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丁楠:為緩解難民壓力,德國開始“統戰”敍利亞精英了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王丁楠】
這兩年,國內媒體關於德國難民危機的介紹已經很多,但對於德國在敍利亞的長遠規劃則關注不足。2014年10月,柏林正式啓動致力於“統戰”敍利亞青年精英、構建未來德敍特殊關係的“敍利亞領導力”(Leadership for Syria)計劃。如今,該項目從提出、招考到引進、培訓,已歷時兩年有餘,各方面工作正在穩步推進。在非法移民湧入帶來的負面效應未能有效化解的情況下,德國外事和教育部門能不為國內氣候所動,將預定計劃持續執行下去,表現了較強的耐心和定力。德國發起和實施“領導力”計劃,引起其他西方國家的關注甚至警覺。對於希望在敍戰後重建發揮一定作用的中國而言,德國的經驗和教訓值得我們持續追蹤。
基於歷史原因,德國政府羞於談國家利益。從阿拉伯革命爆發至今,德國自始至終沒有像英法一樣在外交上出頭,甚至不時與美國為首的西方陣營唱唱反調。然而表面上的中立和保守並不意味着柏林沒有拓展國家利益的野心。經營海外,德國採取的方式常常是“民間”(或半官方機構)先行,政府隱於幕後。兩年前發起的“敍利亞領導力”計劃就是一例。
政府藉助德意志學術交流中心一次性選拔資助200名(後擴展至近300人)各行業敍利亞青年精英赴德攻讀本科、碩士、博士學位。表面上看,這不過是教育交流;但事實上,圍繞該助學計劃展開的活動帶有很強的政治內涵。聯邦外交部和地方政府為“領導力”項目撥款近一千萬歐元,一部分是獎學金,一部門用作對學員的思想政治和技能培訓。項目啓動伊始,外交和教育官員就明確提出,設置“領導力”項目,目的就是着眼敍戰後重建,為敍利亞未來發展輸送精英人才,在政治、社會、學術、科技、經貿等各方面為德敍緊密合作鋪路搭橋。

敍利亞難民在德國接受培訓
對敍利亞青年的選拔和錄取正是本着這種“面向未來、拓展利益”的宗旨展開的。從2014年底至2015年上半年,德意志學術交流中心在審核近5000份網上申請後,會同其他部門到約旦、土耳其、黎巴嫩和埃及面試初選過關的敍利亞學生,最終選擇了約220人。除此之外,政府決定將每年按常規配給敍利亞的獎學金名額翻番。常規渠道學生雖非受“領導力”計劃資助,但來到德國後也劃歸該項目,與其他同學一起接受政治指導和技能培訓。至此,“領導力”項目人數擴展至近300人。
觀察被招錄的敍利亞學生,我們可以發現如下特點。首先,男女比例非常均衡,但在年齡上,男生歲數普遍偏大:30歲以上、已讀完碩士——甚至博士——卻仍選擇繼續進修的大有人在。女孩子申請赴德往往比較單純地看重海外的教育和就業機會。
相比之下,男生的考慮要更為複雜。和許多阿拉伯國家相似,逃避兵役是一個重要因素。敍危機爆發後,正在部隊服役的男子被要求無限期留在軍中。而此前已服過役的也極有可能被隨意拎去“回爐”。為避免成為內戰中的炮灰,許多男子一旦離開部隊、獲得申請護照和簽證的資格,便千方百計逃離家園。對於那些學業、事業有成的年輕人,家長們更是傾盡全力把他們送去國外。“領導力”項目招錄時,敍危機已逾三年。該計劃所選中的男生大多已在敍周邊國家生活定居,而女孩子們則往往來自敍利亞境內。
或許人們會問,區區300個學生,能對敍未來發展和德敍關係產生多大影響?需提及的是,敍總人口1700萬,但在內戰中,各行業精英流失極其嚴重。僅就醫療領域來説,2015年底,敍全國近一半的註冊醫師都已逃亡國外。更為惡劣的是,醫療資源的稀缺導致在內戰中,醫務工作者成為各派襲擊的重點目標:誰能殺掉對方更多的醫生、摧毀更多的醫院,誰就找到了殲滅敵人的捷徑。
類似地,對於西方國家而言,誰能在內戰中吸納大批逃亡的敍利亞精英,誰就在很大程度上抓住了未來對敍工作(不一定是政治,德國並沒有強烈意願在敍政治談判中出人頭地)的主導權。
在啓動“領導力”項目後,德國現在已有約1500名敍利亞留學生,超過了敍傳統留學大國法國。德國的行動引發一些西方國家的不安。有分析者擔心,柏林現在又要拋開西方陣營,暗度陳倉另搞一套,將其在對華、對俄、對伊(朗)外交上的慣用手段搬上敍利亞舞台。
的確,“敍利亞領導力”規劃一經推出,便讓我想起了這幾年一直關注的德國與伊朗特殊關係。德伊之間經貿人文交流之密切、人員往來之頻繁、伊朗人對德國的崇拜,堪稱西方世界的奇景。作為全面制裁以前伊朗最大的進口國,德國為了保護自身經濟利益,百般拖延、極力削弱歐盟對伊制裁效力;表面上和盟友們談着民主、人權、核不擴散,實質舉動卻和中、俄如出一轍。這樣的“兩面派”做法自然引起其他西方國家的警惕。
顯然,現在談敍利亞重建和經濟合作都還為時尚早。但大家心照不宣的是,在敍利亞國內精英高度流失的背景下,誰掌握了敍人才資源、和他們建立起不分彼此的聯繫,誰就抓住了在敍拓展利益的線索和紐帶。這樣的長期收效,哪怕等上十年,也為時不晚。
