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麗芬:繁榮的城市背後,是外婆這樣的老人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黃麗芬】
我的外婆出生於上個世紀20年代,今年已經是93歲的高齡。她一生經歷豐富,作為見證國家成長將近一個世紀的普通農民,她的身上有着典型的農民性格。我經常將外婆認作一部厚重的歷史書,家鄉近百年的風雲變幻在她的身上留下深刻的印記,也因此我特別喜歡聽她講故事。每當想起外婆,腦海中總會有一幅畫面:夏天的午後,她坐在家裏的矮凳上,手裏有一下沒一下地搖着蒲葉扇,娓娓道來她一生的滄桑。
外婆幼年喪父,曾祖母無力獨立撫養一大家子,便把她送往同鎮柯姓人家當童養媳。長到十五六歲就結婚了,但是沒過多久小丈夫就去世。那個時候的外公家裏特別窮,娶不到媳婦,外公聽説鄰村的這個少年寡婦之後,就起早摸黑上山砍了幾個月的柴,送到縣城去賣了,把東拼西湊到的十塊大洋作為彩禮錢送到外婆養父母家,就這樣外婆開始了她一生坎坷的生養之旅。
外婆總共生下10個孩子,抱養一個鄰村的女孩,還有過兩次流產經歷。但是現在還活着的只有四個,抱養回來的姨媽最大,已經70多歲;成家立業的孩子裏面,大舅舅92年發生礦難去世,留下四個嗷嗷待哺的孩子,目前為止三個孩子已經結婚生子,但是最小的表哥31歲了還是單身漢,成為家裏的頭疼事。二舅舅家三個孩子,最小的表姐也已於去年底結婚,所以二舅舅的“任務”完成了。三舅舅家裏兩個孩子都已經大學畢業,但是都還沒有結婚,所以“任務”還沒有開始。外婆在47歲生下最後一個孩子,也就是我的母親,我家三個孩子,作為老大的我還在讀書,所以父母的“任務”也還沒有開始。
大舅舅去世那一年,外公也因病去世,外婆已經孤身生活整整24年,在這長長的24年時光裏,她一直在孤單中懷念着故去的外公、舅舅和未能順利長大的舅舅姨媽們。在她90歲大壽的那一年,她的所有後輩齊聚一堂拍的全家福裏有整整54個人,這幾年又添了2個曾孫,一個外甥女婿,所以到目前為止,外婆的後代子孫已經有整整56個。
在這個四世同堂的大家族裏,外婆貢獻出了她一生的心血。與外公相互扶持的第二段婚姻生活,也是外婆經歷戰爭年代、新中國成立、文革時期、改革開放初期的階段,同甘共苦的夫妻二人感情特別深厚。作為農民的外婆,時常跟我提起的是59年沒有飯吃,攜家帶口到江西討飯的經歷,每當我們這些後輩説什麼東西不好吃要丟掉的時候,外婆總會斥責我們:“那是你們沒有經歷過59年”。
90年代後期,我家鄉的人也開始掀起了打工潮。三舅舅和三舅媽就是他們中的一員,他們先後去武漢東西湖種菜,沒掙到多少錢就又跑到温州。三舅舅在一家機械廠當農民工,三舅媽就在那裏找到了打掃衞生的工作,他們這一去就是20來年,將兩個孩子交給外婆照顧。外婆按着他們的學習需要而動,除了外面的農活,家裏的家務,還要照顧兩個孩子的生活起居和學習。孩子讀初中的時候,外婆又跟着搬到鎮上住了三年,那個時候她還順便照顧二舅舅家的表姐、我和弟弟總共五個孩子的生活起居,而她已是80多歲的高齡。等到我們都去縣裏上高中的時候,外婆又想幫忙大舅媽照顧六個大大小小的曾孫。
那時的她,身上彷彿有花不完的精力,每天天不亮就起牀,或者去菜地鋤地,或者去池塘洗衣服,或者去山上砍柴,在我們上完早自習回家之前回家做好早飯,吃完早飯做各種家務活,準備午飯,記憶中的外婆,每頓飯都是等到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她才就着殘羹冷炙吃了,到下午有空她就到處串門,找一羣老年人聊東家長西家短的,晚飯過後她一般早早洗漱完了就半躺在牀上,等到我們上完晚自習回來都洗漱完畢之後,她才安心地睡去。
我們上完高中讀大學,一路成長,外婆逢人就會扳着手指頭説她哪個哪個孫輩在哪裏讀書,在哪裏工作,一臉的驕傲。15年冬天之前,90多的外婆還會自己種菜,養一羣雞,過年的時候每家分一兩隻,甚至上山砍柴,兒孫們不讓她幹活她就偷偷幹。但是前年冬天,外婆操勞一輩子,流了許多眼淚的眼睛看不清楚了,去年過年的時候她已經完全看不見,要強的她時常説,不好意思出門,被人扶着覺得醜得慌,所以一直窩在二舅舅家對面的小平房裏,説話的人變少了,愈發孤單。

