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怡晟:多矛盾的日本社會,才會誕生APA酒店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胡怡晟】
“APA酒店右翼書籍事件”發酵一個多星期,似乎有愈演愈烈的勢頭。24日,中國國家旅遊局十分罕見地出手封殺,要求中國相關企業全面中止與APA酒店的所有合作,並呼籲中國遊客不要入住。當晚,日本媒體再報出,APA竟然不降調門,硬着頭皮説堅決不撤書。
此前,中韓輿論都已被書中否認南京大屠殺的言論觸怒。眾多網友對此十分憤慨,中國國內不少旅遊預訂網站也迅速作出反應,將APA酒店下架。中國官方也出面,嚴正敦促日方切實正視和反省歷史。在這樣的局勢下,該書作者、集團CEO元谷外志雄現身,依舊輕描淡寫,以為“不出三個月人們就會忘記這件事”。
這樣的態度讓國人難以接受,而在日本國內怎樣看待這一事件?這樣明目張膽的右翼言論,真的為日本民眾所認可嗎?

書作者、APA所在集團CEO元谷外志雄
日本國內的矛盾聲音
日本政府方面,就中國外交部的批評,官房長官菅義偉直截了當地回應稱“不會對所有發言逐一給出評論”,並表示,不應該總是將過去不幸的歷史作為焦點來過度關注,日中兩國都面臨着國際社會的共同課題,展示面向未來的姿態,這才是重要的。
日本的民眾各種意見層出不窮。網絡上,有持中立立場的網民認為,不希望日本的立場被一家酒店的言論代表了。還有網民認為酒店開門迎客,不應有類似這樣的政治主張。
但也有部分網民稱“如果中國人以後真的不住APA酒店,為避開中國遊客,以後會選擇APA酒店。”近幾年,赴日旅遊的中國遊客連年增加,日本國內圍繞中國遊客素質問題、爆買現象等的批評數不勝數,面對此次直接對壘的日本酒店與中國遊客,對大量中國遊客來日不滿的部分日本民眾直接選擇了支持酒店。
當然,部分偏激的網絡言論也不能完全代表現實中的日本民眾。筆者的日本朋友中,就有人覺得經過此事,不會選擇入住APA酒店,因為其作為服務業者對待客人心態奇怪,其行為“讓人感覺非常不適,不想作為他們的客人進去”。
一名參與過南京大屠殺紀錄片製作的資深日本記者,近日在早稻田大學課堂裏對在場的年輕學生説:“全世界只有日本在否認南京大屠殺。日本的年輕人們,不管是今後走出國門,還是一直留在日本,你們一定要記住這一點。”
日本媒體方面,圍繞此事多為簡單的事實報道,並且大量引用了日本民眾的意見,並未圍繞南京大屠殺的真實性展開討論。但也有例外,17日日本電視台主持人宮根誠司在節目中談及此事,因APA酒店價格相對較低,表示:“中國人住不住APA酒店是自由的,但是不住APA酒店還能住哪兒?”,甚至説“預約多得不得了啊,真的不住嗎?肯定會有(貪便宜)不聲張悄悄來住的人的。”該言論在網絡上遭到了一些日本網民的批評,“這是跟外國遊客説別來日本了嗎”“難道全日本只剩這一家酒店了嗎”。
2月將於日本北海道札幌市等地舉行的冬季亞運會因將APA酒店作為運動員住宿指定酒店,其應對也頗受關注。北海道知事高橋春美20日表示,若酒店行為給對象國家的運動員們帶來不愉快,就很難説是恰當的,但也沒有能針對酒店方面的強制手段。此前,有媒體報道,組委會負責人表示“不僅僅是中國選手的房間,各國選手的房間都不會放有令選手不快的東西。要為選手們提供能愉悦居住的環境”。但同時組委會也表示未因此次問題向APA酒店方面提出具體的要求,同時稱“希望成為亞運村的酒店遵循體育理念展開應對,避免發生偏見和歧視問題”。
此次事件像是一把將當下的日本切出了一個橫斷面的刀。由它切開的日本,就像在此次事件中發聲的人們充滿分歧的觀點一樣,從民眾到媒體到政府,在回顧歷史、思考未來時,幾乎都躲不開分歧和矛盾這兩個關鍵詞。
分歧的日本國民
事實上,日本國內對於南京大屠殺的普遍認識,還是承認其真實性的。日本的教科書上也有提及南京大屠殺,但同時會附加説明,指出中日兩國在死難人數上有不同主張,日本國內雖然對具體數字存在多種意見,但普遍認為少於中方所公佈的30萬人。
但另一方面,近年右翼書籍走俏也是事實。雖然戰後右翼勢力的存在,使得各種右翼書籍在日本一直都有出版,但長久以來除了少數羣體,基本無人問津。可近些年,右翼書籍的人氣出現上升勢頭。走進日本的書店,總會在一些比較顯眼的地方看到幾本觀點右傾的書籍,宣揚中國威脅論,主張日本要增強國力提高警惕等等。
