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年卡寄予的是深情
因為手機之故,年節問候,都省了紙墨,很少用賀年卡了。一個羣發,上百個問候、祝福,只在一瞬間就“搞定了”。節約了時間,減卻了麻煩,但是否也減少了問候的真誠,減輕了祝福的分量呢?
賀年卡的來歷,多以為來自歐洲。其實,中國早在秦漢就有用竹木做的“刺”來拜年的,唐代改為用紙。“刺”者,名片也。投刺,就是遞名片。逢年之時,如在名片上寫上祝賀之語,名片就變成了賀年卡。到宋代拜年帖已經常用,我們能夠見到的賀年帖,是宋代秦觀的手狀:“觀敬賀子允學士尊兄正旦”,敬賀正旦,即恭賀新年。
不過,賀年卡在中國真正時興起來,則是20世紀80年代以後。起始時,賀年卡多比較質樸簡單,一張硬板紙,印上收信人的郵編、地址,寄信人的郵編、地址就行了。後來,單位、個人自做賀年卡,賀年卡開始呈氾濫之勢,形式也越來越繁縟富麗。
舊時,逢年寄賀年卡,多是個人關係,所寄者不是親戚,就是故交新友。80年代以後的賀年卡,卻不再侷限於親朋之間,有了單位行為、職務行為。筆者每年收到的賀年卡一般在三四百封,寄出的則在三五十封左右,以老師和學界前輩的居多。因為是前輩和老師,回覆的也不多。想想自己,除非前輩和同輩的要回復,學生晚輩的賀卡,一般也是不回的。如每封必回,也是不小的負擔。也有例外,那就是王運熙和羅宗強先生。
二位先生都是筆者十分尊敬的學者。古代文學界不乏優秀學者,但開山開派的不多。筆者以為二位就屬於這樣的學者。王運熙先生早年研究六朝樂府與民歌,研究李白,成績卓然。後來主持編寫中國文學批評史,成文學批評史的復旦派。羅宗強先生最早研究李白、杜甫,後來專攻文學批評史,創造出結合文學批評和文學創作傾向探究一個時代文學思想的路數,開闢了南開文學思想史的一派。
二人都是筆者博士論文評閲人,羅宗強先生還是筆者博士論文答辯委員,按舊説,二人都是筆者的“坐師”。加之筆者和他們的研究方向接近,多少年來,常在一起參加學術活動,求教機會不少,故覺親近。每到過年,即寄賀年卡問候。而二位老師的習慣,是每信必回,為人醇厚,古風猶存。
對筆者寄去的書信,羅先生每封必回,宣紙,小楷,行書,言簡意長。2016年覆信,因傅璇琮先生逝世不久,羅先生頗懷感傷:“福瑞先生:謝謝您的新年賀卡。在新的一年裏,祝願您諸事順利,事業有更大進展,學術上取得更大成就。前不久,傅璇琮先生辭世,讓人感傷不已。一代學人,為中國學術作出如此巨大貢獻,提攜後進,有口皆碑。於弟而言,數十年交往,一旦永別,數日難以言説,感喟懷念不已。從中華書局有關信息中,知您亦赴傅先生告別儀式,故人義重,可敬可敬。手抖,書不成字,見諒。”讀到此處,不免讓人潸然淚下。
王運熙先生一直患眼疾,視力不佳。他回信多為一頁。禮節性的問訊,且告以近況。有時回信稍晚,一定説明原因。較早給王先生的賀年卡,多寄復旦大學中文系。一年元旦,寄去賀年卡,王先生過了月餘才遲遲迴信。信中説,自己已經退休,不帶學生了,加上體衰,很少再去單位,所以賀年卡收到較晚,以後再寄信,可直接寄到家裏。聽説王先生退休,筆者頗感意外。王先生是國內外著名的專家。國內與他同輩且學術成就相當或不如他的學者,多留在教學崗位繼續工作,復旦雖是大户人家,這樣的學者恐怕也不會太多吧。2011和2012連續兩年,筆者給王先生寄賀年卡,都不見回覆,後來才知道,王先生遭遇車禍住院。
晨起坐在窗前,整理來信和新年賀卡,突然感到,前輩學者日漸凋零,僅上海,近幾年仙逝的就有王元化、章培恆、王運熙等先生,即使不是世風轉變,仍以賀年卡拜年,也是日漸投不出去了。(詹福瑞,作者系著名學者、國家圖書館原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