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鋭小説重磅推薦:《去薩萊的路上》
作者:宫梓铭
宮梓銘
作者簡介:宮梓銘,2002年8月生,北京四中初三7班學生,曾在《文藝報》《萌芽》發表《日落拜占庭》《詩人、神靈和程序員》等多篇文學作品,獲得文學界有關專家好評。《十二國時代》是其又一部力作,別名《厄德斯加》。熱愛閲讀,求知若渴的大書蟲。中國傳統文化的忠誠粉絲,在故宮陶瓷館做義務講解員。東羅馬帝國的超級愛好者,痴迷於伊斯蘭文化和基督教文化在東地中海地區的衝突與交融。
第零天
薄霧裹着火車頭,夾雜着汽笛聲音的碎片。
約書亞·D從蒸汽火車上走下來,手裏提着自己老舊的棕色皮包。等到因為久坐突然站起而發黑的視野重新清晰,一個霧氣朦朧的火車站台出現在他的眼前,透過薄霧,可以勉強看見穿着漂亮藍色制服的工作人員穿梭在人羣中,拿着擴音器大聲叫喊:中轉站到了,請排隊下車……而實際上這列連窗框上都鍍着金的鐵皮火車上的人少的令人驚訝。
真是一件奇怪的事,他想,這麼一條冷清的線路怎麼會有如此豪華的火車。車站中彷彿有背景音樂,但仔細傾聽就消失了。火車活塞中再次冒出一團蒸汽,在簡易的天棚上咬出了一個白色的缺口,幾根生鏽的鋼筋從霧氣邊緣探出頭來,試圖證明自己的存在,整個車站除了蒸汽以外還瀰漫着一股令人不快的……偏執和冷漠?
撇了撇嘴角,名叫約書亞的旅人繼續向前走。人都會這樣,經常會有奇怪的感覺突然出現。他的老師呂西尼昂曾經在那個昏昏欲睡,充滿蟬鳴的午後生物課中説道:“雖説經過了上萬年的進化,人類的危機本能還是會保留。我們都有時候會感到背後有人,或者忽然襲來的悲傷與恐懼,這些不過是人類曾經靈敏的嗅覺的迴光返照。”瞥了一眼正在用眼睛追逐陽光的小約書亞,年邁的老師嘆了口氣,繼續道:“將普通的氣味斷定為掠食者的信號是我們忽然的危機感的表現……”
約書亞年幼時家境還算富足,但後來家道中落。他還是能記得總是坐在躺椅上,面目模糊不清的父親在昏暗的燈光下一邊喝酒一邊嘟囔時的樣子。
鐵路線只有一側有建築,另一側則是空蕩蕩的紅色荒原,在來的路上約書亞每天所見的正是這幅景象,唯一的驚喜就是時不時出現的枯死的灌木。剛開始這幅荒涼、悽清的景象令人生畏,過了幾天,旅人們就已經開始欣賞這幅獨特的景色了,但隨着時間的流逝,單調的紅色荒原讓人厭煩,人們便全都縮到自己的小世界中,與外界切斷聯繫。也就是在這種無盡的時間的沖刷下,在自己嘗試着填滿它的過程中,約書亞才真正感覺到輕鬆。在大城市中,所有人掛在光禿禿水泥牆上的時間表都是滿的,找不到一絲空缺甚至連一分鐘發呆的時間也沒有。所以這幾天的長途跋涉才更顯得彌足珍貴。
告別那個狹小的灰暗的毛坯房時,他的內心是喜悦的,正如接受到車票時一般。大約在一個月前,約書亞在一次莫名其妙的抽獎活動中贏得了去往薩萊的車票——剛開始他還將信將疑,甚至嘗試着舉報這個公司——雖説他並不清楚這張皺巴巴的車票上終點站的名字意味着什麼,但有一個脱離這無盡的繁忙的事務的機會正是他的一個夢想。於是,鬼使神差地,約書亞幹了一件與他的謹小慎微的性格完全不符的事:出發。
就是因為這個瘋狂的行為,他才會坐在一輛詭異的豪華火車上穿越無盡的紅色荒原……然後來到這個更加荒誕,充斥着濃霧、水蒸氣與若隱若現的琴聲的中轉站。
視線飛過鋼鐵的站台,隱隱約約能看見出口處的石磚廣場以及幾棟簡陋的木製建築,還可以看到房頂冒出的濃煙,和濃霧混在一起,遮擋住遠方小教堂的輪廓。空無一人的假象消失了,灰色的、黑色的人穿行在灰白的空氣之中,黑色的、灰色的人行走在充斥着煤灰味的世界裏……
煤灰?
約書亞停下了腳步。
這個時代怎麼會有燒煤的城市?奇怪。但這一路上奇怪的事多了。比如火車上那一盞在深夜還火熱地發亮的燈,還有那奇怪的乘務員,她只要一過了下午六點就會將車廂中所有的窗簾拉上,並且用黃銅大鎖將它與窗框鎖上。就算你問她為什麼,她也只會笑一笑,然後離去。
也許是因為路上有什麼夜晚出現的飛禽吧。
雙腿繼續擺動,眼前的景色開始變得清晰,剛開始的那種詭異的危機感消失了。濃霧慢慢散去,久違的陽光終於光顧這個小鎮,給廣場中央古老的石雕鍍上一層金。水潭中的小魚歡快地遊着。這是春天最好的時光,沒有冬天的餘寒,也沒有夏天的酷暑,有的只是温暖與光明。正懸掛在天穹正當中的太陽給予了人們無盡的歡樂。在這個古老的小鎮中,在這個彷彿將人們全部帶到中世紀的中轉站中,人是幸福的。
而約書亞卻不寒而慄。
他現在明白了乘務員為什麼要在每晚六點拉窗簾了。
因為他想起來了,在火車上,那時至午夜還亮着的燈,正是現在看似温暖的太陽。
第一天
“所以説,薩萊到底是什麼地方?”疲憊的旅人問道,他的面前是一張考究的小木桌。
“你為什麼問我這個問題呢?”戴着眼鏡的長者一邊回答,一邊用塑料棒攪拌着手中的熱咖啡,焦糖放多了,他想,牛奶也放多了。
他們所處的地方是火車站對面的一家咖啡店,自從約書亞意識到那個奇怪的事實後,他就一直待在這家小小的店鋪中。也許是在等待什麼東西?他想,因為就算是人自己有時也搞不清自己在做什麼。
在這從火車到站的那個清晨(真的是清晨嗎?按照太陽的位置是的,但他的那個黃銅懷錶卻顯示着當時是正午),一直到現在,之間過去了至少有六七個小時,其間彷彿籠罩全世界的大霧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但太陽一直懸在天空正當中。而這咖啡店彷彿是無盡灰色混沌中的一個小島,即使是迷霧籠罩天空,這靠窗的座位上依舊有陽光照耀。這名旅人本來以為站在吧枱後面,不停地擦拭一副小小的古董茶杯的年邁的服務生(或是店長?)會趕他走,但似乎老人的全部身心都在那個茶杯上,蘸水,擦拭,端起來仔細地端詳,然後也許會嘆口氣,伸直腰板,或者僅僅是臉上掠過滿意的神情,然後再次重複這一套動作。
奇怪地,老人機械的動作卻讓約書亞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優雅,有種歐洲貴族一般的氣質,就像是托爾斯泰筆下聖彼得堡富麗堂皇的宴會廳中穿着燕尾服翩翩起舞的伯爵們。而特別的則是裏面摻雜着的悲哀,他開始揣測他的故事:也許這茶杯是他和親人的一個信物,而因為連年戰亂,流離失所,最終安定下來的他只能懷着對親人思念以及內疚,卻永遠見不到親人的面孔;也許老人和他的愛人有過約定,但最終發生了什麼事,導致了一個傷感的結局,老人只能一遍遍地擦洗這個小小的載體,坐在窗邊,凝視着遠方,等待着那個永遠不會到來的人會突然出現在街邊。
這也許也就是為什麼霧永遠無法籠罩這個房間的原因,老人期盼着那個等待的人會從窗外看到店裏,最好能與他對視,那一刻該是多麼的美好啊,所以阻擋着這使人看不清店內的霧氣的,是那刻骨銘心的思念。
腦海裏浮想聯翩,時間卻從身邊掠過,帶走約書亞的一小片人生。而這迅速地流逝被一個人的到來打斷了。
先是掛在門上生鏽的銅鈴發出沙啞的叮噹聲傳到了店裏,使得約書亞與老人都有了一瞬間的失神,只不過站在吧枱前的人立即低下頭,繼續擦拭手中的瓷杯,而坐在桌子後的人則將目光凝聚在來者的身上。
走進來的人是一位高瘦的老者,他的臉上架着一副鑲金的圓框眼鏡,手中提着一個小皮包,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毛皮大衣,裏面則是考究的手工羊毛西服和西服褲——從這身打扮上約書亞可以看出他是上流社會的一員。這位老先生的頭髮已然斑白,臉頰上爬滿皺紋,他有着不算太高的鼻樑,以及線條柔和的嘴唇。這本是一幅無害的面孔,但那雙睿智的眼睛卻給這張臉帶來了威嚴與傲慢,在上層社會的經歷一定讓他慣於發號施令。
看到了似乎並不是擁有很高地位的年輕人,老者微微皺了皺眉頭,但又迅速恢復原樣。他穿過擁擠的桌椅,走到了約書亞的面前。
“你好。”老人用一口純正的法語説道,以顯示自己的博學與高雅,隨後又將身體往前傾,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説:“我是國立大學文學教授格里高利,很榮幸見到您。”
“您也是要前往薩萊的嗎?”名叫格里高利的老人説道。
從這句話,約書亞判斷出教授應該是在這裏滯留了很長時間,而且沒見到幾個人。要不然他不會放下架子問自己這一個穿着老舊灰大衣,面容憔悴,地位低下的年輕人問題的。
“是的,您呢?”先看看這自命清高的傢伙要説什麼。
“我已經在這個鬼地方住了五天了,您是什麼時候來的?”
