他們,才發現幾乎相同的外貌特徵:一樣黝黑髮亮的皮膚、一樣粗糙結繭的手掌,以及幾乎相似的性格特質:脾氣倔、韌勁足。和他們交心共處,才能讀懂中國數十年荒漠化、沙化面積“雙縮減”數字背後的含金量。
這些治沙人,就生活在沙漠中,如同沙窩裏一株株梭梭,有點水分,就能成活,而且活得分外堅強;如同根系深埋沙丘之下的植株,緊抓深層的土,築起一片片綠。
“爺爺、爹爹,你們一定要把這片沙子治得綠綠的。”
冬日,午後,日頭正好。年過七旬的王天昌放下手裏修剪“樹娃子們”的短斧,掏出陪了自己幾十年的銅煙斗,填上自己種的煙葉,眯起眼咂了一口。握着煙斗,王天昌去給另一個陪伴多年的老夥計——一峯歪脖子駱駝填了一把料。
“這老夥計前些年在背水的時候,從沙丘上摔了下來,崴了脖子”,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王天昌粗糙的大手心疼地摩挲着駱駝的後頸。旁人都勸王天昌賣了這峯駱駝,但他捨不得。當初買駱駝是為了治沙,駱駝傷了脖子也是因為治沙。在王天昌眼裏,駱駝是他跟兒子王銀吉多年一同治沙的功臣。
為能填飽肚子,上世紀八十年代,王天昌一家移民到甘肅省武威市涼州區長城鄉紅水村第九組。沒想到這點要求在這片土地上實現起來會這麼難。
長城鄉背靠騰格裏沙漠,種糧食就是要跟沙漠爭地。麥子剛長出一尺,就讓沙子吹成黃毛毛,眼看着沙子一尺一尺逼近了田地,王天昌欲哭無淚。1999年,王天昌、王銀吉爺倆橫下心,“要乾點冒險的事情!”不能讓沙再壓了莊稼。
久居風沙口的莊户人家,深受風沙之害,拖着鼻涕的小孩子都會念幾句順口溜——“大風一起不見天,沙騎牆頭驢上房,一茬莊稼種三遍,大風絕收小風欠”。治沙,哪那麼容易?也不知啥時候,王天昌、王銀吉在村裏被換了稱呼,被喊作“王傻者”“王瓜者”“王瘋者”。父子倆不理會,揹着苗子一頭扎進了沙窩。
頭天挖好的樹坑,一夜間就被沙填平;剛種好的樹苗,第二天就被風連根拔起。剛開始的時候,王天昌父子只知道埋頭種樹,樹苗成活率卻極低。失敗次數多了,王銀吉跑去請教專家,專家説要先固沙、再種樹,不同品種的苗木還要栽植在沙丘不同的部位。寒冬臘月,迎着呼嘯的風沙,爺倆裹上棉襖,揹着乾糧,在流沙最嚴重的地段觀察沙丘的流向,終於摸索出一套科學的種植方法。“現在哪個地方栽上活、哪個地方栽上死,哪個地方會讓風吃掉、哪個地方風吃不掉,都總結出經驗了。”王天昌捋着花白鬍子,開心地笑着。
沙漠最缺的就是水,而栽樹偏偏又離不開水。頭道水能不能澆足,是苗子成活的關鍵。為解水困,爺倆湊了一萬八千塊錢,買了兩峯大駱駝,在家與沙漠之間3公里多的風沙線上馱水,一個來回得花3小時。澆水時,爺倆用的是勺子,一滴都捨不得灑。
17年間,全家人把錢財和心思都用在了治沙上,連家都搬進了治沙點邊的“地窩鋪”。兒媳婦到現在還憋屈,“娃子上學要穿個白襯衣,就我的娃子穿不上”。
最讓一家人難過的,是王天昌小孫子的夭折。2005年春季,正是植樹造林的黃金時節,剛開學的小孫子腿腳走得有些不穩當。正忙着栽樹的全家人,沒怎麼在意。一個月後帶孩子到醫院檢查,才發現孫子得了腦幹膠質瘤,而且已到了晚期。14歲小孫子沒能撐過那年端午。
“娃子要活到現在,也有25歲了”,王天昌不敢當着媳婦的面哭,揹着家人抹淚,手裏捏着小孫子的照片,他到現在還記得,在地窩鋪的土炕上,小孫子已經直不起身子,趴在他腿上説:“爺爺、爹爹,你們一定要把這片沙子治得綠綠的。”
彌留之際,小孫子要求王銀吉,要把他埋在治沙點上,他要陪着爺爺和父親,把這片沙漠全部種上樹。“把沙子治得綠綠的”,成了王天昌父子二人的精神支柱。為了子孫後代,就是掙斷肝腸,也要把沙治住!
如今,王天昌一家在沙漠裏壓沙植樹7500多畝,栽植苗木600多萬株,累計投入98萬元。遭受風沙侵害的鄉親們,從越來越多的綠色中,看到了改善生活環境的希望,也開始投入到壓沙植樹中。同村的趙德元向村委會申請,承包5000畝沙地,帶領15户人家到沙漠壓沙植樹。隨着壓沙植樹的推進,村莊裏能明顯感覺到風小了,沙少了。王天昌爺倆的治沙區“王家沙窩”也成了標杆和榜樣。
“我寧可種樹累死,也不能讓風沙欺負死!”
