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雲:林氏重修祖廳那些事兒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朱雲】
江西省贛州市所轄的南康區是一個典型的南方宗族型的區域,筆者家就在南康區的龍回鎮,鎮上的村中幾乎每一個屋組都有祖廳。
祖廳也叫宗祠,是宗族特性的一種實物象徵,同姓氏的一個屋組的村民共用一個。在90年代及之前,祖廳的作用發揮着最大化的利用:一方面,村民家中“做好事”會在祖廳裏大擺桌數不等的宴席招待親朋;另一方面,村民家中老人過世,也在祖廳進行送葬前的儀式。新千年之後,祖廳的功能作用不再那麼明顯,一方面是因為祖廳隨着時間流逝年久失修,集資困難,另一方面,祖廳被其他場所及方式所替代或淘汰——“做好事”可以在鎮上酒店或家裏進行,喪事送葬也進行了簡化。
今年回家裏過年的姨父跟我們閒聊時卻聊到了他們屋組“林氏祖廳”重建事宜。
姨父所在的龍西村廟前屋組是一個普通的村組。據他所説,他們的“祖廳”重建從去年就開始籌劃,年底已建設完成,佔地面積估計1000多平方米,以後還可能繼續擴建。祖廳於臘月已進行了開廳儀式,農曆新年正月還要進行建成典禮。屆時,同一個村的村民及其他村的“林氏”都會前來。

資料圖,僅供參考
至於籌建的資金,是通過集資和捐款獲得的,發起人是他們屋組的一個叫林萬羣的村民。林萬羣做傢俱生意,在鎮上有一個規模相當的工廠,依靠南康傢俱產業的集羣優勢,一年有好幾百萬的純收入盈利。他召集了本村十一名村民組成理事會。為祖廳的重修工作,前後開了不下20次的會議,積極性很高。
兩件事情與此相關:一是南康區浮石鄉(鄰鄉)的“藍氏”宗親也搞起了重修祖廳的儀式和慶典;另一件是贛南地區的“糾肖復蕭”運動。“肖氏”一族聚集在一起開了一個“糾肖復蕭”的宣傳大會,認為要遵循祖先的姓氏“蕭”,替代目前簡化後的“肖”姓。
現今農村人、財、物快速流向城市,從而造成農村空心化,宗族性也隨之減弱。祖廳在新千年初期的衰弱其實也正是在這一背景下發生的。小時候,村中哪個人家裏做了好吃的,都會分給其他家,彼此關係特別緊密。現在每次和老人家談到以前村裏的和諧往來,他們感嘆最多的是“現在人們的團結性不夠了”、“人的心都變了”,説的客觀一些的老人就説“現在很多人都往外面的鎮上、市裏住了,哪有什麼來往了”。無論是“林氏”重修祖廳的事宜,還是“藍氏”宗祠修建、贛南“糾肖復蕭”的運動,區域的宗族特性在以“姓氏”或“祖廳重建”的名義下“驟起”和“喚醒”的背後是什麼呢?