“今天上午,您有沒有注意到一些……”
“當然,當然。”格里高利教授不耐煩地説道,一邊向吧枱邊的老人示意給他端一杯咖啡,但老人只是抬了抬頭,然後不捨地放下手中的瓷杯,走到後廚去了。
教授面露不快,繼續道:“在這裏確實有奇怪的事情發生,但我只關心火車,按理説在這個中轉站客人只需要等待一天左右,而從這裏開往薩萊的火車卻遲遲不見蹤影。我並沒有指望你知道些什麼,但……您的車票是怎麼來的?”
“抽獎。”
格里高利教授露出了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怪不得,我還奇怪您這樣的……呃……這樣的……購買力不足的人士是怎樣得到這張車票的。”
“那您一定是買的嘍,但像您這樣……有足夠購買力的人……應該不會在意區區一次旅行吧,而您又為什麼如此重視呢?”
揮了揮手,教授説:“您不用管這個問題,我只關心這火車究竟出了什麼事。”
“不不,我必須要問。”
“呃……抱歉,我的咖啡好像有些慢……服務員!”先是面露窘迫之色,然後教授向後廚喊道。
老人慢悠悠地走了出來,端着一杯冒着熱氣的咖啡,將它擺放在橡木桌上:“請慢用。”
“那麼,我換一個問題,薩萊是什麼地方?”
“您為什麼問這個問題呢?”有趣,教授想,這小子在試探我,應該再找找有沒有什麼被忽視的點……一會去看看公告牌吧。
“因為我很好奇。”簡潔明瞭的回答往往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約書亞內心中多了些不安,這老傢伙在隱瞞!但……
格里高利教授只是笑了笑,繼續喝杯中的咖啡,然後從杯沿的後方偷偷觀察着約書亞。
“再加上這裏有很多……難以名狀的地方,比如……”
“是嗎,值得好奇的事情多了,但只有公告牌上的消息才是真正重要的吧……話説回來,年輕人,你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呢?”教授臉上的笑意更盛。
“因為我不知道。”年輕人攤了一下雙手。
驚訝的神情浮現在教授的臉上,他放下手中的白瓷杯:“別開玩笑了,你連薩萊是什麼地方都不知道,還來到了這個小鎮?”老人苦惱地摸了摸頭:“看來找你幫忙是無用的,真是浪費時間……我得先走了。”説着他拿起手中的杯子,站起身來。
“喂,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教授。”
“你自己會知道的。”格里高利教授推開門,停下了腳步,嘗試用自己的停頓抓住最後一縷陽光,隨後走進瀰漫着霧氣的灰白世界中。
奇怪地,每當大霧散去,整個小鎮就似乎空無一人,而在它再次籠罩住這裏時,卻彷彿有無數人穿行在霧氣間。每個人都穿着灰色或黑色的外衣,似是而非地從一邊走向另一邊,從旅人的眼中緩緩消失。附近荒蕪的土地上矗立着巨大的岩石,那是建造那教堂的原料。在曾經輝煌的昏暗教堂中,唱詩班的歌聲斷斷續續地響了起來,與光和形的螺旋相互交雜,撥動藴藏在空氣中的琴絃。
遠處火車站似乎又有火車來到,因為悠長的汽笛聲穿越了整個站台與廣場,來到這小小咖啡店的內部。不知道這次又有多少人到來,然後滿懷希望地等待着即將來到的火車——但也許他們也會像教授一般苦苦等待。
約書亞自嘲地笑了笑,我也沒在這裏待多久,怎麼會有這些情緒呢?但內心有一個聲音説:“真的沒有多久嗎?”
也是,這裏的時間是碎片的,是混亂的,誰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他的銅懷錶上顯示的時間已經晚上七點了,而窗外的太陽……好吧,連一點邊角都看不見。是時候找一個住處了,總不能在這個咖啡店過夜吧。拎起他的老舊皮包,拿起剛剛要的咖啡與點心,約書亞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拉動不鏽鋼的門把手,回頭看了看依舊仔細擦洗着手中小瓷杯的老人,旅人將腳邁進了無盡的迷霧中。
門內依舊陽光明媚。
看着眼前高大,宏偉的建築物,約書亞有點驚訝。按照這個中轉站的建築風格,剛剛所見的教堂就已經是高樓大廈了,而這個酒店的出現實屬突兀。
不久前約書亞還在低矮的拱廊與窄小的街道中漫無目的地徘徊,縱身跳過一個又一個水窪,尋找着一絲歇腳處的跡象,同時也感嘆着這個小鎮的巨大,似乎原本顯得佔據了中轉站二分之一面積的廣場與火車站僅僅是滄海一粟,無盡的下城區與貧民窟才是這小鎮的主體。在明媚的陽光的照耀下——太陽才剛剛從天邊升起(為什麼會明媚呢?明明是“清晨”……算了,這兒整個鎮子都不正常。)——這夜晚九點的小鎮卻空無一人,彷彿所有居民都要避免被旅人們看見。大門緊閉,窗户關着,窗簾拉上,空無一人的街道卻保留着生活的氣息——地上的菜葉還沒有爛掉,熄滅的煙囱上方飄蕩着一絲黑煙,顯示房子的主人前不久還將壁爐打開。
回想着這些奇怪的事,約書亞步入了酒店的廳堂。
“你好!歡迎來到中轉站酒店!”面前的女人笑着説道。她的笑容是純粹的陽光——像窗外照射到大堂時鐘上的陽光——純粹,沒有一絲雜質。約書亞知道這陽光是批量生產的,但內心依舊喜悦,因為在城市裏,連蠟燭的些微光明都沒有,何況陽光。
旅人微笑着回禮。手中的紙幣遞到了服務生的手裏,房卡被擺放在前台上,他轉過頭來,準備上樓找自己的客房,但旁邊茶吧中坐着的一羣人中的一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個戴着鑲金圓框眼鏡,穿着昂貴的大衣的老者。
格里高利教授看到他先是一怔,然後對旁邊的一箇中年人説了些什麼,隨後起身迎接:“哈,我的朋友,”誰是你朋友,約書亞想,“很高興再次見到你。”約書亞説,並將嘴角咧開,嘗試露出一個友善的表情,從教授的反應來看,他顯然失敗了——被別人叫成“像是面癱的混蛋”的人肯定名副其實啊,他想。約書亞剛想找個理由脱身於這令人尷尬的局面,但教授身邊的中年人站起身來,很有禮貌地請約書亞坐下,他只好擺動疲乏的雙腿,坐到了茶吧的沙發上。身邊的人對他説了些什麼,好像是説這裏的人們都是要去薩萊的。與人打交道對於約書亞來説是一種無謂的煎熬,當別人説話的時候,他只能使嘴邊的肌肉收縮,將嘴角拉起,當講話者的語調抬高的時候微微點頭,就像他幼年時聽呂尼西昂教授的文學課時一樣,把那個疲憊的自我隱藏在僵硬的笑臉後。奇怪的是,似乎所有人都喜歡看這機械的笑臉——可能就像他自己因為接待員的笑容而喜悦一樣。但誰又有這閒心去想這個問題呢?他們喜歡就給他們好了,呂尼西昂教授總是説他的問題就是想太多:“你呀你,整天只會用自己的小腦瓜去想一些完全無關緊要的東西,其他東西根本進不了你耳朵,在我見過的人中,只有我比你更愛瞎想,再這樣下去你也會變成我這樣的窮教書匠……”
約書亞微微搖了搖頭,把瘦弱的老師的影像甩出腦袋,抬起頭,看着窗外的天空,聽着周圍人毫無營養的談話:
“你聽説了南錫城的縱火案嗎?真是……”
“你又能讓我怎麼辦呢?沒辦法,真的,要是你在那裏你也會跟我一樣……”
“所以説現在議會的所有舉動都旨在保護人民的利益,不要不信,你看今年頒佈的第一百六十七號文件第六條,其中第十九段中清清楚楚地寫着呢,我是律師,相信我,人們的……”
“真是太可怕了,你無法想象當身邊最親近的人將你出賣的時候……”
“當今社會的治安越來越差了,素質也……”
“你聽説那場無解的殺人案了嗎?到現在也……”
“切,你不就是想把那什麼弄到手嗎?別跟我在這兒扯……”
只能微笑。
第二天
約書亞從硌人牀上醒來,帶着滿腦袋的痠疼。
昨天晚上那羣人一直談話談到凌晨,咖啡一杯接着一杯,點心一盤接着一盤,自己起身離席又是多麼的不禮貌,約書亞只能用想象力給自己開闢出一片淨土緩解無聊。但到了格里高利教授和一位貴婦人在午夜時分提前告退後,人們的談話才真正地放鬆下來。從人們的對話中,約書亞聽説那位貴婦人是聲名顯赫的戰爭英雄布倫瑞克大公的妻子,但與公爵那聞名全國的彬彬有禮的性格不同,布倫瑞克大公夫人卻十分招人討厭,這也就是為什麼當她走開後人們才真正開始談話。得知這消息後約書亞有些好奇格里高利教授是否也很令人厭煩。看出了他的困惑,一位叫做馬克·湯普森的企業家——也就是教授在約書亞到來時和他低語的中年人——笑着對他解釋教授的壞性格也是在城市上流社會中著名的,他自己則是教授的密友,對他的脾氣十分了解,人們都笑了起來。
經歷了這個小插曲後談話又轉到約書亞不感興趣的話題中,但其中有一個自稱為文森特·巴瑞莫的年輕人引起了他的興趣。他似乎對於歷史十分的瞭解,一直在和一位身邊昏昏欲睡的小姐普及戰爭史。後來在前往房間的漫長旅途中——這麼説的原因是這酒店的面積大的令人驚訝——他與那位年輕人聊了一會,並且約定第二天上午十點在廣場上的咖啡店相見。用盡自己的全部力氣,旅人進入了客房中,用痠疼的腿勉強支撐住搖搖晃晃的軀體,然後將它送入舒適的卧牀。
一邊將頭顱艱難地轉向玻璃窗外,一邊聽着頸椎互相摩擦發出的乾澀的聲音,約書亞看到太陽剛剛從房頂上露出一點邊緣,給波斯手工地毯上帶來一點温暖,便放心地再次閉上眼睛。
“不好!”約書亞突然從牀上蹦了起來,頭差點撞到天花板。他意識到這個城鎮的時間是紊亂的,於是迅速地拿起牀頭的懷錶,看着佈滿油污的玻璃罩下方的指針——上面顯示現在已經九點五十了。
一邊埋怨自己忘記設一個鬧鈴,約書亞一邊火急火燎地穿好衣服,隨後迅速地奔下樓梯。下樓的過程中他遇見了湯普森先生,微微發福的企業家扶着腦袋,帶着痛苦對着約書亞打了個招呼。看到這一場景,約書亞竊喜自己不是唯一一個頭疼的人。也許巴瑞莫也遲到了呢,他想道。
擺動痠痛的雙腿,約書亞向着記憶中廣場的方向衝去:先右拐,第二個路口……呃,再左拐……然後穿過市集……連街上的污水濺到褲腿上都不管。慶幸着自己還記得來路,旅人跑到了熟悉的廣場。駐足片刻以喘口氣,旅人隨後推開了咖啡館的門。吧枱後面的老人依舊在擦拭着那個佈滿繁複花紋的小瓷杯,而文森特·巴瑞莫正坐在一張小桌子的後方,用一根塑料棒攪拌着手中的拿鐵。
約書亞笑了笑,對着年輕人揮了揮手。巴瑞莫抬起頭來,對着他點了點頭:“請坐吧。”
愉快的談話使得約書亞忘記了旅途的疲憊,一心一意地傾聽着對方的話語,然後仔細斟酌語言,回答問題或提出自己的看法。在經過了一個小時的談話後,約書亞準備説出那個醖釀已久的問題:“我知道這聽起來十分的奇怪,但是……”他看了看窗外,又起霧了。
“薩萊究竟是什麼地方?”