對於高齡老人來説,對於情感慰藉的需求大,並存在生活不能自理的情況。
家裏長輩都説,自從外婆眼睛瞎了,耳朵也不太好使之後,性情大變,經常無緣故地發火生氣,一生氣就拿自己的身體過不去,幾天不吃不喝,並且對來跟她聊天的老人們説她兒子兒媳的不孝。這樣多了,村裏就有流言,外面就有了舅舅舅媽不孝老母的輿論,舅媽內心覺得特別委屈,明明每天端給她喝,端給她吃,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照顧到了,是她自己不願意吃不願意喝,怎麼可以説子媳不管她?所以這樣來來回回次數多了,不給後輩留點面子,舅媽就真的不太願意管她了,三舅舅和三舅媽又常年在外打工,這樣就真的沒有人照管她了。
外婆要強的性格卻絲毫沒有變化,她就自己一個人在那個小平房裏摸着做吃的、煮喝的,靠着政府每年給她發的1200元的養老金,還有過年的時候孩子們給她的壓歲錢,不要舅舅家的米麪和飯菜。經常不是把東西潑了,就是把自己給燙着了,並且因為經常吃剩飯剩菜,腸胃出現問題,到去年下半年已經吃不了乾飯,只能喝稀粥,整個人瘦成了皮包骨,兒孫們給她買的營養品大多放到過期,過年這幾天甚至連粥都喝不了了,喝點開水都會吐了。這個時候大家真正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今年去拜年的時候,爸媽第一個就去外婆面前,幫她打掃衞生,孫子孫媳一羣羣地擁進她的小平房裏,她就一遍遍地跟每個人説她這幾天只吃了一點什麼東西,最後都會加上一句“我這老傢伙還不死,活着幹什麼喲?他爸怎麼沒有陰靈,不來帶我走?”大家只能沉默着對視。兩個舅舅、母親和大舅舅家裏的大表哥商量怎麼辦,最後一致同意請一個人照顧她的飲食起居,大家分攤費用。但是在外婆那裏卻受到了強烈抵制,她説,“我不靠你們養我,你們活你們的,不用管我”。我在長輩們的嘴中卻又發現了一個矛盾的外婆。在母親沒去看她的時候,她跟很多人説,想女兒想得很,可是在母親去看望她時,卻説“你這麼忙,下次不要再來了,別耽誤了你的生意”。
為什麼一向克勤克儉、樸實順從的外婆突然在大家眼裏變成了一個蠻不講理、前後矛盾的老人?我想可以從家庭地位的變化來找這種轉變的原因。外婆幾十年的生養生涯中一直是家裏的重要權威,她的指導和意見是所有的小輩必須考慮的因素。可是自從不再有精力帶孩子,退出大家庭的主要勞動力,不再能扮演孩子們的得力助手。在農忙或者過年過節忙亂時節,她走來走去希望能幫上兒孫點什麼,可是老是被兒孫們叫走,有了點幫倒忙的意思。她説的話越來越不管用,行動上就跟着越來越遲緩,原本活潑愛語的外婆不再願意正面過問孩子們的事情。但是那是壓抑的結果,她還是特別希望大家坐在火爐旁邊跟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在我家鄉的農村,中年婦女和老人們都特別喜歡搞點迷信,找算命先生算算運數,外婆每年都會為自己算上一命,然後告訴我們這些後輩,“算命的都説,今年我活不過五月去,你們這次肯定是最後一次見到我了”,用這種方式來激起我們對她的關心,想到要時常去看望她。
外婆不到五十歲牙齒掉光,四十多年一直只能吃軟乎的飯食,兒孫們每次去看望她給她帶很多的營養品,在眼瞎之前,她都會特別開心,跟來往的熟人細數哪個人又給她送什麼來了。可是自從眼睛看不見之後,她不再接受大家的營養品,有時候買的東西被她當面丟掉,就算收着了也大部分放到過期,她老是向兒孫們説“不要買東西來,多來看看我就好了”。外婆跟母親説,她還想再活兩年,想親眼看到三舅舅的表哥和表妹結婚,我弟弟回來了,她就可以安心地閉眼了。不難看到,對於行動不便的外婆,最大的需求並不是吃吃喝喝,而是兒孫的陪伴。可是三舅舅一家常年在外,更不用説大舅舅和二舅舅家的孩子們了。也許對於外婆來説,以蠻不講理的博弈方式追求的陪伴,在出錢請人照顧之後算是徹底失敗,兒孫們是放下心來了,也就沒有必要時常親自去看望她了,這也難怪外婆會如此牴觸這個商量結果。