2015年下半年,敍利亞學生陸續抵達德國,馬上被接到一些原汁原味的德國小鎮,開始封閉的語言培訓。10月,大學學習正式開始。11月,學生們集體到外交部參加外長舉行的歡迎會。不過,在外交部會見時,德國人太急於求成,險些釀成風波。
主持人和記者們非常生硬地問學生:“你們目前從德國的政治體制、文化價值和社會運行中學到了什麼?哪些東西可以用來改造敍利亞?”學生們很多是剛剛逃離戰亂,心中的忐忑和波瀾還未得平復,於是在現場情緒激動地講了許多敍利亞目前的惡劣狀況:從教派衝突、民族仇視到缺乏自由和尊嚴,甚至上升到批判阿拉伯文化的落後和宗教對生活的壓制。
大家的發言一經擴散,引發本國和海外敍利亞人的批評。他們指責學生們缺乏愛國心,質疑“領導力”計劃培養出來的人能否真正為敍利亞作出貢獻。德國方面似乎也意識到冒進所導致的被動,在以後的活動中壓低了調門,表達方式也含蓄了很多。
從2016年11月開始,系統的政治教育和技能培訓開始了。這些課程與大學學期同步,為期超過半年。學習任務分三部分:網上教學和討論(佔比25%)、現場授課和團隊項目(50%)以及心得報告和短文(25%)。課程的參與和完成情況與學生的獎學金髮放掛鈎。
網上教學部分,學生需從“政治”、“經社”和“個人能力”三大類課程中各選兩個科目研修。政治類課程包括政治談判、和平協定的設計與執行、安全觀、政府機構設置、多民族政治、民主制度等等。經社類包括:跨國經濟合作的組織與原則、歐洲睦鄰政策概論、公共政策設計、構建民主公正的教育制度等。個人能力方面,學生可選擇的課程有公共管理倫理學、企業社會責任、領導力的效力和責任、團隊合作、人口遷移和災後援助等等。

作為歐洲對難民最“友好”的國家,德國實際已經不堪重負
面對面的培訓和授課共三次,在不同城市舉行,總計十天左右。我看了主講和導師名單,主辦方顯然是花了心思安排的。導師幾乎涵蓋了各層級政治機構和社團組織的從業人員,包括聯合國德籍高官、歐盟官員、德國駐外大使、聯邦政府代表、州政府官員、市政府官員、大學教授、NGO負責人等。
第一次培訓於2016年11月在德國南部小城康斯坦茨舉行。在開場白中,聯合國開發計劃署德籍官員介紹了德國對敍利亞的投入,進而引出演講的主題:忠誠。按他的説法,忠誠包括多重內含——對“領導力”項目的成員來説,學生要忠實地按照規定完成學業和培訓;要尊重德國風俗,融入當地社會;要忠於自己的祖國,待局勢趨穩後,為敍利亞建設貢獻力量;當然,還要忠實致力於拓展德國與敍利亞之間的交往和友誼。
不過,第一次培訓的主題卻並非是這些大道理的灌輸。這次講座和團隊活動是圍繞“產品設計與推廣”展開的,目的是教授學生市場調研、產品設計、推廣營銷等環節的基本原理。講座以食品產業為例。學生被分為小組,在培訓結束時要依次展示本組的產品設計和營銷策略。
三天培訓後,學生作課程評估。大家的意見五花八門。有的抱怨太簡單,浪費時間。有的打趣道:“你這麼自以為是,恰恰是需要接受社交能力培訓的典型!”還有人提出,“Leadership for Syria”這個名字應該改改:“我國的問題不是領導太少,而是太多。黨政軍情、反對武裝、極端組織,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最棒,是當之無愧的領導。我們應該學習團隊合作,而不是突出個人的權威。”助理們將大家的意見詳細記錄,向主管彙報,用於改進今後的培訓。
總之,近300人,年齡不同,學力不一,專業五花八門,人生軌跡更是多種多樣。主辦方想要把這些未來精英們聚合起來,就一個共同課題開展集體學習,不得不面對眾口難調的現狀。
而對學生而言,他們需持續考慮的長遠問題是:如何利用在德國和敍利亞的雙重背景,最大限度發揮個人價值。有學生指出:“在西方,敍利亞國籍好像我們身上的污點。無論你怎麼優秀,一旦對方得知你來自敍利亞,求學、工作、會議、旅遊,一切都與你無緣,哪怕是阿拉伯國家都會把你拒之門外。”“而另一方面,幾年後回到敍利亞,我們雖然是業界精英,但遭遇又能好到哪兒去呢?許多國內的敍利亞人會嫉妒、鄙視我們。他們會説,當國家有難時,你跑到歐洲去吃麪包黃油了,現在想回來搶佔我們的資源,沒門!”可見這些流亡海外的敍利亞精英,要想在戰後返回祖國、施展抱負,道路也遠不是一帆風順的。
如今,“敍利亞領導力”培訓才剛剛開頭。可以預見的是,德國在未來依然不會高調介入敍利亞政局,但會嘗試利用商業和人文紐帶,拓展自己的“非官方”影響力。敍利亞有望和伊朗一道,成為雖與德國政治理念不合,卻又關係曖昧的特殊夥伴。不過,這是長線投入,或許要經歷一兩代人方見成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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