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姣:48歲,母親進城打工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杜姣】
因一直在外求學的緣故,早已不參與家鄉的日常生活,每年也只是寒暑假在家裏住上一個星期或者十來天。我已經成為家鄉的一個旁觀者。這麼多年來,家鄉的變化是我始料未及的。特別是2008年上大學以來,這種感覺尤其明顯。
如今,經常會有人感嘆鄉俗的消失、人情的異化、年味的不再,並多帶有些“世風日下”的意味,農村農民更是被貼上各種“污名化”的標籤。在這個鉅變的時代中,其中有不少是事實,但若以此代表當前農村的全部,卻是有失公允的。僅僅從母親48歲時下定決心出門打工的經歷中,就可以看出這一代農民身上未消失的勤勞和家族責任感。
一、艱難的啓程
近幾年,隨着家鄉建房潮的來臨,“誰家的房子修得漂亮、氣派”、“誰家的沙發、窗簾買的好看”、“誰家的裝修搞得時髦”等等成為村民聊天的重要內容。受到誇讚的村民會感到很有面子,並且非常滿足和得意。反之,心裏就很不暢快,不服氣,想着自己要怎麼將家裏弄一弄。
在農村,有一棟像樣的房子是很重要的。房子,對農民而言,不僅僅是住所這麼簡單,而是有多重意義。首先,最為直接的是,它是這個家庭實力的體現。建房子,從來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就拿當前來説,至少需要十大幾萬、20來萬。這家有沒有錢,有沒有本事,房子才是最終的亮劍。
其次,建房子,不再是單純追求外在形式上的高和大,而是要講究款式和內部裝修,這體現的是這家人的生活品味,也就是村裏人常説的是否“跟上了形勢”。如果在款式、裝修上沒有跟上形勢,房子修得再高再大,花掉再多的錢,最終招來的還是別人的冷嘲熱諷。
最後,建房子,還與兒子的婚姻大事緊密關聯。如果沒有一棟像樣的房子,連願意為之説媒的人都會變少。房子在農村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4年前,正是因為房子,讓母親打定了出門打工的決心。我們家住的房子,是上世紀90年末修的兩層樓房,還是平頂,算得上是那時候村裏最時髦和氣派的房子。因為,當時村裏絕大部分村民的房子還都是土坯房和木板房。由於後來我一直在讀書,家裏掙的錢基本都用在了我的身上。父親在外掙的大頭收入用於我上學,母親在家掙的零碎錢作為家庭的日常開銷,包括走人情等等。一年到頭,手裏很難有餘錢。因此,房子自建好後,便從未做過翻新或是裝修。父母親也從沒有想過再建房,房子保持着最初建起時外牆僅用水泥粉刷的樣子,只是更加的陳舊不堪,樣式也早已過時。
近幾年來,特別是2010年以來,村裏新房一批批地湧現,不斷刺激着母親敏感的神經,心裏開始焦慮不安起來。就如上文所説,如今建房,沒有十幾萬、二十來萬的收入,是不敢輕易動工的。再者,看着兒子年紀一年一年的大了起來,早已到了適婚年齡,母親心裏的焦慮感又加重了一層。從我們村的形勢來看,都還有在家建房的習慣,沒有到城裏買房的要求。因此,只要有錢,村民都會在村裏建房子。在村裏有一棟像樣的房子,到如今已然成為娶媳婦的必須要求。
這與母親那個年代不同,當時大家經濟條件差不多,都是靠土地謀生活,村裏鮮有經濟分化。因此,找婆家時,主要還是看對方的人品,以及是否有與農業社會生產需求相匹配的一把力氣。而今,隨着市場經濟的進一步展開,農村經濟分化開始出現,村民家庭與家庭之間亦逐步有較為明顯的好歹之分、貧富之別。而房子則成為衡量一個家庭經濟實力和家庭能力的重要標準。

農村母親人生價值和意義是與其所在家庭、與子女以及子孫的延綿緊緊地勾連在一起的。(資料圖)
我在剛上大學時就已朦朦朧朧地感受到了母親心裏的這種焦慮和壓力。並且,隨着時間的推移,這種感覺更趨強烈。每年過年回家,和母親聊天,不説話時她總是滿臉愁容,時不時地哼上兩聲,嘆一口長氣。
母親深知,依靠村裏那點田地和父親常年在外的收入是決然不可能實現建房的目標的。雖然即將48歲的母親早已過了打工的最佳年齡,但是,在現實壓力的緊逼之下,打工已經成為迫不得已的唯一選擇。想到很多近50歲的人都已陸陸續續返鄉,不用背井離鄉,此時的母親卻不得不開啓她的打工歷程。
以前看到母親心情這麼沉重,不是很理解。甚至還會去開導她,跟她説,“建房子、娶媳婦都是哥哥自己的事情,你就讓他自己去拼、自己幹,都這麼大年紀了,何必苦了自己,過好自己的日子不就行了麼?”但母親就是一句話,“不幫你哥建房,不給他娶媳婦,這算什麼父母”?母親同很多其他地方的農民一樣,她價值和意義的實現是與其所在家庭、與子女以及子孫的延綿緊緊地勾連在一起的。
