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德文:當父母和你嘮叨,他們是在説什麼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呂德文】
我家鄉地處閩西,是客家腹地。平常接觸的我的父親、叔叔伯伯,還有堂兄他們,多少有點大男子主義。他們或勤奮、或懈怠,但共同的特點是樂觀,只要有點條件都要享受一番。在我的成長經歷裏,印象當中的他們有點不負責任,因為幾乎所有家庭事務都被伯母嬸嬸大嫂們操持,他們覺得理所當然,並不屑於表達自己的情感。
因此,我的很多同輩其實都有一個共同的人生經歷,年少時父母親吵架,做兒女的總是站在母親一邊與父親對峙。我甚至還親眼見過幾個兒時夥伴為母親出頭和父親幹架。
前兩年,因各種原因無法回家過年,改在暑假回家,父親莫名其妙地對我發了一頓大脾氣,説我兩年未回家過年,是個不孝子。當時的我頓感委屈,和他爭執一番:我以為自己做得還不錯,二老在家衣食無憂,平常噓寒問暖也算盡心,我幾個兄弟姊妹也極為關照他們,內心覺得他們應該知足才是。再説,我又不是故意不回家過年,憑什麼這樣説我?
可是,這一爭執,反倒將他的情緒調動起來,從他年輕時受到的苦,到現在生活中受到的各種委屈,聲淚俱下一股腦倒出來。我從未遇到這種情況,甚是震驚。隔日,父親又如往常,似乎這件事就沒發生過。

電影《過年》劇照
然而,此事縈繞心頭多有時日,甚是疑惑。直到這幾日過年回家,母親和二姐跟我聊起家事,才算有點理解。我覺得,根源在於,本質上我和平常的客家男子們差不多,從未將家事放在心裏,總覺得那是女人們的事。因此,也不會關心家人的那些婆婆媽媽的情感體驗。
過去很多年,每次回家過年我母親總要正兒八經地和我談談家事,我滿心不耐煩。後來,上了研究生,做農村研究,覺得這算是送上門來的訪談,心中的不耐煩倒是少了不少。只不過,聽自己家裏的事,像是聽別人家的事,從未入心,當然也就未把談家事當回事。後來我一想,即便我未曾認真對待母親正兒八經的談家事,但已經客觀上滿足了她的溝通需求。
而父親呢?自我成年開始,未曾有過。讀書期間每次回家,父親或主動、或被動總要拉我下幾盤象棋,儘管我上小學五六年級時他就不是我對手,上中學後根本就不在一個水平層次。但已不知在何時開始,和父親説上幾句話都覺得羞於啓齒。
這次我母親又把我拉廚房説了半天,正好二姐也在,引起了我的警覺。原來,父親的火氣,恰是來自於我對家事,確切地説是對他本人的心理感受未曾放在心上。談家事既真又假,真的是談的過程很能夠清楚地知道家人的喜怒哀樂,假的是那些婆婆媽媽的事本已存在,實際上很難得到改變,僅是談談而已。
父親很在意他年輕時的遭遇,我覺得這已經奠定了其家事的基調。他在六十年代初期中學畢業後做了村裏的民辦老師。這在當時算是一個不錯的人生際遇。好景不長,因受祖父“封建大伯頭”這一頭銜的影響,才當一年半就離職回生產隊幹活了。剛好遇到縣裏修一座大型水庫,數九寒天在水裏勞動烙下病根。回家大病一場,差點死去。他這個經歷我小時候就聽他當“勵志故事”講過。無非是説,自己以前遭難,但現在挺過來了,將來你們兄弟姊妹要爭氣之類的。
父親如今仍然時時念叨此事,且聽二姐説在除我之外的兄弟姊妹面前,尤其是大姐面前聲淚俱下地講述了他感覺將死之時的諸多感受,跟勵志教育當然沒多大關係了,更多的是一種情感表達吧。母親説,他想要表達的是,經歷過各種人生風雨,只是沒想到他還有今天幸福的日子。我的體悟是,或許他的情緒還要深層一點。他應該是在感慨他這輩子出了一口氣。
宗族社會里的情感體驗甚為複雜。它有温情脈脈的一面,人與人之間講公共道德,相互體恤。但也有非常殘酷的一面,人際競爭其實深入骨髓,乃至於每個人都可以在日常生活的細節中體會到籠罩性的壓力。當年祖父連帶父親“落難”,我其實在十年前做家鄉社會學調研時就已明瞭事件過程。那些老檔案清清楚楚地記錄着家族裏其它房支的兄弟侄叔對祖父“霸道”行為的控訴,有些在事後當然被認為是子虛烏有的,比如説祖父私藏槍支準備反革命。
