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笛:挑動兩岸神經的蝨目魚,還遊得動嗎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王曉笛】
茶過三巡,台南蝨目魚養殖協會理事長,帶我來到學甲區邊緣的一塊空地上。這裏談不上荒蕪,卻也是雜草叢生,柔軟的泥土中還殘留有昔日魚塘的痕跡。角落裏一台小型的挖掘機,孤零零地上下揮舞着機械臂,賣力,卻看不到任何揚起的灰塵。
“它就擺在那裏,表示我們還有在工作。”理事長指着挖掘機苦笑道。
2015年,為便於蝨目魚保存和運輸,在大陸方面的支持下,學甲開始興建觀光冷凍廠。然而不久後,力挺此項目的國台辦副主任龔清概因貪污瀆職落馬,冷凍廠的話題開始變得微妙起來。此後兩岸形勢快速變化,原本熱火朝天的加工廠項目也自然無人問津。
沒有後期的支持,冷凍廠的項目只能被束之高閣,然而根據台灣法律規定,購買的空地兩年未開工就要被收回,2017年4月是最後的期限,可土地的動工卻仍然一籌莫展。
“因為兩岸轉賬有時間差,以往的契作,我們都是先行墊付,這次也一樣。為了辦冷凍廠,我們不僅從外面借了好多錢,還拿了很多漁民的錢,若是再沒有支持,破產是隨時的事情。”理事長嘆氣道,將自己癱坐在沙發裏。


蕭條的觀光冷凍廠
漁業小鎮的大禮
所謂契作,指的是私人公司和農民或農會在播種前訂下合約,對所生產特定的蔬果進行數量和價格上的保證收購。談及為什麼要推廣和大陸之間的蝨目魚“契作”,理事長表示:“是想為改善鄉親們的生活貢獻一點心力。”
日據時期的學甲還只是一個不起眼的鄉,作為“帝國”的糖業主產地,台灣百姓的生活多以砂糖生產為中心運作,學甲也自不例外。日本人走後,台灣糖業不復當年,不可一世的台糖公司,也漸漸轉行搞起了旅遊觀光和房地產。到了六十年代,學甲的經濟轉向紡織加工,大批出口到美國的衣物在這裏被加工製作。在全盛時期,學甲成為擁有十幾家大型紡織工廠,人口五萬餘人的紡織重鎮,是台灣最後一個由鄉升格為鎮的基層單位。
但是從八十年代開始,台灣經濟轉型,大批勞動密集型企業遷往中國大陸和東南亞,學甲的紡織產業逐漸沒落。產業萎縮帶來了税收的鋭減,學甲曾一度債台高築到不開路燈,不開空調的地步。為節省開支,當時全鎮(現為學甲區)26個裏也被合併為13個。人們紛紛離開這裏另謀出路,而留下的人們則以農漁為生,守着那片曾經熱鬧後冷卻的土地,過上了看天吃飯的生活。
台灣家魚蝨目魚就是當地主打產品,學甲百姓十之有一從事蝨目魚養殖,但蝨目魚是家家户户都吃得上的家常菜,並未有什麼特殊之處,學甲也只是萬千產地之中的其中一個。由於利潤微薄,長期以來學甲漁民在收購中處在弱勢地位,商家往往刻意將收購價格殺到低於成本。本就無利可圖,一旦再遭逢天災,漁民的辛勤勞作轉瞬即化為泡影。
若是沒有兩岸整治環境的變化,學甲百姓恐怕依然會過着清貧和寡淡的生活,但隨着ECFA(海峽兩岸經濟合作框架協議,Economic Cooperation Framework Agreement——觀察者網注)的簽訂,這個快被遺忘的小鎮又變得熱鬧起來。在ECFA的早收清單中,蝨目魚和其他17項農產品被列為優惠商品,僅徵收5%的關税。
與此同時,北京明確定調兩岸交流的工作精神——要深入鄉鎮,特別是中南部地區。然而此前海協會副會長張銘清在台南孔廟遇襲,讓大陸官員一度不敢跨越“濁水溪”(濁水溪曾被視為藍綠勢力地理分界線)。雖然此後陳雲林、鄭立中還是來到了中南部,但地方百姓態度多為冷淡。
在這種情況下,理事長卻敞開大門做生意,而大陸也樂將學甲視作和基層合作的樣板,在國台辦的牽引下,最終促成了上海水產集團和學甲食品公司的契作。契作一開始將每台斤(600克)的收購價格定為45元新台幣,高於生產成本的35元,也遠高於當地企業20-30元不等的收購價格。同時還承諾,24小時可以對蝨目魚進行緊急搶收,搶收後依然以契作價格收購。
就這樣,一份惠民大禮從天而降學甲,蝨目魚就這樣承擔了兩岸經濟與政治交流的雙重使命。