時間一年一年過去,到2012年,也就是我大學畢業讀碩士的這一年,即將48歲的母親終於堅定了打工念頭。並在出發前,也就是年前臘月和年後正月間,狠她下心將租過來用來種菜的土地轉租給別人,將成熟了長在田裏的蘿蔔以及育好的辣椒苗全都低價轉賣。
對母親這樣一個近50歲的從未出過遠門的農村婦女來説,她要突破的心理和現實障礙遠比年輕人多得多。母親文化水平不高,只上過一年多的書,大字不識幾個,普通話也不會説。到了這個年紀,學習能力、反應能力都相應下降。此外,去打工,也意味着她要面對的是一種高度陌生並且充滿競爭性的環境。
事後我在家裏和她聊起當時下定決心準備去打工有何心理感受,她毫不猶豫地蹦出“我害怕呀”這幾個字,還不好意思地憨笑了起來。但是,出去打工的四年多,母親所表現出來的超常忍耐力和適應能力,遠遠超出我的意料。
二、打工過程中的酸甜苦辣
經堂姐介紹,母親是到福建一家海鮮廠打工。據母親説,這個廠很大,至少有1000多名工人,很多是越南、貴州、四川人,都是由親戚帶親戚介紹過來的。出發的日子是2012年的正月十六,當時同我母親一起去打工的還有我們村以及鄰村的其他人,加起來坐了滿滿四輛大巴車,有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也有我母親年紀這麼大的中年人。也就是這一年,在村的四五十歲的婦女所剩無幾。
大家坐在車上,各種談天説地,想象打工的場景。對我母親來説,既期待,又害怕,五味雜陳。第二天到達地點之後,遇到的第一個難題就是選車間。該海鮮廠共有五個大車間,有專門剝蝦的、有給海鮮伴料的、有做成品包裝的等等。由於剛到那邊,母親什麼都不懂,對海鮮更是一竅不通,到底自己適合做哪個,應該選哪個車間,根本無所適從。最後,是聽了一個老員工的介紹進入了剝蝦車間。不久後,父親也因為各種原因加入了這家海鮮工廠。
海鮮廠是早上7點上班,6點半就要趕到車間,換好工作服。6點鐘開始吃早餐,中午10點半吃午飯,11點又進入車間,下午4點半下班吃晚飯。如果要加班,就是5點進車間。廠子效益好的幾年,加班都要到晚上十一二點,偶爾還會出現從早上七點加班到第二天早上七點的情況。因此,母親基本上每天都五點多起牀。有時,晚上加班加到八點多,但是將之前因為加班太晚沒來得及做的事情,比如洗衣服等雜事弄完,差不多又到了十一二點,甚至凌晨一點。
剛去的那幾個月,日子並不好過。“那個時候,感覺什麼事情都做不好,有時被組長罵,經常想回家,那種感受你都不知道怎麼形容”。這個廠裏,很多都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有些像我母親這般年紀的也多是到這裏至少做了好幾年的老員工。母親年紀在裏面算是比較大的,又是新員工,很不受車間組長的重視。由於是個新手,什麼都要從頭學,什麼都要人教,教了因為反應慢,又學不會,學會了,速度又慢,拖整個車間的後腿。比如説怎麼剝蝦、挑蝦腸等,母親以前從來沒有做過。期間,沒少受組長的訓罵和嫌棄。

海鮮工廠(資料圖)
此外,車間組長還會把像我母親這一類人調來調去,哪裏缺人手,就調到哪裏。調到別的組上,因為不熟悉,又是各種不適應。或者是,就直接將他們安排到計時組,早上七點上班到下午四點半,中午只有半個小時的吃飯時間,工作的時間長且工資低,一天下來只有50元,沒有人願意幹。以至於很多和我母親一同來的老鄉親,因為受不了,沒過多久便辭職回家了。這個過程中,母親也萌生過無數次想回家的念頭,但還是堅持了下來。因為回家,意味着要重操舊業,當然最主要的還是賺不了多少錢。
剛開始,母親一天工作下來,連50元的基本工資都拿不到。第一個月下來,一天最多能掙到30多元,一個月也就1000多元的工資。後來,隨着母親慢慢熟練,一天能掙40元、50元,達到了基本工資,再到一天能掙到60元。加上晚上三四個小時的加班,2012年一個小時的加班工資是6元,一天下來也有近80元的收入。大概過了大半年,母親才感覺順手很多,一個月能掙到2000多元、3000多元。到了下半年,這種面對陌生事物的挫敗感,也慢慢減少了。一方面是手頭上的事情都做熟練了,一方面是與組長以及其他員工都熟悉了、關係理順了。最重要的是,隨着部分老員工辭工,廠里人手出現短缺,像我母親這種“趴趴貨”(意指最差的這部分人)有了填補進來的機會,並逐步受到組長重視。她説,那個時候,只要一聽到有誰辭工,心裏呀就歡喜得不得了,真恨不得天天有人辭工,這樣,事情才能輪到她做,也才受重視。