我在調研時,其實幾乎沒有人再將當年的村莊事件視作政治鬥爭,更多的是解讀為宗族、房頭競爭。這種競爭其實非常日常化,兄弟侄叔們聚族而居,長期生活在一起,總會積累各種怨恨,更何況是祖父這種好管閒事的“大伯頭”?控訴祖父私藏槍支的叔婆,與祖父的恩怨其實就是來自於幼時的叔叔與年齡相仿的堂叔經常打架。或許她也未曾預料到這些控訴會捲入風起雲湧的村莊政治之中。時過多年,我和家族裏的諸多叔婆聊天,卻無人提及此事,而是念起祖父當年的好來。
只不過,這些事件卻又反過來成為父親那一輩人的生命記憶的一部分,乃至於“爭氣”成為其人生奮鬥的源泉,又循環成另一種家族競爭。如今,看到當年一些“欺負”他的叔伯們的生活不易,也會拿“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之類的來解釋。他也會很大度地維繫表面上的宗親關係,也明確教育我們子女不該記恨過去。可是,聽我母親講,他自己的心裏應該是沒有完全釋然的。以至於母親和那些嬸嬸們交好,有時還得揹着他。
想來,我在很長時間內都有點誤解像父親這樣的客家男子的情感體驗。他們其實執着於他們認為重要的東西。這些東西,比如人生競爭,其實很難正兒八經地像母親們那樣通過叨嘮幾句表達出來,卻滲透在他們的血脈裏。以至於,像過年這樣的家庭團圓、親人相聚的日子,其實是釋放其情感的非常重要的儀式,乃至於這個時候的一點小事也會觸發其脆弱的神經。我也有點誤解了母親們的嘮叨。
他們的嘮叨其實不僅僅在於釋放他們自己的情感,事實上也在消解父親們的競爭壓力。我有時候很奇怪,母親跟幾乎所有家族中的妯娌都關係都很好,甚至和那些父親的“對頭”們私交頗好,我們晚輩也因母親們的友好相處,體會到了宗族社會的温情脈脈。現在想來,客家婦女們的情感體驗其實頗具公共性,他們在另一個層次維繫着宗族團結。比如,年少時,母親總是有意無意地在我們兄弟姊妹面前説“記恨能記恨一輩子麼?”,“人在做,天在看”,“人要有忍度”。這種柔和,和父親的剛硬執着形成了鮮明對比。

電視劇《大宅門》中的“二奶奶”和兒子“白七爺”
這種鮮明對比,影響着客家男子和婦女的地位嬗變。大多數情況下,**未到年老時,男子在家庭中具有支配地位,他們對社會競爭、人生奮鬥的執着主導着家庭關係;一旦到老年,婦女就很容易獲得支配地位。甚至在家庭情感上,婦女也較男子有優勢。**幾乎很少有母子關係不睦的,在大多數人都有站在母親一邊和父親幹仗的經歷下,母子關係能差到哪裏去?但要説父子關係有多親密的,卻多少有點難以想象。
因而,老年男子要和子女和睦相處,其實非常不容易。一是不善表達、溝通。哪怕是像我這樣受過一些教育,性格也算温和,也還算孝順的兒子,也會覺得和父親的溝通極其不易。多説幾句就有可能莫名其妙地大吵一番,有時自己也動氣。二是老年男子一旦沒有了事業,在某種意義上就退出了部分家庭生活,但老年婦女卻不會退出。我父親和叔伯們都在年齡不算大的時候宣佈自己是“老年人”,要過“退休”生活,“吃兒子”的。他們基本上都成功了。可問題是,一旦“退休”,老年婦女還繼續操持家務,而老年男子就不再是家庭生活的軸心,各種不適應隨之而來。
多數老人在子女成家立業後就主動“交權”,想象着自己可以安享晚年。那些成功“退休”的老人,在物質上,乃至於在抽象的精神上,都算是有福氣。可是,他們未曾預料的是,他們在生活上其實面臨巨大挑戰。比如,家裏吃飯的時間不再就着老年男子,飯桌上雖坐主位,兒孫們卻容易在不經意間損害其尊嚴。
父親因為腸胃的原因,常年保持正點吃飯的習慣。但我們長大以後,尤其是有了下一代,家庭時間就很容易與其發生衝突。細細想來,父親在過去一些年很可能因開飯時間慪氣不少,故而會有委屈。我大伯也常年保持正點開飯的時間,大伯母一直很照顧他。但有一次大伯母在菜園幹活回來晚了,甚是勞累還被大伯抱怨,大伯母忍無可忍與其大吵一通,大伯的一句“你想餓死我嗎”,讓我這個晚輩甚感霸氣,但也體悟到了他的一絲無奈——他在大伯母和其它家庭成員面前的絕對權威算是一去不復返了。