面前的年輕人卻並不顯得驚訝:“實際上我在剛來的時候也曾經提過這個問題,當時解答我的人是湯普森先生,但在回答你之前,我要問個問題:你的車票也是抽獎來的嗎?”
約書亞點了點頭。
“哈!我就知道,我的車票也是抽獎來的。”説着他將自己的車票擺放在桌面上,抬頭看了一眼對面的人,繼續道:“湯普森先生當時的回答是這樣的:”
“有人説薩萊僅僅是一個國外的地方,但這無法解釋為什麼無數人對那裏趨之若鶩。”中年企業家説道,一邊用目光審視着面前的年輕人,“還有人説那裏是旅遊勝地,雖説這比較可信,但我並不相信,甚至有人説那裏幾乎是柏拉圖口中的理想國,這更不可信。這就是我的回答:我也不確定,至少那肯定是一個比這裏好的地方。”
“這就是湯普森先生的全部回答。”文森特·巴瑞莫説道,“他也注意到一些人似乎知道薩萊是什麼地方,但就是不説,這種人他只遇到過一次,但那人已經離開了。”
“離開了?是去薩萊了嗎?”
“不是,是在十個月的等待之後回到了城市裏。這個中轉站每週會有一趟從城裏來到這兒的火車,每天則有一趟從這兒回到城裏的火車,而開往薩萊的嗎……目前我還不清楚什麼時候能來。我能告訴你的還有這個鎮子裏住的人比你想象得多得多,而我們消息的來源則十分固定。”
“呃……我昨天和格里高利教授聊過一會,他似乎對於薩萊知道些什麼,而且十分着急去那兒,不知道這有沒有幫助。”
説完這句話後,約書亞一臉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年輕人的表情從平靜轉為驚訝,然後最終變成大笑。
“哦,抱歉,”文森特繼續笑着,“你是不知道,但我們這些在這裏待過一段時間的人全部心知肚明。你知道為什麼那個老頭想去薩萊嗎?因為薩萊不屬於我國,你知道這又是為什麼嗎?”
約書亞搖了搖頭。
“因為我們親愛的、正氣凜然的、嚴肅的教授是要過去洗錢的!你一定能看見他的皮包——那個老頭不管什麼時候都要拿着它——那裏面滿是支票,足足有九千萬!這些錢來源不乾淨,很容易被抓到,在國外把這些錢換成當地現金或地契,然後過一段時間再換回來,這錢就算是洗白了,格里高利教授也可以回到家鄉揮霍這些財產了。圓滿結束!這就是一本正經的格里高利老頭的真相!”
約書亞有些呆滯,格里高利教授給他留下的印象雖談不上好,但至少是一個令人討厭的正派人,他怎麼也沒想到真相竟是這樣,轉念一想,這個小鎮中令人驚訝的事多了,不少這一個。待自己的驚訝過去,約書亞説:“那你還有什麼我這個新人不知道的消息呢?如果有的話,請悉數指出,假如有任何不便,也沒有關係,但請先告訴我這種……呃……消息存不存在。”
“啊,當然是有的了,第一件事,請你回到酒店,查查那兒的房價。”
聽到這句話後,約書亞如夢初醒:“抱歉,我先走一步!”隨後抬腳離開了充滿着陽光的咖啡館,進入了這荒誕的小鎮中。
抬起頭看着大堂上的房價表,約書亞深感自己錢包的無力:“一天一萬二?這酒店是要搶劫啊,不行,得趕快退房……那我住在哪裏呢?算了,一會再説……格里高利教授那個老頭至少有一點説的很對……”在嘴裏默默地抱怨着這裏驚人的價格,他找到前台辦退房手續。交了錢後,約書亞心疼地看着自己所剩無幾的存款:“連一天的飯錢都不夠啊……”
轉過身來,旅人差點撞到也在向前台走去的湯普森先生,根據威廉斯在咖啡館的話,這位企業家應該是與格里高利有些關係——至少多找一個人談話是有好處的。在這裏似乎所有人都鬼鬼祟祟地想隱瞞些什麼,還有那不正常的自然規律。
想到這裏,約書亞透過掛着顯示着下午一點的鐘表的大堂拱頂旁的彩色玻璃窗向外望去,外界的太陽依舊懸掛在東方的山上與自然的力量抗爭,竭盡全力地壓低自己的姿態,絲毫不顧創世主給它的叮囑。儘管如此,這違背神願的太陽卻給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帶來一絲可以捉摸的確定性,剛來的時候他看到這場景十分驚訝——這在他身上十分罕見——而現在看到這正午的/早晨的太陽,他卻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安心。
一邊想着,旅人走到了大堂茶吧中,那裏已經集結了一些人。似乎在這個中轉站大家除了閒談沒什麼事幹。在柔軟的棕色扶手椅中坐着蒼老的格里高利教授;他的旁邊是在沙發上歪着頭,似乎正在傾聽什麼人説話的布倫瑞克大公夫人;而她傾聽的對象正是一位穿着灰色修道院服飾矮小老女人,她的語速極慢,卻並不使人焦急,這些詞語中彷彿有魔力,令人寧靜。她正在講述自己在國外一個小城的見聞,即使到了故事令人興奮的節點,温柔的音調也絲毫未變。
“這位是以馬內利修女。”湯普森先生不知何時湊到約書亞的身邊,輕聲説道,避免破壞這近乎於神聖的氣氛,“她一生致力於救濟各國的窮苦之人,曾經捐出自家所有積蓄捐獻給貧民窟的民眾,曾以一己之力組織過一場災難性的政變,阻止了無數無辜民眾的犧牲——代價是在國家監獄中以叛國罪關押了五年。她是是無數下層人民的恩人——我就是其中的一個。”
“是以馬內利修女資助了我的學業,資助了我的商業夢,才讓我走到今天。”中年的商人説道,“她是一個真正高尚的人,只有她能夠登上火車吧……”湯普森先生若有所思地看向遠方的樹梢。
“等等,您剛才説‘只有她能登上火車’這是什麼意思?”約書亞説道。
“我不是説了嗎,她是一個真正高尚的人。”商人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抱歉,那為什麼一個高尚的人能夠……”
“你不知道嗎?公告牌上……算了,等修女説完她的故事再帶你去。”説完,湯普森先生將椅子向前挪了挪,抬起頭,仔細傾聽每一個詞語,努力仰望這矮小的巨人。
當人陷入困境的時候,往往會不知所措,正如當一隻狼衝進羊羣,它們不會逃跑,而只是縮在一起並祈禱自己不是那個倒黴蛋。我們總是嘲笑“愚蠢”的動物來嘗試抬高自己的地位,殊不知自己的文明是建立在“幸運”之上的,心高自傲是我們的通病,只有極少的人能夠辦到真正的謙虛,而人們的第二個通病則是意識到了卻僅僅是“意識到了”。你可曾有過在犯了什麼錯之後只是呆立在那裏而什麼都不做?這是我們天性的一種表現:叢林法則中,感受到危險後最保險的對策就是不作為——如果你驚慌失措,會造成更糟的結果,中國也有句古話:“以不變應萬變”,這不正是消極姿態的一種表現嗎?