第一年打工的初步嘗試,雖然歷經艱難和曲折,但到年終,父母兩人還是存下來了4萬元。這筆錢,雖然不算多,但與在家務農以及父親在外到處務工的收入相比,還是要多很多。關鍵是,在家裏很難形成積累性收入,都是邊掙邊用。當然,這一年能存下這麼多錢,全是靠父母倆勤儉節約積攢下來的。
到了2013、2014年情況好了許多,後面幾年,存下來的錢較之於第一年又多了兩三萬。打工的這四年來,因為捨不得一個月的滿勤獎,母親只請過一次假,平時有點小病小痛,只要能夠忍受,都不會請假。請假不僅意味着一個月的滿勤獎沒有了,而且還意味着這一天的工資也沒有了。只有廠裏一年兩次針對全體員工的休假,母親才會休息。周邊的年輕人一到年關,都在盼望着放假,而母親卻感嘆着,“怎麼又要過年了”。她説,每個月最開心的,莫過於月底發錢的時候。組長會用信封將錢封好,給到母親手裏,平時所受到的苦和累便在此時煙消雲散,整個人又如滿血復活一般,期待着投入到下一個月的戰鬥。
三、幸福的滋味
2016年,母親本還想着去打工,看到很多人陸陸續續離開家鄉,她在家裏也是坐立不安。但是,看着兒子年紀已經不小,建房子也到了緊要關頭,再拖是拖不過去了。於是,這才狠下決心,和父親一起待在家裏建房,沒有再去打工。順便,在家給兒子張羅女朋友的事情。
到年末,房子的裝修,已近完成,整個房子看起來,頗有點小洋樓和小別墅的味道。不論是從樣式,還是裝修的層次上,都算是村裏非常漂亮的房子了。在接近完工的時候,我還在學校。母親就忍不住多次給我打電話,跟我説修房子的進展以及村裏人看到我家房子後的反應和回饋。比如她會跟我説,村裏的哪個人又來我家看房子,都説房子很好看,還沒看到過這麼好看的。她還會説,連村裏的小孩子們都知道愛美,到我家觀看。透過電話,能強烈感受到母親心裏的那股高興勁兒。
當我問她,現在房子修好,有何感受時,她直接説道,“當然是開心啊,完成了一件事情,心裏就落了一塊石頭。如果你哥明年能結婚,我的任務也就完成了,人生也就圓滿了”。説着,就在向我暢想着未來,“等你哥結婚後,他們夫妻倆就去外面打工,我和你老頭子(指我父親)在家,將家裏的幾畝田種上稻穀和包穀,附近有什麼事情,你老頭子就去做做。再養一些豬和雞,你哥倆夫妻在外打工回來,家裏什麼都有,都不用買。房子也修好了,他們只用顧自己就行,不用操心房子的事情。我和你老頭兒現在還年輕,還幹得動,不用你哥操心。我們在家能夠幫上他一把就是一把。你説,這樣的日子好不好”?
父母二人的一生基本都是圍繞我和我哥打轉,從一直毫無怨言地支持我讀書,以及到現在為我哥建房娶媳婦,從來沒有停歇過。這構成了他們一生最為堅定不移的目標,促使他們心無旁騖的向前邁進。他們的生命是有重心的,他們的生活和所有行為都是圍繞這個重心展開,從未飄離或是迷失,也從未對未來失去希望。他們一直相信,只要通過自己的堅持和努力,就一定能實現目標。父母這一輩子沒有做過多麼驚天動地地偉大事業,在很多人看來,他們只是兩個再普通不過的生命。但是,從中,我卻感受到他們那重重的生命能量,這種厚重感,不比任何人單薄。在生命展開的過程中,歷經的各種酸甜苦辣,因為有可預期和可追求的目標,而有了意義和價值,並且豐富和充實着他們的人生。較之於那種平淡、漫無目標的浮萍般的人生,誰説這樣的人生就不是幸福的人生呢?有時,處於外圍的我們,因為沒有深入到農民的意義世界之中,往往只是看到他們外出打工的辛苦和勞累,進而以一種同情和憐憫的眼光來看待他們。但是,只要將他們的人生置於他們所在的家庭以及他們所在的村莊中,我們就會看到不一樣的景象,我們會深刻地體會到那些辛苦與勞累背後所掩藏着的深深幸福感。
我的母親只是眾多農民中最為普通的一員,但是結合近幾年到全國各地農村調查的經歷,我愈發發現我的母親同樣也是具有代表性的一員。讓子女接受教育實現向上流動、為兒子建房、成家等等,是我國絕大部分農民所共享的人生任務和奮鬥目標。為了實現這一目標,他們願意背井離鄉,願意忍受家人分離之苦,願意去到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環境,願意承受打工的各種辛苦,願意沒日沒夜的勞累。他們的生活不是絕望的等待,而是充滿了積極向上和奮勇拼搏的希望。
再次望眼村莊那一幢幢的新樓房,看着為過年做準備的那些忙碌的身影,想象着年後他們又將奔赴各個城市打工掙錢的樣子。當這一幅生氣勃勃、富有生命力的景象映入眼簾之時,試想誰能不為之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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