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實、秦博:懶漢的鍋,東北父老不背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徐實、四川省直機關黨校科研處副處長秦博】
東北地區的經濟發展近幾年遇到一些困難,如何有效振興東北老工業基地成為社會關注的話題。2016年11月初,國務院批覆同意了《東北振興“十三五”規劃》,這意味着東北的新一輪建設即將上馬。正如一句老話所説,歷史發展的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是光明的。

此時此刻,輿論場上也有不和諧的聲音——很多“東北衰落”的説法,沒有深入調研就妄加評論。尤其不能容忍的是,一些人將東北的一切問題歸咎於“體制問題”,把東北父老描述成“依靠體制混飯吃的懶漢”。這個黑鍋,東北父老堅決不背!
這些“經濟學達人”,熱衷於玩弄西方經濟學的詞彙和概念,卻對社會生產的具體過程和工業史缺乏起碼的瞭解。脱離生產勞動和工業技術來妄談經濟,能得出正確結論才有鬼。工業化其實是新中國歷史的主線,不深入瞭解工業史,註定無法正確解釋新中國發展歷程中的經濟現象。唯有將東北地區的發展進程放在工業史的框架之下分析,繁榮和衰落的原因才會清晰。
東北地區的繁榮直接得益於建國以後的快速工業化進程。建國初年,東北地區的區位優勢在於擁有偽滿時期初步形成的工業基礎,可以就地獲得煤、鐵、石油、木材等工業原料,再加上背靠蘇聯的交通便利性。“一五”計劃中有156個蘇聯援建重點項目,106個民用工業企業有50個佈置在東北地區,接近半數[1]。可見東北在當時工業佈局中舉足輕重的地位。
然而,在計劃經濟時代“全國一盤棋”的規劃思路中,中國的工業化應該“遍地開花”,而不是“東北獨大”。中央這樣的規劃有兩方面道理:
就戰備而言,如果工業企業集中在東北,那麼一旦東北工業基地遭到摧毀,中國在戰爭中就很難有還手之力。所以中央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大力推動三線建設,在內陸建立備戰的工業基礎。
就和平發展而言,假如中國的工業區僅集中在東北,地區發展不平衡就容易導致這樣的結果——東北工業區通過剪刀差剝削其他省份農業區,將東北人民衣食無憂的幸福生活建立在其他地區人民普遍貧困的基礎上。二戰結束以後,發達國家普遍通過壟斷高端工業品製造超額利潤來剝削發展中國家,不就是這樣的格局嗎?20年前一台PC的價格相當於一個城市職工半年的收入,那段記憶還不算久遠。
正因為中央不希望出現上述情況,才會強調“全國一盤棋”的規劃,致力於縮小各地區之間經濟發展水平的差異。在這樣的思路下,東北地區實際上扮演了全國工業化“輸血者”的角色,輸血的作用體現在資金、人才和技術等各個方面。東北地區的工業企業利潤以轉移支付的形式,被用於其他地區的工業化建設,並沒有留在東北。
東北的人才和技術輸出同樣顯著,例如,瀋陽飛機製造廠根據國家安排援建了十幾個航空工廠,向外輸送技術、管理幹部和技術工人2萬多人,説再造了一個沈飛也不為過。
再如,西南工業重鎮攀枝花與東北企業的援建密不可分,攀枝花鋼鐵集團公司創業時期的班底都是從鞍鋼過來的。時至今日,攀枝花仍有相當數量的人口使用東北方言,在大西南形成一個獨特的方言區。攀枝花市前市委書記韓國賓起先就是鞍鋼援助的技術幹部,他和家人一心撲在攀枝花的建設上,在當地羣眾中享有盛譽很高威望。東北的輸血和無私奉獻,直接推動了三線建設和內陸地區工業化的進程。