但是在這個孤立而又複雜的社會中——這麼説是因為在生物圈中,人類的社會基本是與其他結構所分離的,我們與其他生物們的交流僅限於“控制”、“馴養”與“捕獵”——我們在困境中的選擇多了很多:比如現在的約書亞將要做出的選擇。
在酒店的時候,湯普森先生告訴他六點半他會在火車站前方的廣場上等他,而當他提前到達時,悲哀地發現這時常出現的濃霧再次籠罩了石磚廣場。和以前一樣的,無數的黑色的、灰色的人影出現,四處行走,而奇怪的是這一次的人影看似更加清晰,如果盯着其中一個仔細看的話,能夠勉強辨別出它(他?她?)們的動作:有些站在模糊的站台上迷茫地環顧着四周;有些又像是在趕時間,匆匆地抬着手臂跑過廣場,撞進咖啡館四周的陽光中;有些像是在尋找;而有些則是在等待。這些人影彷彿在扮演一出皮影戲,它們認真地、一板一眼地演着這個中轉站中的人間百態,用自己的行為繪製一幅宏大的浮世繪。但是這些人影的行為卻是那麼的真實,甚至能夠從這些動作中看出它們所擁有的情感。教堂的鐘聲再次響起,預示着傍晚的來到,約書亞卻沒有像他平常會做的一樣焦慮不安地揣測此時湯普森先生的行為或情緒,因為有一個灰色的人影站在他的面前,隔着白色的霧氣,彼此凝視。
面前的那個人影——或者是什麼未知的生物——與約書亞身高相仿,能夠勉強辨認出臉上的五官與身上的衣飾。那個人影此時正歪着頭,打量着面前的旅人,而旅人也正用自己的目光審視着它。往常不管這些人影的數量多麼多,當任何一個人走過的時候都會忽然消散,隨後再次凝結在人的身後。而這個生物——約書亞已經判斷出它有着一定的智慧——卻是如此的與眾不同。或許在他們的眼裏,我們也不過是在迷霧中穿行的人影罷了?約書亞想到,我們與他們的界線到底在哪?也許根本不存在?
時間是靜止的。面前的人形生物似乎也在思考。他與我所想的是否一樣?或許在我們二者之間不過是一面覆蓋了水蒸氣的鏡子罷了?
想着,約書亞伸出了自己的手,緩慢地穿過面前的空間,試圖找到那一面鏡子。
令人驚訝的是,面前灰色的存在也伸出了他那瘦長的手。
淡褐色的與灰色的;多樣的與單調的;這邊的與那邊的;清晰的與模糊的;存在的……與存在的。
在即將觸碰到的一剎那,約書亞的腦海中閃過了米開朗琪羅在梵蒂岡西斯廷教堂巨大的穹頂上所繪製的《創世紀》中的亞當與上帝:兩隻手,人和神,如此地接近……
但就在這時,霧氣散去了。面前灰色的人影扭曲了一下,隨即跟着小鎮景象的出現而化為烏有。
但還有一線之隔……
約書亞的手還保持着向前伸出的姿勢,但觸碰到的僅僅是空無一物的空氣。
第三天
又是一次錯綜複雜的經歷;又是一次暗藏玄機的談話。
約書亞開始回憶,自從自己來到這個彷彿留在中世紀的中轉站之後,一切都顯得那麼的離奇。正如現在懸掛在天空正上方熾熱的太陽,照耀着在凌晨卻依舊醒着的旅人。
昨日傍晚,在那次幾乎成功的接觸之後,湯普森先生趕來了。與他平時的寬厚截然不同的嚴肅呈現在他的臉上——這使得約書亞十分不自在。
“抱歉來晚了。”總是笑嘻嘻的中年商人沉着臉對着旅人説道,神情中沒有一絲愧疚的影子,“我能看出來你並沒有足夠的錢用以支付房費,這些權當是見面禮了。”他掏出一沓鈔票。在被鈔票的厚度所震驚的同時,約書亞想:我們又不是初次見面。看出他內心的自言自語商人説:“這只是個給你錢的理由罷了,拿着。”年輕人伸手接過那些錢,塞進自己的衣兜裏。
“這次談話對你我來言都十分重要,但因為時間緊迫,我們必須儘快完成。”抬起手臂看了看腕錶,湯普森先生繼續道:“你可能對我的態度有所顧忌,但是鑑於那個人不在,我也不用遮遮掩掩了,直接切入正題。”
約書亞本來想問所謂的“那個人”是誰,但看着面前的中年人嚴峻的臉龐,便沒有再説什麼。
“你是新來的,不明白這裏的規則——雖説我們也是摸索過來的,但你的領悟速度讓我十分失望:難道在談話中沒人透露給你任何蛛絲馬跡嗎?算了,跟着我來。”説着,湯普森先生擺動自己裹在手工西褲中的雙腿,帶着約書亞向着火車站的方位走去。
到了車站的出口處,商人停了下來,指向老舊紅磚牆上的一塊掛滿泛黃的紙張與佈滿刮痕的鐵製銘牌的木板,説道:“這是被我們稱為公告牌的消息來源,每天我們都會到達這裏查看上面的消息。為了節約時間,我會刪繁就簡,將上面主要的內容告訴你。”
“第一,拿出你的車票。”湯普森先生説道,約書亞從大衣的內兜中小心翼翼地掏出綠色的車票。
中年人看了看他手中的車票,繼續道:“能否登上前往薩萊的列車的一個關鍵衡量標準,在於你手中車票的個數。”商人掏出自己的車票,“看,我手中的車票一共有三張,也就是説我有五分之三的幾率可以登上列車。”
“你也許會問為什麼,但規定就是規定,不能更改。你所看到的霧氣可以説是某種檢查措施,其他的我們還沒有查清楚。”
“第二條,在這個中轉站中是沒有執法機構的,也沒有任何國家或組織對這塊地方、區負責,所以犯罪——理論上講——是允許的。當然我不是鼓勵你去搶他人的車票——這麼説的主要原因是被搶人有可能對你做出一些有損你個人生命安全的事情。”
“第三條,在火車到來前十五分鐘,車站會敲響教堂上的大鐘十三次,以便客人們及時到達。”
“第四條,任何損害中轉站公共財產的行為是不被允許的,如果……”
湯普森先生不厭其煩地一一列舉了共三十七條的中轉站法則,並且詳細地敍述了每一條的限制範圍與示例,就在約書亞的眼皮變得越來越沉重時,商人的腕錶突兀而尖鋭地響起,讓他打了一個激靈。
“不行,時間不夠了。”商人皺着眉頭道,隨後抓住迷迷糊糊的約書亞的手臂,拉着他在太陽下向旅館的方向走去。當他們踏進大堂的時候,十一點的鐘聲正好敲響。
“第十六條,夜晚十一點至凌晨兩點半之間任何時間旅客都不許在街上逗留,否則後果自負。”約書亞想起了條款中最特殊的一條。
回過神來,年輕的旅人依舊駝着背盤着腿蜷縮在牀上,緊皺着眉頭,嘗試着將每一條線索拼接起來。從剛來到這裏開始……
混亂的時間……不時出現的霧氣……不不不,這些不重要,真正關乎到這裏的……拋掉細枝末節……
教授。
對,他是我第一個碰到的旅人,約書亞想,他的種種不正常……洗錢?馬丁説過,但可信嗎?應該吧……否則無法解釋格里高利的急迫……那麼,薩萊……他好像提到了公告牌……不重要,有足夠的理由……
理由?在上學前,他就已經學會了有時候人做什麼東西是不需要理由的。他對自己幼年最初的記憶就是自己費了大把時間爬到水泥高台上,卻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通透的空氣。當然,最後的結果是被大人抱回家中。當時記得有一個人問他:你為什麼這麼做?
本來小約書亞是有無數個回答的,例如不開心了、那裏好玩、在那裏能看到整個街區……
但他卻語塞了,因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幹什麼。而又談到問他問題的那個人……很像另一個人呢……
文森特·巴瑞莫。
開朗,學識淵博,並且……完全不可疑。除了那句詭異的話:“這個鎮子裏住的人比你想象得多得多。”之外,應該説他是這裏唯一一個像正常人的人。之所以説“像”,是因為來到這個地方的人都不正常。
約書亞自嘲地笑了笑,那麼自己就是個不正常的人了?不,自己本身就不正常。小時候不善交際,只喜歡自言自語,永遠坐在教室的最後端,考試時都靠自己那一點小聰明得一個不錯的分數,當別人在外面打球時,他只是一個人坐在家中,聽着音樂,用一小截鉛筆在泛黃的作文紙上寫一些只有自己能理解的東西。彷彿從小開始約書亞就是一個怪胎,對什麼都漠不關心。
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約書亞對自己説,繼續嘗試着理清思緒。
湯普森先生。
他彷彿在避着某個人……也就是那個“他”……還有車票……車票的多少意味着能否乘上開往薩萊的火車的幾率,但自己又為什麼必須要坐上那輛火車呢?爭強心?好奇心?又或是別的什麼……但是看起來湯普森先生並不着急坐上火車,反而有一種……説不清的東西,但至少他是可信的……他可能只是一個想要幫助別人的……很有可能……跳過他……
等等!
約書亞把頭支在手上,頭痛欲裂地嘗試着回憶他與湯普森先生的談話的每一個細節,在如亂麻般的黑白文字當中,只有一個詞像是血染的一樣顯眼。
我們。
年輕人的眼睛睜大了。
一個組織,或者至少是一個共同利益的羣體,少至兩個人,多的話……約書亞打了個寒噤。
他青年的時候最喜歡乾的事就是幻想一些令人不安的事情。例如假設整個世界都只是一部遊戲,而我們只不過是深陷其中的玩家;或者是這樣的猜想:自己不過是一個智商不正常的人,而周邊的所謂的人們不過是某個神秘組織僱來的演員;或者自己所在的世界是一篇平庸的作家所書寫的小説——因為只有平庸的作家才會閒來無事描寫某個人的心理活動,而且那麼生硬。
所有人都在騙我,或者只是幾個人?
雖説表面極度謙虛,但約書亞實際上是一個狂傲之至的人。自己在被人誇獎時會在嘴裏唸叨着:“不敢不敢。”,但這些或真或假恭維的話卻正在填滿了他心中名為“自卑”的空洞,而某個中肯或陰損的評價只會讓他產生無名怒火——當然不會表現出來。約書亞捫心自問,在他的生活中,只許自嘲,而不許別人評論自己——更不用説欺騙了。
但是加入他們是好意呢?湯普森先生提到過有人曾經給予他一些蛛絲馬跡,但只不過是他沒有理解罷了,而告訴他最多東西的人是……
文森特·巴瑞莫!一定是他!那麼説湯普森先生是想要幫助我了,那又為什麼呢?