這背後更深層的原因是日本經濟的下滑。20世紀50年代開始到80年代,日本經濟取得了異乎尋常的發展,被世人稱之為“日本經濟奇蹟”。但是90年代日本經濟泡沫破裂,經歷了所謂“失去的二十年”,時至今日一直未能恢復元氣。而在此期間中國經濟迅速增長,尤其在2010年,中國GDP正式超越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經濟實力對比的變化給日本民眾帶來了不安和焦慮,也因此右翼的強勢言論讓一部分民眾有了找到方向的錯覺。
這種日本國民的複雜心態,在是否修改憲法的問題上也有體現。

日本首相安倍晉三
現行的日本憲法在日本多被認為是日本吸取二戰教訓,付出巨大代價換來的。其中的第九條規定放棄戰爭、不維持武力、不擁有宣戰權,也因此《日本國憲法》被稱為“和平憲法”或“非戰憲法”。為紀念1947年5月3日《日本國憲法》的施行,日本的法定節假日中,就有一天是“憲法紀念日”。
繼承外祖父岸信介的遺志,日本首相安倍晉三有修改現行和平憲法的強烈意願,並已經通過安保相關法的實施,以為憲法添加註解的方式,解禁了日本的集體自衞權。此外,經歷去年的參院選舉,國會中對修憲態度積極的勢力也達到了提議修憲所需的三分之二以上議席,日媒評價這一狀況使得“戰後從未有過的修憲,漸漸接近現實”。
但這些右翼勢力並不能代表日本國民的全部。在一些日本民眾投票產生了修憲勢力超三分之二議席的國會的同時,也有一些國民堅決反對修憲,更有一些國民為保護憲法而四處奔走呼告。筆者所接觸的不少日本人,尤其是年老者都深以日本一直堅持施行和平憲法為豪。尤其是一些親身經歷過戰爭年代的老人們,對包括修改憲法在內的右翼言論頗為牴觸。
堅持保護現行憲法的力量中,幾個由普通日本民眾組成的團體頗受矚目。首先就是日本反安保法青年團體“SEALDs”。SEALDs是“為了自由和民主主義的學生緊急行動”的英文縮寫。該團體成立於2015年,主要由首都圈大學生組成,主張安保相關法對憲法的解釋屬於違憲,並可能導致戰爭,在法案審議期間他們每週五都在國會前舉行示威。
在此之前,日本年輕人一直是一個不關心政治的整體形象,對於選舉等政治活動的參與度較低,多年以來投票率都在各年齡層中墊底。SEALDs雖然最終按照其既定計劃已於去年8月參院選舉後解散,但其活動讓很多日本民眾看到了年輕人在憲法問題上的責任感,日本大學生生活協同組合聯合會2016年公佈調查顯示,SEALDs的活動提高了學生對政治的關心程度。除了學生羣體外,一些普通母親不希望孩子生活在一個走向戰爭的日本,組成了“反對安保相關法的媽媽會”,各地的學者們組成了“反對安全保障相關法的學者會”等團體開展了維護和平憲法的活動。
矛盾的日本政府和媒體
在回顧二戰時,日本經常將自己定位成既是“加害國”又是“被害國”,即指日本既發動了戰爭給周邊許多國家和地區帶來了苦難,但同時日本本土也遭受了包括原子彈在內的襲擊,同樣死傷慘重。
這樣的定位使得日本在對待同一段戰爭歷史的不同部分時,表現出了截然不同的矛盾態度。
對日本來説,站在加害國的立場,“遺忘”,或者説得更冠冕些,“拋開過去面向未來”,是主基調。日本官房長官菅義偉對於此次事件回應時説“不應該總是將過去不幸的歷史作為焦點來過度關注”,就是一個真實寫照。2015年底就解決慰安婦問題的日韓共識達成後,2016年底日本駐釜山總領事館前再被設置少女像時,日本政府一怒之下召回了駐韓大使,也是因為這個“遺忘”的主基調。從日本政府到日本媒體都對中韓兩國揪着日本的歷史問題不放、圍繞日本是否道歉了做文章,表現出不耐煩。
但這“遺忘”的主基調,説到底日本卻只是選擇性地在要求其他受害國家。日防衞相稻田朋美在日美首腦訪問珍珠港後的12月29日參拜了靖國神社。據日媒報道,稻田在參拜後接受記者採訪時,將戰犯形容為“為保衞家人、故鄉和國家而出戰的人們”,認為如今日本的和平建立在他們付出生命的積累之上,稱“不能忘記他們,因為我不想成為忘恩負義之徒”。
同時,站在日本作為“被害國”的立場,主基調似乎也不是“遺忘”。去年5月奧巴馬作為首個在任美國總統訪問了二戰期間遭遇原子彈轟炸的廣島。訪問前,日本媒體就將焦點之一集中在了奧巴馬是否會就當年的襲擊道歉,展開諸多討論,做足了文章。訪問後,日本媒體還對沒有明確道歉的奧巴馬的發言進行逐字解讀。
實在不知,那時的日本政府和日本媒體是否想起了他們眼中喜歡在道歉問題上“扣詞扣句”“斤斤計較”的中韓兩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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