宗族象徵團結性結構的資源
重修家族祖廳也好,以姓氏名義集會也好,都是在宗族特性下一種團結性特徵的再造和突出。在這種團結性結構中,祖廳重修不止停留在一個祖廳的修築,同一姓氏宗親的集會也不單單是一次集會,其中伴隨着的是一個趨於穩定的結構性組織的建立。
重修祖廳或集會的籌劃,有特定的臨時理事會負責統籌相關事宜,理事會有會長、副會長、秘書長和常任理事,由他們牽頭的大家族能夠形成一個非正規但被高度認同的組織。為此,在這個組織中形成了有形和無形的諸多資源。
首先,是熟人社會里的人脈資源。人情關係是當下社會交往的重要因素,人們在社交圈中都是最大化尋求人情關係的建立,這種圈子越多就越有可能增加個體的社會生存的便利性。同一宗族的人在城市化過程中的空間距離越拉越大,本來是一個圈子的卻無法再因為集聚地域的因素交往和聯繫,這圈子的認可度便會下降。重修祖廳或統一姓氏就是一個再認可的重要紐帶,把原本可能崩解的宗族圈子穩固下來,個體可以在必要的時候在宗族關係內部尋求一種依靠和人情。林萬羣在和幾個理事會成員討論事情時也説到,“我不能總靠着傢俱來發展自己,得和宗族的人多交往”。
其次,是區域中的聲譽影響。宗族地區的人都期待自己家族是名門望族,這種名門望族的被認可,一是宗族內要有人出人頭地,二是宗族要有團結性。顯然,這兩方面都要求一個集體形象的出現。有了一個集體形象,個體才會有影響力,才會被他人推廣,才會有團結性的力量示人,被他人尊重。此外,個體在熟人社會需被認可,而有成就的人能夠在宗族內部形成強大的影響力,這種影響力是一種無形資產,既是精神上的滿足,也是其繼續事業的一種助推。還有一點,即宗族裏的個體也會因重修祖廳被外部人士稱讚“尊敬祖先”、“很有孝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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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族特性喚起的結構性組織與鄉村政治的衝突
正如之前説到的,重修祖廳不僅帶來了一種團結性結構的資源,其中伴隨着的還是一個趨於穩定的結構性組織的建立。
重修祖廳只是一個起點,問起他們的規劃時,林萬羣還談到,“現在到處都是車,小孩子都沒有一個可以追跑打鬧玩耍的地方,老人也沒有一個可以聚在一起聊天打麻將的場所”,“重修祖廳後還可能繼續捐錢集資修村路”。看得出他們有很多想法,但是仔細想想,這些事兒本來不是應由村委操心的嗎?
我問他們,村幹部是否支持重修祖廳和籌資建設,他們答道,村長一直未參與,也沒捐錢,但因同屬一宗族,最後還是會寫進宗族名單,只不過在捐錢一欄放空。重修祖廳的宗族人不管有無意識,都已對村幹部的權威構成了挑戰。宗族集體組成的非正規但被高度認可的組織,與村民自治組織存在衝突。村委班子對村中的一些事物不夠上心,而宗族人士不但建了宗祠祖廳,還通過集資做很多事,效率之高、福利之多令人不得不期待和稱讚。但從另一方面來看,如果利用好這樣的宗族力量,對於村莊的發展是非常有益的。
宗族名義下的集體團結的侷限性
像通過重修祖廳帶來的集體團結並不是很簡單的。先説重修祖廳這件事,首先得有資金支持。無論是捐款還是集資,宗族內部要有充分的凝聚力,資金和團結缺一不可。
以林萬羣牽頭組成的宗族成員籌建祖廳為例。林萬羣作為牽頭人,自己有很強的意願,而且在宗族內聲望高,其他被他召喚過來的同一宗族人都認同他的想法,且不斷踐行這一事情。林萬羣在勸説宗族內部人捐款時也有自己的策略,根據實力不同,勸説的捐款金額也不同。同時,他也能借助自己的產業和生意實力去説服別人。在籌備慶典之前的一次理事討論會上,他跟其中一個理事講,“你父親的錢要不就你或你弟弟替捐了。我跟你弟講了,他明年可來我廠拉貨。明年廠的規模應該會更大,一半的貨,包括隔壁廠的一些貨,都可以交給他”。
但不是每個村都有一個“林萬羣”。有些村的經濟條件非常緊張,宗族內部的人自己的生存問題和人生任務才是當務之急。對他們來説,要通過某種方式或名義來形成一種集體團結的喚起是很有困難和侷限的。林萬羣説,他搞重修祖廳的出發點是找回童年的記憶,他們那一輩人在祖廳裏玩耍長大,不想讓這樣的童年記憶消失。林萬羣有資本去找回童年的回憶,其他人呢?他們更多的是為生存奔波,而不是把精神性的得益放在第一位。
後記:
在目前城市化越來越快的背景下,不僅城市的標籤趨於一致而沒有了各自的特性,農村也面臨同一個問題。我的家鄉是宗族文化很濃厚的地區,在大家感嘆各地的年味少了一些什麼的時候,我擔憂家鄉的宗族文化逐漸消逝和不被重視,繼而造成人心距離的漸行漸遠以及團結性的力量的無可找尋。這種可能,確實需要引起我們的足夠重視。因此,重修祖廳或宗族聚會,使得人心的再聚不只停留在一個短暫的時空,“不忘根、不忘本”無關利益,有關的是巨大的精神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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