學甲養殖户在捕魚
挑動兩岸神經的小魚
十年前,大概沒有人會想到,一條小魚可以挑動兩岸的政治神經。
自小成長在“殺豬拔毛”教育之中的學甲民眾,面對紛至沓來的各省採購團,一時間變得手足無措。他們嘴上尷尬地叫着“省長好”,心裏也不免泛起嘀咕。
是否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亦或者僅僅是雷聲大雨點小的噱頭?
與村民們疑慮相伴隨的是媒體的煽風點火。曾作為黨外運動宣傳利器的“地下電台(非法電台)”,現在是南台灣民眾主要的信息來源,這些賣假藥的廣播,中間穿插着聳動的政治評論,契作是阿共的“政治訂單”結合“銀彈”的説法一直不絕於耳。
意識形態的對壘中,兩岸的任何交流都會成為眾矢之的。
在這樣的媒體氛圍中,一些大膽的漁民們率先參加了契作,當更多實惠逐漸浮現,漁民們開始呼朋引伴,契作的規模也逐年擴大。一開始疑竇叢生的鄉民們,開始自覺地站在蝨目魚協會和學甲食品公司一邊,為契作發聲和辯護。
而對於還有些人批評契作導致島內蝨目魚上漲,理事長搖搖頭,表示不以為然:“契作產量只佔全台總產的1%,這麼小的體量怎麼影響價格?”
“批評契作的人,要來學甲看一看!”理事長曾這樣向媒體喊話。
在契作的保駕護航下,學甲百姓喜笑顏開,學甲似乎又再次繁榮了起來。
然而情況似乎並不如預期的樂觀。
蝨目魚刺多,帶有一點土味,名字不利於推廣,即便後來在大陸被改稱“狀元魚”,作為後來者想在魔都水產市場佔有一席之地,也並不是一件易事。契作的確讓漁民收益,但卻是學甲食品公司和上海水產虧本支撐的結果。到了第四年,上海水產集團退出契作,改由福建海魁水產集團接盤,收購的價格也由之前的每台斤45元,降到了40元。
只要契作還在,就會有台灣人常講的“出頭天”,若是能加大推廣,完善配套,蝨目魚定會在大陸打出一片天地。台灣的負責人們這樣堅信大陸的廣闊市場可以為他們帶來更多的收益,一個上海市就可以消化學甲所有的蝨目魚。
在這樣的信念下,觀光冷凍加工廠的項目被提上日程。2014年8月,海魁水產、京泰公司、學甲食品有限公司和大潤發(缺席)開始了合作建廠的第一次工作會議,截止到2014年4月,在總共四次工作會議中,四家公司確定了各自的股份比例,投資資金,建廠規模,並將新公司命名為“台灣華聯水產股份有限公司”,於2016年9月註冊成立。
同年1月,力挺此項目的龔清概落馬。同年5月,鄭立中許諾的五年契作期滿,大陸叫停契作。這家承載希望的公司誕生在一個風雨飄搖的時間,其轄下的工廠卻依舊還是一片荒地。
“有漁民問我,來年還有沒有契作,我只能騙他們説,因為今年台灣凍害,影響了生產,大陸那邊正在研究新的收購計劃”,理事長説道,“至於冷凍廠,我不敢提。”

萬綠叢中一點紅
台灣中南部,長期被視作綠營的鐵票倉,但從學甲開始,情況正在發生變化。
2014年“九合一選舉”,蝨目魚契作的重要推手謝財旺,在賴清德橫掃八成選票的第三選區(北門、學甲、將軍),以第一高票的成績當選台南市議員。選前被看好的民進黨籍侯澄財雖然依靠三選二的規則獲得連任,但票數只能屈居第二。
這次選舉中也罕見地出現了三黨同台競選的攻擊性文宣,謝財旺被抹紅為共產黨人,甚至有民進黨“立委”直言不諱地形容這是一次與共產黨的交鋒。
但這並不妨礙謝財旺的第一高票,他的成功一方面來源自學甲做鎮長的經歷,另一方面來自他孜孜不倦地推動兩岸的交往,根據一位學者的非正式統計,由於契作的推廣,學甲對共產黨的認可度高於藍綠。

中南部基層的選舉,本質還是看親疏遠近的熟人社會。民進黨比國民黨捨得花時間去鄉下聯絡感情,鄉親們未必真的有黨派立場,不過恰好選舉人是他的熟人。而在學甲,五年的時間裏,百姓見到的多是大陸的各級官員,這種頻繁的聯繫給了他們近距離直接瞭解中共的機會。
“鄉親們知道誰能給自己帶來實惠,他們其實沒有什麼特別的黨派立場,如果大陸需要選舉動員,我敢保證鄉親們的選票。”理事長如是説。
然而在綠區做兩岸事務,難免會受到方方面面的壓力,民進黨曾利用公權有意無意地阻礙契作進行,比如無故拖延行政審批。在用過“大棒”後,還會用“胡蘿蔔”安慰。理事長透露,賴清德曾私下對謝財旺講,若是他和理事長能停止和大陸之間的合作,台南市會想辦法幫漁民找銷路。
“要是被招安,日子當然舒服,可是做不到。”
成長在學甲,曾經深綠的理事長,現在是一名堅定的統派,他深信兩岸統合的趨勢所在,台灣的鄉親可以從大陸中獲利。不久前,他當選保生大帝開基祖廟董事,在改選會上當着藍綠政客、名流百姓的面,表示台灣傳統民間信仰的神明都來自中國大陸,並批評急於去中國化(世芳扯鈴)、要外省人滾回去(洪素珠)是精神分裂。
“現在的情況下,我不知道我們還能撐多久,大不了破產歸零,只是苦了這些滿懷期望的鄉親。”
現在的學甲,門前冷落車馬稀,似乎重新變回了那個被遺忘的小角色。大陸的訪問團依然會零星地出現在這裏,但沒有任何合作的意向和舉措。2016年11月,理事長向來大陸訪問的國民黨主席洪秀柱遞交了關於學甲困難的陳情書,在得到“已分發有關單位調研”的回答後,他開始了漫長和焦灼的等待。
“其實內心是孤獨和無助的,但卻仍然要告誡自己要保持一份希望。”理事長最後説道,憔悴的面容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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