現在想來,年近七十的父親之所以會通過講述他年輕時的遭遇來傾訴他現在的諸多委屈,其實是家庭生活轉變的一種表現。當他在宣佈他“退休”時,內心對“退休生活”一定是憧憬萬分的。他也的確按他的想象過老年生活,喝茶、下棋、打牌……可是,這只是他個人的生活,並不是家庭生活。而在某種意義上説,和母親相比,他的家庭生活經驗顯得過於貧乏。
母親雖是嘮叨,但這卻是她與兒女們有效溝通的方式。以至於連我這個常年在外的兒子也可以意會到她內心的真實想法。因為溝通無障礙,她直接向我提要求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比如,聊着聊着她會顯得有點不好意思卻又明確説出,她要一件衣服,並且是要那種軟布的、薄一點的、有紐扣的、還有口袋的,我聽着很有點想笑,卻也坦然接受。母親雖不識字,也不會普通話,但卻和外地來的大嫂相處融洽。
每次打電話,也會跟我妻子説上幾句話,雖然每次都是那幾句:“你父母親身體好吧”,“家裏奶奶好吧”,“不要那麼累,讓德文多幹一些活”,有了小孩後加上“小孩乖吧”……而父親卻很難做到這一點。兒女們的狀況多是母親轉述給他的。
這幾天家裏團聚,母親一天到晚忙個不停,又要幫忙搞家務,又要照看着調皮的小侄子,歇下了還要到兩個兒媳婦的房間説上幾句話。而父親看還是像往常一樣和來家裏的各色人等喝茶聊天,過他的“個人生活”,像是個家庭生活中多餘的角色,家裏的事情他插不上手(實際上也不會做),連吃飯時間也被安排着。小孩調皮,雖知童言無忌,但有些話總歸是不好聽,卻也只能忍着。
母親談家事時,經常會説出“要學會做老人”的話來。這大概是母親和她的妯娌們經常在一起體味出來的道理。細嚼起來,此話甚是在理。客觀上,家鄉老人的養老狀況其實算是很不錯的了,年紀輕輕“吃兒子”的現象並不鮮見。可是,大多數家庭都面臨“家家有本難唸的經”的窘境。
就像我的父親和母親,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算是安享晚年了,他們自己也承認他們或許是村裏最有福氣的人。可是,客觀上家庭生活經驗的缺乏,總會製造一些不如意出來。按我姐姐的説法,父親這麼些年的脾氣越來越古怪,“老年成細仔”。我在想,就如這幾天家人團聚,他想參與卻又不得參與,妻子還提醒我,連一起吃飯的次數都不算多。在這種情況下,脾氣古怪就是難免的了。
每個人都在過日子,誰又去認真想過怎樣去過日子呢?細想起來,父親遇到的尷尬,我的那些叔叔伯伯們都在遭遇,我的爺爺們也曾經遭遇,只是還不知道我和我的同輩們會不會遭遇。在我兒時的記憶中,當父母那一輩還年輕時,家庭衝突都是極其外顯的,一家人吵架周圍鄰居都知道。一旦吵架,旁邊立馬就會圍上七八上十個妯娌來勸架。我在想,母親勸過的架應該有無數次了吧?前兩年回家,每天都會看到一位七十多歲的大伯提着各種好吃的給他九十多歲的母親吃,兩個老年人相互噓寒問暖,看得我甚是感動。
但是,那家的伯母也每天會到叔婆面前數落一番,説當年你對我怎麼怎麼地,是怎麼罵我的。這又讓我感到無限唏噓。事後聽母親説,叔婆有另一個招,在她的孫子孫女面前説兒媳婦的不是。婆媳間的恩怨情仇竟然可以延續個幾十年,看來只有他們都歸天了才能化解了。而今,公開的家庭衝突是很難有了,家家都覺得老人和小孩最好分開居住,這樣反而親一些。大舅有三個兒子,都已從村裏搬到鎮上。
曾經有一段時間,大舅也搬到鎮上“吃兒子”的,可住哪一家都不合適。現在又不像往年,兩個老人可以分開住在不同的兒子家,這樣大舅和大舅媽也不樂意。於是每家都為兩個老人準備了房間,做好了贍養老人的準備。然而,兩人未曾預料的是,這種養老方式就意味着要同時和三個兒子兒媳婦過家庭生活,其難度可想而知。三個表哥也體會到這樣很是不易,商量後找到小舅,諮詢是否乾脆在鎮上再蓋一棟房子讓老人單獨居住。