在外婆身上,我看到了農村高齡老年人這樣一羣矛盾的綜合體。
首先,外婆的博弈方式在現階段的中國農村這個特定的時空條件之下存在矛盾。通過故意傷害自己的方式,外婆企圖積累的是道德資本。在農村熟人社會的時空條件之下,這樣很容易為自己帶來輿論上的優勢,使子媳們不得不迫於輿論的壓力而動,表示出他們的關心來破解流言。但是這種方式存在諸多與預想中不一樣的後果。
老人肯定清楚子媳們的陪伴客觀上是稀缺物,正所謂“兒孫自有兒孫福”,每個家庭有着各自固有的生命週期,當家庭的中心不再圍繞着曾經的核心、如今的老人轉動,而是分裂成多個小家庭各自獨立運轉的時候,投注在老年人身上的時間和精力必定是不多的。而老人都會有一個“家和萬事興”的強烈願望,所以這種博弈方式在老人自己的身上就是矛盾的,在情與理之間的不停搖擺才會使得外婆一會兒要兒孫們去看望她,去了以後又讓他們以後都不要再來的情況。
其次,撇開這種博弈方式使用多次真的會對身體造成極大損傷,從而使得情況更加惡化不説,外婆道德資本的積累是以舅舅舅媽們道德資本的損失為前提的。當外婆道德資本積累得很高,村裏人都投來同情的目光之時,也是子媳們在村裏人面前受盡指責的時候,這個時候就會存在反彈的情況。二舅媽就是這樣的例子,反正在村裏人面前已經丟盡了面子,大家對她形成了固有印象,不管怎麼做不孝老母的惡名是抹不去了,而帶來這種困境的罪魁禍首,導演這一切的是躺在牀上的老母。既然她不給我們留面子,説我們的不孝,那我就真不孝給她看。所以,二舅媽和外婆大吵幾次之後,雖然對門住着,但是已經將近一年沒有説過話了。而夾在中間的二舅舅就更加不好做人了,在對外婆的照顧之上,無論他怎麼做,在外婆那裏和在二舅媽這裏都沒有好的。
最後,這種博弈方式積累的短期道德資本是以外婆七十多年在這個大家庭兢兢業業、不畏辛勞,從而在兒孫們中間形成的威望為代價的。在兒孫們心中,曾經識大體,一切為大家庭、為兒孫們考慮,身上充滿愛意與活力的外婆消失了。如今的外婆變成了如幼兒一般不講人情的怪人,在這場還沒有結束的鬧劇中,在兒孫這裏她既沒有留下多少情分,也沒有多少道理可講,她徹徹底底變成了一個“要人哄着的小孩子”。
其次,在市場化背景之下,農村大部分的青壯年勞動力外出務工,常年在外,留下老弱在家守望,這裏面的情感債務越滾越大,成為許多社會問題的根源。對於農村老人特別是農村高齡老人來説,社會經濟的發展使得擺在他們面前的不再是以往孩子願不願意贍養的問題,而是能否親自陪伴的問題。一般認為對老年人的贍養包括經濟支持、生活照料和情感慰藉三個方面。雖然農村中的老人在整個國家大的經濟背景支撐之下基本解決了經濟支持的問題,但是人口由農村向城市的流動造成了農村老人大部分沒法滿足生活照料和情感慰藉需求。當然對於低齡老人來説生活能夠自理,情感慰藉的缺位比較突出。
而對於高齡老人來説,對於情感慰藉的需求更大,並且還存在生活不能自理的情況。再加上在農村高齡老人這裏,生活照料和情感慰藉的同時缺失會存在相互強化的效應。生活不能自理使得老年人對小輩的依賴度增加,從而導致情感上的依賴程度的上升,如果這種情感依賴得不到回應,結果是生活不能自理的情況更加嚴重,甚至存在為了得到情感慰藉而拿生活照料來博弈的現象。從舅舅們的角度來看,外婆最大的問題在於生活照料,通過請人服侍,將這個任務外包出去,問題就可以基本解決了。但是從外婆的角度來看問題是雙重的,並且其中一個的解決是以另一個的長期無法解決為代價的。
我不知道中國農村還存在多少如外婆一樣在矛盾中煎熬的高齡老人,但是我相信這個數目肯定不小。中國社會的發展是多條社會要素擰成的一股繩索,牽引着我們關注的目光,而這每一條裏都有道不盡的人生故事,它們以喃喃低語的方式燃燒着自己的生命之光,為各個層面上的發展助力。我們不能否認的是在某種程度上老年人的情感訴求也是社會發展諸多燃料中的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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