腦海中想着這個問題,約書亞從旅館的牀上跳起,將手伸向搭在橡木椅背上的灰色大衣,但在即將觸碰到時,他的手停住了。
我到底為什麼要去薩萊?
一切的開始只是自己想要逃避沉悶無聊而且十分令人睏倦的工作與生活,到了現在,在這個豪華的旅館中,自己卻沒有感到一絲舒適,反而帶着一種焦躁的心情絞盡腦汁地分析見到的人誰在騙自己。
我到底怎麼了?
手緩緩下垂,旅人坐到了椅子上,用後背靠着椅背,腳下踩着柔軟的地毯。
時鐘滴達地響着。
年輕的旅人坐在那把椅子上,半睡半醒地度過了後半夜,直到凌晨四點的鐘聲響起,約書亞才抬起因為長時間低頭而痠痛的脖頸。
他站起身,伸直脊骨,聽到身體內部的咔啪咔啪聲,然後再彎下腰,拾起落在地上的大衣。這件灰色的風衣自從父親送給他以後,已經跟隨他數十年了,上面早已佈滿各種劃痕,凸起的線頭,輕微裂開的口子,以及一處灼痕。雖説它曾多次被送到裁縫店重新縫合,修理,但約書亞總是會要求他們保留這處灼痕——彷彿是一種習慣吧,或是一種紀念?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
穿上大衣,踏上皮靴,約書亞走出房門。一邊下樓,一邊給自己定這一天的計劃。
曾經渾渾噩噩地過每一天,而現在則因為某個沒有理由的目標所奮鬥的旅人繼續在心中理清思緒。
走到大堂裏,約書亞首先聞到下雨時的味道,那是一種説不清道不明,令人很不愉快的味道。隨後聽見酒店院子中唯一的一棵樹發出的聲響,這株銀杏樹的葉子互相摩檫,震動着將忽高忽低的和絃送到人的耳膜中。大堂中空無一人,窗外小雨正淅瀝瀝地下,背景是藍黑色的陰沉天空。前台上擺放着的記賬冊被一陣穿堂風吹得瑟瑟發抖,引得約書亞也裹緊大衣,然而冷氣依舊灌進了他的衣襟。
站在台階上,年輕人沉默了一會,笑了。這是他最喜歡的天氣,什麼都全了,就差一本書,再加上一小碟花生米。讀書時一抬頭就可以在玻璃上看見自己蒼白的面孔,覺得冷了,就再加一件衣服,熱了就敞開。他並不是喜歡下雨天,而是喜歡這種無人的氣氛。
緩緩走下樓梯,約書亞站到沙發面前,端詳着上面的紋路,然後轉身,坐了上去。突然彷彿想起什麼似的,又站了起來,環顧四周,自嘲的笑了笑,又坐下了。
小雨轉為雷暴,閃電擊打在酒店頂上,震得整個大廳都顫抖了一下。
約書亞把手伸進風衣的口袋裏,拿出了一個小小的銀色酒杯。威士忌。
就差花生了,他想到,腦海中勾勒出自己進入酒店廚房,從櫥櫃中拿出一袋小吃的景象。但身體卻不願離開這温暖的沙發。
打開酒瓶,約書亞聞到了久違的味道。
在他大學時,家裏有一筆別人給的閒錢,為了仔細地觀察別的大學生是怎樣生活的,他從中抽出一部分用來買酒,結果悲哀地發現對酒十分反感的自己竟然遺傳了父親的酒量。
拜這所賜,他在大學中十分受歡迎,不管誰聚會都會叫上他。但那時約書亞卻有種莫名的焦慮:他們是愛我這個人,還是我這個人的面具?身為一個懷疑主義者,他甚至會花大價錢購買竊聽器,妄圖偷聽到被人真實的看法,然而最後總是因為這種那種的原因不了了之。
突然站起身來,約書亞走向了通往廚房的走廊。隨着雨聲的加劇,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幅畫面——
彷彿從空中向下看,一對母子蹲在一個橫卧在地面上的人旁邊。一輛黑色的車。幾乎凍成冰的雨點從晚秋的天空中落下,砸在人的頭上。街燈照在柏油上。人的議論聲,交流聲,説話聲,竊竊私語聲,如同被削尖的塗了油的針一樣刺耳。陶瓷。駝着背的,穿着制服的警察。骯髒的地面。堅硬。粗糙。寒冷。人身邊有一個人。一個躺着的人。他的臉烏青。他的衣服整潔。他的手裏攥着錢。十四。雨越下越大。
一道閃電劃破逐漸泛黃的天邊,數秒後傳到耳中。
而這個年輕人彷彿失去知覺一般,在冰涼的大理石磚上矗立着。
直到雷暴的聲音降到人耳可以勉強接受的程度,約書亞才活動了一下關節,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樣,走到冰涼的廚房中翻出了兩把花生米和兩個酒杯。也許還有人呢,他想。
預言成真了。
大廳裏有另一個年輕人彎着腰坐在沙發上,他的眼鏡片泛着微光。
文森特·巴瑞莫疲憊地笑了笑,説道:“難不成您也喜歡凌晨?”
清澈透明的液體被倒進了玻璃杯中。“你的。”約書亞説。
文森特接過去一口喝掉了全部,隨手又抓了一把花生米,一邊嚼着一邊説道:“快要到了吧。”
“什麼?”
“時間。”文森特含混不清地説,用手一指窗外,“快要到了。”
“什麼時間?”約書亞疑惑地説。
“按照《聖經》上的説法,這叫審判日——我今日呼天喚地與你憑證,我將生死禍福陳明在你面前。所以你要選擇生命啊,讓你和你的後裔得以留存。”
約書亞沉默不語,他考慮過幾百種開場的方法,幾百種應對的方法,怎麼也想不到會是這麼一個情況。
“我不信神,不信神所給予我們的一切。”文森特用拉丁文説,“諷刺的是,我的家人想讓我做神父——他們都是虔誠的基督徒,可惜我不是。”
宗教。約書亞對這個詞語有着雙面的印象。一方面憧憬着那苦修的,寧靜的生活,虔誠的,安寧的心靈,而卻一直在心中蔑視他們。自己的父母都是無神論者,但給他起的名字……充滿了宗教色彩。
“不談這個。”文森特坐直身子,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約書亞。雨又大了起來,銀杏樹的葉子被雨水沖刷,上下浮動,彷彿海洋中的一葉扁舟。
“每次看到下雨,我就聯想到十字軍。不知道為什麼。頭腦中永遠存在着破敗的城堡在陰雲之下的景象……你明白嗎?那種恢弘的氣概,帶着愚蠢的英勇勁……爬過一座座生着荒草的小丘,向着不可能達到的聖地衝去……他們和雨點一樣啊,不可逆轉的命運……不,雨點可以逆轉,但他們不行……坐着船衝向耶路撒冷。”文森特説,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敬愚蠢。”他説,舉起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
“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您給我留下的第一個印象是什麼樣子,您在我內心中的定位便是什麼樣子。假設您是一位善良的官員,每天都會施捨一些錢財給趴在您門口的乞丐,他們滿懷感激地對你伸出雙手,喊道:‘D先生,您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您的心中充滿成就感,也無暇顧及那羣可憐人的尊嚴,掏出一把鈔票放在地上。他們撲過去搶,您為他們卑微的態度感到高興,您寶貴的的自豪感得到了滿足——隨後您發現其中一個乞丐正拿着您的錢包飛快地向小巷中奔逃,您憤怒地追了過去,他用手中的石頭向您的臉擲去。這時我在街口出現了,一眼就看到了您追趕一位衣衫襤褸的人,狠狠地用腳踹他,口中罵着他,並將他手中的一個褐色的物體搶過來。此時我不會注意到您的憤怒和那人嘴邊狡黠的微笑,只會舉起手中的照相機拍下眼前這恐怖的場景。第二天在一家小報紙的頭版頭條上出現了這樣的標題:《富有官員毆打乞丐》。每一個不認識,不瞭解您的人都認為您是一個十足的混蛋,而您的朋友們紛紛與您斷絕交往,並用憤怒的眼光審視着您。作為新聞提供者的我義憤填膺地指責您的無恥,並且帶着一羣正義的小市民圍到您的家門前,用手中的雞蛋,石頭,塑料塊扔向您的陽台有一塊甚至砸中了您的眼眶。您的家人被辱罵,您的孩子在學校中被孤立,民眾甚至舉行了遊行示威,並找出那個小偷乞丐,對其發動捐款。小偷乞丐的眼裏充滿了淚水,用可憐巴巴的聲音訴説您是怎麼將他乞討一天的所得悉數搶走,又是怎麼用腳尖狠踢他的腰部。這次行動再次煽動了人們的情緒,現在您的名字響徹全國,全國最大的報紙也報道了此次事件,所有人都咬牙切齒地對您口誅筆伐,甚至有人將您告上了法庭,在重重壓力下,政府也宣佈了對您的處分,一時間腥風血雨,不同民族的,不同信仰的,不同政見的,不同階層的人們均將矛頭指向你。我們不妨假設不久後,您因為傷口感染和接連的打擊而去世,而報紙上的標題卻是:《無良官員約書亞·D畏罪自殺》。真是一出荒唐的悲劇,您説是不是?然而事實正是這樣的,沒有任何辦法改變,因為不管您作出的辯解多麼真切,那個小偷乞丐的一個可憐的表情就能讓您之前所有的努力土崩瓦解。偶爾有明白人為您辯護,也會被誣陷成您的同黨。曾經有一位偉大的社會心理學家古斯塔夫·勒龐在他的大眾心理研究報告《烏合之眾》中提到過,羣眾是最容易被煽動的,他們的憤怒勢不可擋。我認為唯一和狂熱的羣眾有一戰之力的便是獨裁政權,然而它的覆滅是必然的。如果您説理性能夠抵抗他們的話,那更是大錯特錯,不管多麼優秀的人在羣體中不過是一個白痴。我們無力抵抗羣體。”
一道泛着白光的閃電從天空中狂舞而下,擊打到某個物體上,戛然而止。過了幾秒後,雷聲傳來。約書亞手中的酒杯裏的酒因為聲波而相互擠壓,幾滴忘憂瓊漿落在了地毯上。木製的矮桌也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約書亞抬起頭,面前的年輕人藏在厚厚的鏡片後面的眼睛正用狂熱的神情盯着自己,彷彿在咆哮着:“難道你不是這麼想的嗎?説出來!難道你不是這麼想的嗎?不是嗎?”