翻看上世紀90年代殷玉珍和丈夫白萬祥的合影,那時還不到30歲的她,臉上被曬得紅乎乎的,身穿一身藍白相間的花格子上衣,身形瘦削。眼下,51歲的她身形富態,臉盤圓圓的,膚色黝黑透亮,留着常年在野外勞作的痕跡。
最近,殷玉珍和丈夫忙着砍沙柳。砍下枝條後,裝在三輪車上,一車車拉到場院裏。“這種樹,到期不平茬,就死了。砍了,到春天會長得更旺,枝條還能作飼料、燒柴火。”
“那一片是油桃,也有蜜桃,明年秋天你再來看,果子一個個像拳頭那麼大,又脆又甜。我們這裏國槐也不少,春天開花時,香得很,採的蜂蜜可以治療氣管炎……”樟子松、山杏、檸條、花棒、沙棘……説到草木習性,殷玉珍就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
1965年,殷玉珍出生在陝西省靖邊縣東坑鄉(現為東坑鎮)伊當灣村。在荒山旱溝裏成長起來的她,盼着能在山清水秀的地方找個婆家。造化弄人,1985年,她嫁到離孃家10多公里的內蒙古鄂爾多斯市烏審旗河南鄉爾林川村,與白萬祥結為夫婦。
聽聽新家的地名,叫“緊背沙”,景象比自己孃家那邊更荒涼。“緊背沙”位於毛烏素大漠腹地,方圓十幾裏就有一户人家和一棵樹──她丈夫白萬祥和父親種下的一棵樹。放眼望去,沙窩子地表上,只星星點點散着低矮的蒿草。
新婚之夜,殷玉珍和白萬祥“新房”是在一個多半截子埋在沙裏的“地窨子”裏,木棍做橫樑,上面鋪了些樹枝、蒿草、糊了層泥。春天的風沙把人的臉打得生疼,一場風沙過後,屋前屋後、屋裏屋外到處是厚厚的沙土,門前的水井幾乎全埋到了沙裏。刮上一夜“黃風”,幾乎能把“地窨子”埋住。天一亮,夫妻倆得趕緊鏟沙。冬天,“地窨子”如同冰窖;到了夏天,沙窩子裏又熱得出奇,悶熱難捱。殷玉珍想回孃家散散心,走回到孃家,灼熱的沙子燙得兩腳都起了泡。
“當時我有些絕望,這日子咋過啊?”從孃家返回的路上,殷玉珍看到低窪的沙地裏沙蒿、沙米泛出叢叢簇簇的綠色,起了種樹治沙的念頭。
“上山砍柴,過河脱鞋,既然處在這境地,不能沒主意,我就下了決心,種樹治沙!”回到家和丈夫商量,白萬祥説:“去哪兒弄樹苗?咋往回拉?種上叫風沙埋了咋辦?”“想辦法唄!”她倔強地説,“我寧可種樹累死,也不能讓風沙欺負死!”
1986年秋天,殷玉珍用自家僅有的一隻羊換回了600多棵樹苗,種在小房子周圍,用桶擔水細心地澆。來年開春,小樹長出了喜人的嫩嫩綠芽。
成功的喜悦堅定了殷玉珍夫婦治沙的信心。可當他倆鼓足幹勁準備大幹時,手中沒錢買樹苗了。為了種樹,白萬祥出去給人打工,不要錢、不要糧,只要掙些樹苗揹回來。有一次,幹了一整天重活的丈夫在揹着樹苗回家的時候吐了血,到醫院一檢查,肺部和胃部都發現了疾病……自此,殷玉珍的肩膀擔起了綠化治沙的使命和一家老小的生活重擔。她在沙樑上搭起一間茅棚,白天,揹着樹苗到沙窩子裏種樹,中午就吃在工地;晚上,回到家中照顧好年邁的公婆後,再收拾家務、做針線。為了不讓患病的丈夫再外出打工,殷玉珍含辛茹苦養雞、養豬、養羊,除了家用,還是為換樹苗。
當年,從冬天起,一直到來年四五月份,一颳大風就起沙。特別是一刮一兩個月的“黃風”,吹得天昏地暗,打得人睜不開眼。一次,夫妻倆正在植樹,突然颳起大風暴,黃沙漫卷,辨不清東南西北。丈夫拄着鐵鍬在前走,殷玉珍緊緊跟在後面。兩人在沙海里摸爬了大半天才循着狗叫聲回到了家。
一場風暴,新栽的5000多畝樹苗吹得東倒西歪。心如刀絞的殷玉珍一咬牙:“補栽!”她把家交給年僅7歲的女兒,自己和丈夫把鋪蓋卷搬到林地裏臨時搭起的茅屋中,沒日沒夜地在沙窩子裏跋涉。記不清經過多少個日升日落,8萬株楊樹和沙柳重新在那片荒沙灘上挺直了腰桿。
春天種楊樹,夏季上障被,秋日栽沙柳,冬來設沙障。膝蓋磨破了,手指裂開了,腳掌起泡了,血汗淚融在了一起,滋潤出不斷向沙海深處舒展腰身的綠色。從種第一批樹起,殷玉珍夫婦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臉上和胳膊上每年都要被風沙吹打、蒸烤掉一層皮,每年要穿破10多雙鞋,種樹用的鐵鍬、鎬頭、樹剪換了一茬又一茬。夫婦倆用來掘土和插眼撒樹種、草籽的鋼釺,已被磨短了一尺多。
一棵棵,一簇簇,一片片,綠色像一塊毯子,在沙丘上鋪展開。31年來,夫婦倆植樹造林,為近7萬畝沙地披上了綠裝。曾經的不毛之地,硬是被他們改造出一大片綠洲,在毛烏素大漠黃沙中顯得格外醒目。
“現在想想,別説種樹了,這環境下,能活下來,也是奇蹟,這可能跟我的性格有關。”説着,她哈哈地笑了。“我這人,只要決定做的事,就一定得幹出點名堂來。你看,最後還是我把風沙給治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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