小舅想來想去這樣不太合適,房子蓋下來至少要20多萬,有這個錢還不如給老人用,還不如讓他們住村裏。於是,大舅和大舅媽雖然還是“吃兒子”的,但回村裏居住去了,兒孫們隔三差五回去看看。
只不過,**家庭空間的重構在某種程度上更進一步使老人們失去了家庭生活經驗的習得。**大哥和我常年在外,父親母親是沒有跟兒子兒媳、孫子孫女一起生活的經驗的。多年前大哥大嫂邀請父母親去深圳住一段時間。母親倒是住得習慣,每天同樣可以幫忙操持家務、帶孫子孫女。但父親卻覺得很是不適應。
他多年已經養成了諸多嗜好,一日三餐要喝酒,閒下來煙不離手、茶不離口,在城市裏狹窄的居住空間裏,根本就不適合。不用説別的,僅僅是還幼小的小孩就不太能適應屋裏煙霧繚繞的感覺。於是,過了一段時間,不僅父親不適應,連大哥大嫂也不適應。再加上年紀漸老,去深圳的時間也就越來越少。
既然衝突難免,“學會做老人”也就變得異常重要。家鄉很多老人到了一定年紀,就主動戒煙戒酒。公開的原因多是身體不允許,但細究起來,恐怕和“學會做老人”有關。當那些男人們還不是老人,還沒宣佈退休,還未主動放棄其家庭主宰的時候,不良嗜好是他的一種權力,兒孫們得適應。可問題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一旦老人們主動放權,就很難再有這種特權,而兒子兒媳們卻在培養新的特權,比如打牌賭博,一日三餐想吃就吃、不吃就不吃,早上睡懶覺……
父親在前幾年做過一次手術,醫生要求戒煙,倒也努力戒過一段時間的。可沒多久,他又反覆如初。只不過,從此宣佈要抽香煙,要求反而提高了。當時我很是不理解,對他好言相勸、也發過脾氣。後來大哥跟我説,他想抽就抽吧,我也就沒管這事。現在想來,我其實完全搞錯了方向。
我一直都從健康角度去考慮老人的戒煙戒酒問題,可對於老人而言,抽煙喝酒或許更是一種特權的象徵。他們雖是老人,要“吃兒子”的,但仍然抽得起煙、喝得起酒,説明其家庭地位並未降低。乃至於還可以炫耀,他們的子女多麼地孝順。
時代在變,社會在變,或許人心也在變。談起家事,有時候總覺得很沮喪。家鄉的老人們所經歷的是,一大家人居住在一起,天天吵吵鬧鬧、沒玩沒了。他們何曾想過,相聚也會變得不易?所有人內心裏面都格外珍惜相聚的美好時刻,都在小心翼翼地相處,老人學會了“做老人”,小孩也在絞盡腦汁迴避代際衝突。只是,大家都覺得很累。於是乎,漸行漸遠的人際關係已成主流。

閩西客家某宗族祠堂
母親説,今年輪到我家主持祭掃太公太婆和爺爺奶奶的墳,她早在年前就“請”了兩個在家的堂嫂把上山的道路和墳邊的野草清除乾淨了,每人發了100元“工錢”。想想這也合理,我們這些在外的,很難等到正月掃墓,掃墓的責任也就落到了留在家的兄弟們身上。長此以往總歸是不太合理。
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勁,難不成以前祭掃墳墓後家族聚會的熱鬧就此一去不復返?看來是的。最終還是市場化機制來得乾脆,它可以抹平更多的恩怨情仇,大家落個輕鬆,家族聚會變成個娛樂活動就行了,嚴肅認真的談家事就算了。
據説,家族裏正在醖釀宗族管理改革,每家分攤一定的金額作為家族事業基金,以後上墳之類的開銷就用利息就行了,每個參加上墳的家族成員“發工資”。還聽説,“請保姆”照顧老人在家鄉已甚為流行,因為子女們誰去照顧老人都計算不清,還不如大家攤錢用2400元/月的工資請一個保姆。我不太清楚像父親這樣的“老年成細仔”的情況如何適應這種趨勢。尤其是像我一個姑姑姑父那樣的,稍有不適就“謊報軍情”,害得遠在珠三角的幾個兒子趕回家,結果發現只是小病而已。他們現在還可以生活自理,可以時不時測試一下兒女們的孝心,可果真要請保姆了,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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