“抱歉我可能有點語無倫次。”文森特説,又飲了一口酒,“看你的樣子像個明白人,理性而善良,第一,能理解我説的胡話,第二,不會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他垂下頭,再抬起來的時候,約書亞明顯看出面前的年輕人已經微醺。
“但我會啊!”文森特突然降低聲音,耳語道,“連我都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每天日落時,我都會反思自己這一天干了多少事——有時是零,有時又不可饒恕……就在我來的前幾天,我……”帶着眼鏡的年輕人將頭埋到臂彎中。
“後悔啊,後悔啊。本來可以避免的一件事,就在那個小巷裏發生了,毫無意識的發生了,你能想象嗎?就那麼,突然一下,把石板都嚇了一跳,對,真的跳起來了,因為鏟子。月亮就那麼掛在漆黑的天穹上面,對下面的小小世界不管不顧。恐怖。人竟然能失去控制到這種地步,那一刻我的信仰崩塌了——雖説本身就沒有——我成為了本以為永遠不會成為的人。那種崩潰感,無力感,真是……”
一個響雷再次轟下來,在震動之餘映出了文森特·巴瑞莫煞白的臉孔。
他指了指天:“要是按照宗教的説法,這叫做天譴。”
“因為我在來這裏三個月零十五天又六個小時之前,殺了人。”文森特用出奇平靜的聲音説道,彷彿在討論自家的沙發壞了一樣,嘴角帶着一絲悲痛的微笑。
第四天
“哦。”約書亞説,語氣中沒有一絲驚訝。
片刻的冷場。單調的雷聲再次響起。
文森特將酒杯輕輕地放在桌面上,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正在嘗試用冰冷的空氣冷卻自己熾熱的內心。
“時間我記得很清楚。在手術刀從衣兜中拿出來之前,我曾經為了確認時間,看了無數次手錶,只為了在那個有着象徵意義的時刻,將他殺死。”
“有人説,將自己的秘密説出來是一件困難的事,而我所經過的三十餘年的生活中,卻無一不是努力地將自己暴露給別人。可惜思考是人類的天性,在酒館中,馬路上,法庭中,我無時無刻想對着所有人大喊:‘那個人就是我,就是我!’而經由顫抖的嘴所説出的卻是‘不知道。’”
“從那個酒氣熏天的巷子裏走出時,想法並不存在於我的腦海中,那是自降生以來的唯一一次,大腦完全什麼都不想。而實際上,我應當狂笑,或者大悲,亦或是恐懼或憤怒,但並沒有,當時的我沒有一點一滴的思想,只是放任這副肉體頹然地向前走着。”
“聽着這些話,你可能會認為我深思熟慮,才最後幹出這種聳人聽聞的事情。然而這個看似天衣無縫的案子,確是在頭腦發熱的情況下做的。”
“你也許聽説過這件事,但其幕後所牽扯到的東西太多了,你完全無法想象,一個普通的醫生身上能有着那麼多的……故事。”
“我很開心自己能夠找到一個可以傾聽這件事的人。那麼,準備一下。”
説到這裏,文森特·巴瑞莫站起身來,臉上帶着放鬆的表情,甚至有着些許歡欣。
“我於三十二年前的一個春天,一個温暖的午後,出生在鄉下的一個農場中。我家一共有八人,祖父,我的父母,舅舅,堂哥,大哥,二哥以及我。那個農場曾經是我的整個世界。可以説,那裏是一個現代伊甸園。所有你可以想象得到的美好事物似乎都集中於那裏。如果你在那裏,可以看到遍地的牛羊,一片綠草如茵的草場,以及紅色的穀倉。當時還懵懂無知的我,常常找祖父去問各種傻問題,而他總是微笑着給我解答。祖父曾經是鎮上的教師,帶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學生,那些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年輕人總是到我們家來,母親就會微笑着從廚房中拿出好幾盤點心與茶。饞嘴的我總是和祖父的學生搶,他們會裝模作樣一陣子,然後將點心讓給我。”
“在祖父的學生中,有那麼一位高大的,年齡明顯比其他人大的中國人,與我的父親關係極好。父親與他正好相差十歲,他們剛開始僅僅是學業上的互幫互助——家父與他均學醫——隨後變成了某種友情,跨越語言的友情,在他們兩個談話的時候,小小的我總是能感到智慧的火花在碰撞。就是在那個狹小,但是總是陽光普照的房間中,我找到了我的信仰——智慧。雖説那時的我也讀不懂佛洛依德,或狄更斯,又或三島由紀夫,可您聽説過小孩子的直覺嗎?那是一種難以言説的……東西,例如當時我可以從一個人的語氣與表情中推出此時此刻他的感情,而到了現在就沒有那麼敏鋭了——也還有殘留,例如您現在是在回憶吧?”
他説的沒錯,約書亞的確在回想着自己的家人。他所害怕的並不是人的憤怒,而是人的無奈,當他的母親嘗試着使他去軍官學校學習的時候,真正説服他的僅僅是拒絕之後,母親不耐煩的一句:“好吧好吧。”
説來奇怪,為什麼總有人喜愛給予別人“選擇的自由”,而還是希望他/她能受自己掌控。在此種情況下最常出現的句式是:“好啊,如果你選擇這個,不過是失去……然後……而已,選擇權在你手裏,以你的意願為先。”然後擺出一副‘我為你受苦受難,你卻絲毫不顧及自己’的表情。亦或是用嘲諷的語氣做出讓步,使得臉皮較薄的諸位仁兄無法忍受,在令人不快的未來和對方一瞬間的情緒中選擇拋棄了前者。對這種人最好的對策便是恬不知恥地回答:“就這樣吧,謝謝你給我自由。”然而此種人卻是少之又少。
“人是適應力極強的,而又極為敏感的動物”
“我猜對了嗎?約書亞·D先生。這説明我的感覺還沒有變遲鈍。那麼,言歸正傳。”
“在之後的十幾年的成長過程中,一切都顯得那麼平淡無奇。普普通通的學校,普普通通的友誼,普普通通的家庭,普普通通的人生,我本以為自己僅僅會成為一個如海邊沙礫一般,被上帝‘批量生產’的人。然而我錯了。兒時的信仰重新回到我的身邊,而這時,直覺不起作用,起作用的是大腦中無數的神經元。也就在這智慧的大門為我敞開時,一個怪小孩誕生了。當時的我不懂得人情世故,不懂得怎樣討好別人,不懂得所謂的人的惡意,別的人都疏遠我即使這樣,那段時間也是我最為幸福的時候。”文森特摘下眼鏡,將它輕輕地放在桌上,面帶着彷彿自己兒女就站在面前時的微笑。
“然後我長大了。似乎只有那麼一瞬間,我成為了一個大家都喜歡的人,與他人打成一片,愛笑愛鬧,然而在人後,我最喜愛的事情還是讀書。即使吸取不到所謂‘智慧的結晶’,但也能找到‘感情的共鳴’,在一個寒風呼嘯的白天,天空無比晴朗,而我的手中緊緊地攥着一本《羣魔》。”
“再往後的生活沒什麼可以敍述的。壓抑自己的本性,裝出一副開心的樣子,不過如此。”
文森特·巴瑞莫嚥了一下口水,彷彿是要平復自己的心情。
“在我二十三歲那一年,一切發生了改變。還記得那個中國學生嗎?他現在已經成為了一位醫師,是我所在城市裏醫院的大夫。那一年,父親得了塵肺病。在我們這個燒煤發電的城市,塵肺病似乎是所有人共有的特徵,然而雪上加霜的是,他又得了肺癆。”
等等,約書亞從他的話中捕捉到一個細節,剛要問,欲言又止——你們那裏燒煤?
“我們把他送到那家醫院,中國醫生答應會好好照顧他。此時父親的病情似乎已經惡化,沒日沒夜地咳血,黑色的痰不斷地湧出,有時咳嗽甚至會持續幾十分鐘。治療費,醫藥費,專家就診費,住院費,事務費,家中的水電費,食物費打點給各種職位的各種人員的小費,直到最後,喪葬費。在那個時段,我們全家人眼中、口中、耳中、手中、心中的都是錢!錢!錢!該死的錢!於是整個家庭垮了。到了父親去世前的一週多,一家人在租的地下室中圍在油膩的桌子旁啃土豆時,大哥突然説了一句:‘要不要……放棄吧?’他抬起頭,用懇求的眼神看着我們。”
“片刻的沉默。堂哥抬起頭:‘你還是人嗎?’然而他眼中的神情卻明明確確的在説:‘我同意。’真是可怕,所有人的想法都一樣,但沒人敢説出來。等到下葬的時候,大哥在父親的棺槨前,掃視了我們全場,他那閃耀着光芒的眼神彷彿是在説;‘我就説吧,這樣最好!’”