1968年,瀋陽飛機製造廠將殲7的全部資料移交給成都飛機製造廠。沈飛以“一幫一,一對紅”的精神,幫助成飛迅速掌握殲7飛機的製造技術,並進行物資援助。在支援成飛過程中,沈飛派出的人員都是經過嚴格挑選的。如1965年,機身車間任務非常緊張,總工程師高方啓決定派技術水平較高的人員去支援成飛。一些人不理解,高方啓説:“不能靠我們沈飛一個工廠出飛機,我們要幫助新廠快出飛機。”
改革開放之後,經濟政策出現了轉變。地區之間的經濟差距拉大,東北地區作為“共和國長子”的衰落也由此開始。外貿的口子短時間內豁然洞開,在迅速湧入的外企高端工業品面前,東北國企的產品並無技術優勢。在這個歷史關頭,東北國企本應投入大量資金進行產品研發、推動技術升級。可是在計劃經濟時代,東北國企的利潤絕大多數被用於地區間的轉移支付,並未留在企業內部。**缺少自有資金的企業一時很難拿出大量經費進行研發。另一方面,中央對東北地區的投資減少,錯過了機遇窗口。**工業升級的投資不足,是20世紀90年代東北老工業區衰落的主要原因之一。
某些人諷刺東北父老“不會自尋出路”,這些人真是站着説話不腰疼,“自尋出路”並不像他們想象得那麼簡單,這與東北城鎮的特點有關。
與南方地區相比,東北地區城鎮形成的模式有顯著不同。南方地區的許多城鎮位於地理條件得天獨厚的水陸通衢,早在農業時代就已經自然形成大型居民點,例如揚州、蘇州、無錫、常州、湖州、杭州等歷史名城,都是京杭大運河這條紐帶上的耀眼珍珠。這類城市自古就是士農工商齊備之地,物產豐饒、貿易發達;再加上近現代工業化的滋潤,它們的產業結構是比較豐富多樣的。
而東北地區的許多城鎮的歷史很短,是建國以後依託工業化佈局發展起來的。許多居民點其實就是圍繞廠礦而建設起來的生活區,規模擴大到一定程度之後才形成城區。“廠礦締造城區”的格局在東北地區體現得非常明顯,例如黑龍江的鶴崗、雞西是依託煤礦發展的城市,大慶是依靠油田發展的城市;遼寧的本溪依靠煤礦鋼廠起家,至於鐵嶺,光是聽名字就知道怎麼回事。
東北地區的許多城鎮伴隨着快速工業化的迫切需求而生,城區內部的產業結構非常簡單,甚至可以用“單一”來形容。“以廠為家”並不是一個口號,而是一種生活方式。東北城鎮與歷史悠久、士農工商俱全的南方城鎮根本不是一個概念。在這樣的地方“自尋出路”,會像吹氣球一樣簡單嗎?作為城區核心的廠礦一旦倒下,當地數以萬計的羣眾立刻集體喪失收入來源,根本不可能就地發展出替代性的第三產業。
要想使東北走出經濟困境,必須有長期戰略規劃,急功近利的短期手段則不可能奏效。負責任地説,東北地區的經濟轉型需要大量投資,稱之為“再造東北”亦不為過。這些投資要兼顧幾個方面:
1.推動現有企業的技術升級,完成向高端製造業和智能製造的轉變。
2.扶持和培育一大批高新技術企業,提供新的經濟增長點。
3. 通過招商和政策引導逐步改變東北城鎮的產業結構,將圍繞廠礦建立起來的居民點變成產業結構相對豐富的現代城鎮,形成新的地方經濟造血機制,保證城鎮職工擁有穩定收入。
4.對大量職工進行分流安置,通過有組織的培訓,使他們迅速掌握新的勞動技能。
由此分析,東北經濟轉型的工程量是巨大的。未來3年中,國家發改委為振興東北的重大工程項目規劃的1.6萬億元投資,其實並不嫌多[2]。從某種意義上説,“再造東北”是對東北支援全國工業化建設的歷史性補償,實行地區間的轉移支付並無不妥。
東北固然存在許多問題,但解決問題要抓住主要矛盾,有事説事。網絡輿論場上很多高談“東北衰落”的人,不僅沒有誠心為東北人民找出路,反而在不遺餘力地妖魔化東北地區,不知是何動機。
其中,一些人將東北的經濟困境強行與國企掛鈎,咬定“國企效率低下”、“哪裏國企扎堆哪裏遭殃”,將私有化説成是唯一出路。這些人難道沒注意到,重慶和上海的國企GDP佔比都高於東北,可是現在都發展得很好嗎?
另一些人將東北的經濟困境歸咎於“東北人不行”,稱東北父老不思進取。要反駁這一條,我們拿數據説話:東北三省高等教育毛入學率平均40%以上,遠超全國平均水平;東北地區技術工人占人口比例全國第一[3],是改革開放以來技術工人對外輸出的主要地區。不誇張地説,南方地區但凡有數控機牀的工廠,都少不了東北技術工人的身影。

東北技術工人的驕傲:謝元立,中國北車長客股份公司首席操作師、轉向架製造中心焊接車間機械手班班長。長春市優秀共產黨員、全國勞動模範、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等榮譽獲得者,黨的十八大代表。
大家對東北的批評有些的確是實情,比如地方政策欠缺、投資環境不佳,這些也確實應該改進。但是,沒有人可以污衊東北父老篳路藍縷以啓山林的創業史,也沒有人可以否認東北父老為中國工業化做出的不獻。妖魔化東北地區者,意在妖魔化計劃經濟和公有制,徹底否定工人階級在計劃經濟時代取得的工業化成就。那是那句,這個鍋,東北父老不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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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中華網:http://military.china.com/zh_cn/history4/news2/11078475/20100118/15781236.html
[2]新華網:http://news.xinhuanet.com/fortune/2016-08/23/c_129248876.htm
[3]新京報:http://www.bjnews.com.cn/news/2015/04/11/35966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