“隨後,又是一個歐·亨利式的轉折。在父親去世後四個月的一天,我們城中出名的‘信息站’,一個雜貨鋪老闆,突然一臉悲痛地闖入了我們家的客廳。當時,天氣十分悶熱,透過空氣看,一切物體都微微地扭曲,空氣像凝固了一樣,只有偶爾吹來的一絲涼風,但轉瞬即逝。因為熱脹冷縮,家門口的青石板不時地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水灑在地板上,瞬間就洇出不可名狀的圖案。樹木立在道路兩邊,也都無精打采地低下了頭。奇怪的是,天空中看不到太陽,只有白的發亮的天穹像一片布一般,罩住整個城市。街道上的臭水溝中泡着無數的蚊蚋的屍體,它們隨着空氣的流動一邊翻轉一邊沿着數學家幻想中的螺旋道路旋轉。我們家在火力發電場旁邊,那裏熱騰騰的水蒸氣總是從小巷中翻滾着襲來,帶着酷熱的熱浪,使人頭昏腦漲,為了享受到些許微風,家裏的大門敞開着,堂哥將浸在水裏的被單罩在屋檐上,讓它一點一點地往下滴水。就這樣,大廳中保持着微風與酷熱水蒸氣的微妙平衡。我記得十分清楚,當時一家子正在端詳放在桌上的一沓鈔票——那是父親去世後,我們還完債後的第一筆錢財。”
“就在這個具有象徵性意義的一箇中午,正如我前面提到過的——雜貨鋪老闆馬爾內一臉悲痛地掀起滴着水的被單,一絲不苟地向我們通報那個消息。雖説所謂悲痛的神情在馬爾內飽經滄桑,而又胖乎乎的臉上只是顯得滑稽,但出於禮儀,我們一家人都站起身來。”
“‘前幾天,’馬爾內開始敍説,‘前幾天我在尊敬的伊塔洛·波爾菲利奇勳爵家喝茶,’他頓了頓,以次顯示自己朋友的高貴,‘伊塔洛·波爾菲利奇告訴我本地醫院的院長馬克·沃克聽説看護房的護士卡茲琳娜·黑斯廷斯跟一位腸胃病病人考雷德爾先生談論到了關於文森特·巴瑞莫先生’他向我揚起了手,被一大串名字和悶熱的天氣弄得雲裏霧裏的我並沒有反應過來,只是一臉茫然地看着他。馬爾內看起來有點不滿意,但還是深吸一口氣,繼續道:‘關於您深受他人敬重的父親卡爾·巴瑞莫的……離去。波爾菲利奇勳爵説沃克院長聽到黑斯廷斯女士跟考雷德爾先生説,就是那個中國醫生,那個庸醫,將您的父親治死了。’馬爾內顯然鬆了一口氣,他將手杖拄在地上,看使用他那華麗的靴子十分閒適地製造噪音。”
“在皮靴所發出的聲響中,母親敏鋭地抓到馬爾內那一大串話中的重點。”
“‘您是説,那個中國醫生把卡爾治死了?’”
“‘是的。’靴子發出的吱嘎聲停止了,‘我很抱歉。’”
“‘沒事……謝謝了。您可以走了。’母親虛弱地説。卡爾內再次露出一個悲痛欲絕的神情,隨後邁着歡快的步伐離去了。”
“後來,我們聽説當那個可憐的中國醫生聽説全城都在議論雜貨店老闆卡爾內通過一連串詭異的交流而得知我父親去世的‘秘密’時,彷彿突然老了十歲一般。他到處出面解釋,然而每個人都只是帶着蔑視的眼光看着他。”
第五天
約書亞站在教授旅館房間的陽台上,緊張地向裏面漆黑一片的客廳張望。
似乎沒有人。
年輕的旅人小心翼翼地脱掉鞋子,赤腳踏在地毯上,儘量不發出聲音。
他能夠隱約聽到教授在卧室中用筆沙沙寫字的聲音,意識到這裏隔音效果極差,便嘗試用腳尖行走,同時掃視整個房間,看看能否找到車票的蛛絲馬跡。
在晚上十點,一個賊潛入別人的房間時的感受莫過如此:心跳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急,在嗓子眼中彷彿有什麼堵着,每一塊肌肉都緊繃着,這也許是人一生中感官最敏鋭的時候。
旅人走到一張矮桌旁用手輕輕地撫摸着桌面,試圖感到一張紙厚度的凸起。
摸到了!約書亞的嘴角上揚,可惜他失望地發現就着昏暗的月光所看到的只不過是一張關於心理學的研究報告。
砰。
旅人的小腳趾撞到了桌子腿上,鑽心的疼痛一波一波地襲來,約書亞一隻手捂着嘴以防止自己發出聲音,但隔着一堵牆尚且能聽到寫字的聲響,這種噪音教授怎麼不會聽見呢?
筆尖觸碰紙面的沙沙聲停止了。約書亞迅速地躲到桌子後面,期盼視力不佳的格里高利教授不會看到他。
房門打開了,亮光漏了出來,旅人可以看見教授披着毛皮大衣佝僂着的身形在燈光下顯得更加蒼老、瘦削,他不禁懷疑自己的選擇究竟是不是正確的。
但事已至此,沒有回頭路了。
教授似乎沒有發現什麼,將房門關上了。
約書亞鬆了口氣,繼續尋找。
地毯縫中,旅行包裏,沙發上,甚至鑰匙孔中,約書亞找遍了整個房間,卻依舊沒有車票的蹤影。
旅人依然汗流浹背。
突然,約書亞的頭腦中閃出了一個想法:格里高利那個吝嗇的老頭肯定會把自己最重要的東西放在自己手邊呀!所以説,車票一定在卧室裏!
但是……怎麼進去卻不被發現是個問題。
年輕人停止了動作,四周沒有一絲聲音,一片死一樣的寂靜。
直到格里高利教授再次推開門。
約書亞抓緊機會,逃到陽台上,以一堵牆為掩體,小心翼翼地避開教授的視線。
教授走到他的旅行包旁邊。
約書亞全身的血都靜止在由心臟輸往身體各部的路上:他剛剛動過教授的旅行包之後並沒有將裏面的東西整齊地碼好——巨大的失誤。
拉鍊打開的聲音。
教授驚呼的聲音。
約書亞閉上眼睛,等着格里高利發現一個賊已經進入他的房間。
但是教授的驚呼是因為箱子的倒下,裏面的東西撒落了一地。
約書亞深吸一口氣,飛速地衝向陽台的另一邊,然後翻身,玄之又玄地踩到酒店外壁第一個凸起處。
他踩着這凸起,緩慢地向卧室的窗户爬去。快要到時,約書亞將窗户慢慢地推開,腿搭上窗口,隨後一使勁,翻進了卧室。
一進卧室,約書亞先是被燈光晃到了眼睛。下一秒就看見了擺放在書桌上的綠色的車票。
年輕人迅速地抓走車票,塞到自己的兜裏,然後彎下腰,將鞋子穿上——要不然太礙事。
他聽到格里高利教授向卧室走來,再次跳到牆壁外面的凸起上,伸手關上窗户。
教授正好走進房間,環顧四周,沒什麼異常,坐下來,繼續書寫他的論文。
約書亞從陽台上跳進客廳,躡手躡腳地走到大門邊,輕輕地打開一個縫,從中擠了出去。
站在明亮的走廊中,他的心臟依舊狂跳不已。
深呼吸。
約書亞向前走去,手中緊緊攥着那張已經被汗水所浸濕的車票。
還差三張。
面前是鋪着華麗紅地毯的走廊,天花板上隔一段距離就掛着一盞璀璨的水晶燈,將已經被割的支離破碎的光亮隨性地灑在四周金黃色的牆壁上。就連牆角處壁紙和地毯交界處也呈現完美的直角。整個酒店的內飾放在任何超級大國的首都也是一流的,尤其是兩條走廊相交的地方更是雕刻着古雅的塑像,甚至光源之間所形成的陰影也像剪紙一般,給地毯帶來了一絲立體感。仔細觀察,這個酒店的每一處細節都無可挑剔,其工程量一定也令人咋舌。
不滿地撇了撇嘴,約書亞想起了他略顯寒酸的房間——雖説相比較於他在城市中的公寓,已經豪華的不得了了——和走廊比起來簡直就是不堪入目。這裏的面子工程做的真好啊,他想,和我去過的某個國家很像呢……
看似無所事事地在迷宮般的走廊中閒逛,年輕人腦海中確如閃電般閃過一個又一個的想法,但隨後就被自己否決,他正值巔峯時期的大腦全力運轉,但在思考的洪流匯入智慧的汪洋種中時,他也意識到了在深深的海底,那沒有一絲光明,但同時也是最安靜,最死寂的海底,有幾個彷彿克蘇魯一般蟄伏在思想深處的想法還在將自己的觸手伸向海面。
為什麼要偷車票?
為什麼要幫助文森特?
為什麼要來格里高利教授的房間?
而在最黑暗的下方,在無盡的盡頭,還有一個比所有問題都要嚴酷,比所有答案都
理智的疑問:
為什麼要去薩萊?
然而即使是最頑強,最理智的海怪在情緒的巨掌面前也只是一個人畜無害的寵物罷了。此時約書亞已經可以靈活地運用忽略的浪潮,將海怪們所掀起的所有波濤都一一抹消,剩下的只是那個緊緊捉住他內心的目標。
擺動雙腿,約書亞像走廊的前方走去,從拐角處的窗户可以看到墨藍色的天空,沒有一點星辰的蒼穹只有半輪殘月隱藏在一團不懷好意的薄霧後面。他渾身冒着熱氣,一半是因為之前劇烈的運動,一半是因為這個樓層温暖的温度。從窗欞間不時地吹進一絲涼風,帶給約書亞微不足道的清涼。
煩躁的心情摻雜着不知所措的行動,約書亞只能在走廊中行走,試圖經過時間的推移,出現一個類似於古希臘戲劇中deus ex machina的角色來做它名字裏所表達的事情:解圍。
大約在大學時,戲劇教授曾經講到過這個“神”的作用。教授是一個圓滾滾,頭髮花白的胖老頭,總是眯縫着眼睛,然後用手一推眼鏡,説道:
“古希臘,古羅馬戲劇中往往有一些發展到連編劇都無法將其帶回正軌的情節,這時就需要所謂的解圍之神”教授轉身在和空氣一樣潮濕的黑板上艱難地寫下dues ex machina這個詞,繼續道:“這是它的拉丁語寫法,直譯過來應該叫做‘由機械推出的神’……”教授講的課總是十分突兀地開始,又更加突兀地結束,不知到底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還時常抬高聲音説一聲“明白這個意思嗎?”把教室中睡着的學生——比如約書亞叫醒。
但現在即使已經深夜,約書亞也沒有一絲倦意。在回想的過程中,他的意識彷彿分成了兩部分,一邊沉浸在自己虛度的光陰中,另一邊則是在更加空虛而緊張的現實中徘徊,尋找那個可以避免的問題的解決方法。
在他的內心中,那個懦弱,但是明智的自己正在用微弱的聲音喊着:“放棄吧,放棄吧。現在停下,把車票還給格里高利教授,回到房間,好好睡一覺,然後第二天舒舒服服喝一杯咖啡,會到那個狹小但是温馨的斗室之中。回去吧……”
然而勇敢但魯莽的自己大聲喊道:“還在等什麼!這會是個轉機!難道你就那麼想重拾自己那枯燥無聊、令人厭煩的生活嗎?捫心自問,你什麼時候讓我掌控過這個名叫約書亞的身體?快點,快點,不要墨守成規!直接……”
“但是,你能承擔後果嗎?”理智的自己用微小如蚊蟲的聲音如此説道,卻如平地聽驚雷一般振聾發聵。
魯莽的自己沉默了。
然而,就在約書亞不無欣喜地準備走回頭路時,他眼前出現了一扇打開的旅館房間的門,裏面是略顯雜亂的客廳。
客廳的茶几上擺放着三張車票。
deus ex machina出現了。
這三張綠色的,普通的,因為被他的主人長時間放在口袋裏的車票,對於約書亞來説卻如同救命稻草一般。
心中一邊告誡着自己這麼幹只是因為外力因素,但那個懦弱而明智的自己即使受挫,還是趴在他的耳邊,輕輕地説道:
“這難道就是你想要的嗎?”
約書亞呆滯了,但片刻後年輕人又向前邁了一步。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走進客廳,他四顧周圍,沒有發現主人在這裏的痕跡。他繞過一張放着黑色皮箱的小桌子,走到了懸掛着鏡子的牆下方的茶几旁,伸手以極快的速度拿起那三張車票,彷彿慢一秒鐘就會被發現一樣。
手中感到了紙的質感。
完美。他想到。抬起頭時卻意外地對上了鏡子中,背後卧室裏的一個人的目光。
糟了。
在那一刻,約書亞心中閃過了無數個解決方案,隨後被一一否決。他的心臟再次飛快地跳動起來,血液瞬間衝向他的雙腿和大腦。年輕人感到一陣頭暈目眩,車票差點落到地上。
那人用呆滯的眼神看了一會約書亞,説道:“先生……抱歉,我正在做房間打掃。”
神智恢復清明,約書亞看到對面佝僂着的老人所穿的藍色衣服上赫然寫着“客房服務”幾個大字。
“啊……沒事。您沒有打擾我,請……請繼續。辛苦了。”約書亞説完,轉身向門外走去,為了不使那個老人起疑心,他還特意説了一句:“我來取一下東西。”剛説完,他又自責地用拳頭錘了一下自己的太陽穴,哪有客人向服務員報告自己是幹什麼的啊。
走到門旁邊,約書亞才注意到在牆角處有一個盛放着白色被單的華麗的手推車。他又暗罵自己的魯莽,但同時又慶幸自己的幸運。
在他的手還沒有碰到門把手時,門開了。一個穿着臃腫的西裝,大腹便便的禿頂男子站在他的面前。
真正的房客到了。
約書亞的頭腦頓時變得反常地清醒。雖然他的腿已經瑟瑟發抖,但上肢卻迅速拉過那個小推車,説道:“客房服務,抱歉打擾,先生。”
年輕人本以為這樣可以矇混過關,不巧的是那個老服務員聽到了些什麼,從卧室裏探出頭來:“啊?”
此時,約書亞的血液都彷彿降到了冰點。
轉過頭去,年輕人對老人露出了一個僵硬的笑容,説道:“您可以走了。”他故意把“您”字發的有點模糊,期盼門口的男子會以為他是類似於客房服務小隊長的角色。
那個穿着西裝的的男人皺了皺眉頭,彷彿在譴責面前的小隊長辦事太拖沓,但還是應了一聲“請走吧,辛苦了。”
老服務員模糊地聽到了這句話,便向門口走去,順便把推車一拉,差點把神經緊繃到極點的約書亞帶倒。
年輕人回頭對那個房客做露出了一個笑容,同時努力使自己搭在推車一個把手上的手懸空,讓老人感受不到自己再跟着他走。
到了樓道里,約書亞趁着老服務員把房門關上的時刻,衝刺到一個岔路口,隱藏起自己的行跡。
直到這時約書亞才感到深深的恐懼與慌亂,同時又有點後悔當時自己為什麼不拿幾張其他紙片瞞天過海一下,至少能讓那個房客晚點發現車票被盜的事實。而且作為那場盜竊案的“唯一嫌疑人”,那位老服務員必定會被酒店的管理人員調查,然後撤職。帶着對那個後來肯定被搜查的老服務員的愧疚,約書亞用手擦了擦頭上冒出的汗。
真是險啊。
等等!
約書亞的手停留在了眉間。
車票呢?
對於這種費了大把的時間與精力,最後前功盡棄的感覺,約書亞曾經也有幸“享受”過幾回,然而沒有一次像這樣慌張。
約書亞裝作若無其事地把手插進大衣的兜裏,在樓道中徘徊,眼睛卻在掃視着每一個角落,試圖找到那三張綠色的車票。那三張彌足珍貴的車票。
有幾次,年輕人已經被失望蒙上一層薄膜的眼睛被與車票同一顏色的地毯欺騙,衝過去翻找後,再次陷入無助當中。連在自己無比熟悉的公寓中找一份紙質的文件都要花費很長一段時間的他,在這個彷彿無窮盡的迴廊中找三張可以攥在手中的車票無疑難比登天。
況且眼前又走來了一羣醉醺醺的人。他們的大笑聲幾乎震穿了約書亞的耳膜,每個人都紅着鼻頭,甚至還有一個高高瘦瘦,神情憂鬱的男人手中還拿着一瓶酒,瓶底殘存着一點金黃的液體,他身邊的一個胖子正用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彷彿神志不清一般説着胡話。但這羣烏合之眾的臉上洋溢着失去理智的幸福:“去他的社會規則!去他的法律!去他的仁義道德!我們一醉方休!”他們大聲喊着。
約書亞也曾經期盼過這樣的生活,自由自在,無憂無慮,但他拋不下身為一個小市民僅有的卑微的尊嚴。不管落到怎樣的境地,他也要像一個貴族一般繫緊紐扣,綁好腰帶,戴上禮帽,再跟路人訴説自己的悲慘遭遇,祈求一點錢財——這正是他父親所做的。約書亞永遠忘不了父親把家裏珍貴的,由當地副市長贈送的陶瓷水缸拆掉,穿上他做議員時用的老舊禮服,出門走向典當鋪時臉上的表情,那是百味雜陳:無奈,自嘲,憤怒,愧疚,悲哀,甚至藴含着一種破罐破摔的微弱快感,一切情緒都彙集在那張陰沉的臉上。
後來一輛車把他撞飛了。他因為着急回家而橫穿馬路,負全責。那輛漂亮的、鋥亮的、黑色的車停在路口處,保險槓有一點扭曲,彰顯着這種轎車優良的品質。有幾個被宿醉所困擾的警察正無精打采地拿骯髒的黃色警戒線圍住現場。父親躺在離人行道還有兩米的地方,手中緊緊攥着那個陶瓷水缸的錢。十四英鎊。他臉色鐵青,被壓扁的禮帽飛到了紅綠燈旁,禮服上除了灰塵什麼都沒有。根本不像電視裏演的啊,這是小約書亞看到父親後的第一個想法。
下一秒他已經蹲在父親身旁痛哭,母親一手扶着他,一手撫摸着父親的身體。他聽見四周圍觀羣眾感嘆的議論聲中夾雜着一句:“那是D議員!我認識他。”彷彿在炫耀自己的身家一般。從那輛轎車上下走下來了一個衣冠楚楚的人,他匆匆瞥了一眼父親,將一張支票塞到母親的手中,上車離開了。他的眼神中甚至有一絲責怪,責怪父親偏偏在他趕時間時死。不久後雨下了起來,父親的屍體被一羣穿着白衣服的人抬走了。柏油路冒出一絲絲白氣,像是在這片土地上安眠的亡魂的身影,他們在車輪下哀嚎,在半空中慘叫。雨水擊打到地面上的聲音縈繞在他們的身邊,混雜着一點機油味。圍觀人羣紛紛跑去避雨,只剩小約書亞和母親站在那裏,被雨淋。他們在車流之間一直站着,直到路邊的街燈都亮了起來,用昏黃的燈光照亮這一出悲劇的舞台。
那位衣冠楚楚的先生是一位名為温德森的商人,曾經和父親同時出任議員。因為那張支票,他們一家得以在潦倒中存活,並使約書亞完成了學業。在生存與尊嚴之中,約書亞毫不遲疑地選擇了後者。
肩膀被狠狠地撞了一下,約書亞從那個雨天中脱身,回到了去薩萊的路上。
那個喝醉的胖子的褲兜好像塞滿了,有三張紙露在佈滿酒精的空氣中。
輕輕地,約書亞把那三張“紙”抽了出來。沒有任何原因。只有一種犯罪的愉悦感。
等那羣人走過,約書亞抬起手來。那是一張車票和兩張鈔票。
活該。
他的頭腦裏再次閃過温德森先生責怪的眼神。
第六天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