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楓:特朗普開啓美國軍工的黃金時代?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晨楓】
一般認為,特朗普傾向於加強軍備,這對美國軍工是有利的。但現在看來,事情未必那麼簡單。
特朗普以“美國第一”的口號當選,他一上台就推行“買美國貨、僱美國人”的主張。他還自認為是精明的生意人,要排幹華盛頓這潭臭水,要把失控的軍購價格壓下來,還沒有上台就對着洛克希德開炮,把洛克希德的股票價值轟下來不少。特朗普的一系列動作已經開始產生效果了。
F-35:奧巴馬為特朗普栽樹?
洛克希德忙不迭地承諾要降低F-35的造價,估計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會把全力躲到特朗普的準星之外作為主要任務。雷西恩退出與意大利萊奧納多(前阿萊尼亞)合作的T-100教練機計劃,原因是雷西恩要求合作方降價1/3,否則沒有入選希望,還不如撤出。
洛克希德F-35作為成本失控、性能不達標、進度拖沓的“壞孩子”已經很多年了。在整個奧巴馬8年期間,五角大樓一直在努力控制成本、抓回進度,性能方面只能做到儘量減少放水。
在第十批F-35生產協議的談判中,五角大樓使出了單方面簽約的極端手段。也就是説,洛克希德同意砍價也好,不同意也好,這就是開價。除非洛克希德從此不想幹了,只能接受。這種霸王條款的做法很少見,也不能常用。如果公司方面確實在賠本賺吆喝,公司是生存不下去的。
在F-14研製期間,格魯曼通過釣魚價贏得合同,但很快就被證明過低的報價根本不現實。美國海軍開始時還是想強迫格魯曼吞下虧損,結果格魯曼在研製即將完成(那本來就是F-111計劃失敗後的短平快的項目,F-14是用F-111B的變後掠翼、TF-30渦扇發動機、AWG-9雷達、AIM-54“不死鳥”遠程空空導彈作為起點,重組設計為串列雙座和雙垂尾打造而成)的時候,威脅宣告破產。那樣,格魯曼和海軍兩家都是雞飛蛋打。最後,海軍被迫追加投資,格魯曼得以苟延殘喘,但再也沒有贏得過任何戰鬥機競標,在1994年併入諾斯羅普。
洛克希德這些年也確實在努力控制成本,即使為了政治正確,為了不總是成為敲打對象,也必須這麼做。隨着生產線、供應鏈的理順和生產批量的增加,效率會自然增加,單價會自然下降,這是洛克希德承諾的基礎,也是特朗普“成效”的基礎,這可能會導出一個“雙贏”的故事,但實際上是奧巴馬栽樹、特朗普乘涼的故事。

T-X****教練機:美國製造有譜了?
雷西恩的強項在於導彈和電子系統,但也有一些飛機生意,比如子公司比奇製造的T-6“德克薩斯人II”螺旋槳教練機。這是從瑞士皮拉圖斯PC-9改進而來的。美國空軍的T-38還是50年代的設計,不説基本技術,機體結構和系統也嚴重老化,急需更新換代,這就是T-X計劃。
雷西恩想故伎重演,與意大利萊奧納多合作,從M-346改進,設計了T-100教練機。M-346已經在以色列、新加坡、意大利、波蘭等國採用,性能先進,技術成熟,質量可靠。但這是T-X候選中唯一雙發的,天生的購置和運作成本就高,加上來自俄羅斯的雅克-130血統的政治不正確,使得雷西恩看不到入選的前景,只有祭出血腥殺價的極端手段。
T-100的基本技術來自萊奧納多,萊奧納多有主要的定價權。由於T-X從一開始就強調低成本,萊奧納多的報價本來就儘量減肥,哪有一殺價就是1/3的空間?雷西恩提出這樣的要求,只能説是已經缺乏誠意了。萊奧納多先與通用動力合作,通用動力打退堂鼓後,雷西恩才接盤的。現在不知道還有誰接盤。按照規定,萊奧納多必須有一個美國國內的合作方,才能競標。雷西恩退出後,萊奧納多有可能不得不退出了。
諾斯羅普也決定退出T-X投標,T-X計劃現在只有洛克希德和波音兩家在競爭。波音BTX-1是全新設計,儘管合作方薩伯有重大貢獻,但還是以“美國設計、美國製造”來包裝的。在“美國第一”的大氣氛下,洛克希德T-50A從韓國T-50發展而來的“外籍原罪”使得T-50A的前景很是不妙。BTX-1也有明顯的發展為中等性能戰鬥機的潛力,可能正好符合美國空軍的300架低成本戰鬥機的要求,但這是題外話了。

美國軍工的公私矛盾
不過特朗普的新政對美國軍工還有更加深層和重大的影響。在特朗普時代,如果他能打破預算控制法案的桎梏(這還要看國會共和黨對預算開天窗有多少胃口),軍工訂單是會增加的,但降價壓力也會急劇增加,還有就是“美國製造”的成分增加。
美國軍工是奇怪的存在。一方面,美國沒有國營軍工公司,所有軍工公司都是私企。另一方面,美國軍工的產品主要向美國政府(也就是軍方)銷售,定價受到政府的嚴格控制,所有外銷更是受到政府的嚴格控制,並不能自由推銷、自由定價。
這使得美國軍工公司不同於一般的自負盈虧的市場經濟公司,而更像定價受到政府管制的水電煤氣這樣的公用事業公司,政府不僅需要公司持續穩定有效地提供高質量產品和服務,也“有責任”保護公司的正常盈利、幫助公司的發展壯大。因此,NASA等政府科研機構的成果和設施大量與公司低價甚至免費分享,這是歐洲空客控告美國非法補貼波音等公司的主要依據。當然,歐洲並不純真,空客、BAE這些巨頭都是從國有公司開始的,現在依然受到國有資本控制。
但公司畢竟是為盈利而存在的。多年來,美國軍工公司在紮根美軍需求之外,努力開拓出口市場。在民航方面,波音早就開始在全球打造供應鏈和製造基地,除了最關鍵的總裝,大量零部件、總成都在海外製造。比如波音787的機翼由日本三菱製造,中機身段和水平尾翼由意大利阿萊尼亞製造,前機身段由美國Spirit和日本川崎製造,起落架由法國梅西埃-道蒂製造,貨艙門由瑞典薩伯製造,翼尖小翼由韓國KAA製造。這樣遍佈全球的製造一方面利用低成本海外製造來降低波音的成本,另一方面誘使相關國家購買波音飛機,可算是互利的做法。
在軍貿方面,補償貿易更是常用的潤滑劑,軍火出口方向進口方提供補償貿易安排,或者大批進口與軍用無關的一般商品,或者用包括技術轉移和當地生產部分零部件,還有將部分製造工作轉包給進口方作為補償的。比如洛克希德在向印度銷售11架C-130J運輸機時,用向印度斯坦飛機公司轉包部分機尾製造作為貿易補償,到現在為止,已經制造了至少50副機尾套件。這對印度是有利的,不僅得到技術轉移,還得到出口。這對洛克希德也是有利的,降低了成本。
但在“美國第一”的氛圍下,尤其是“邊境税”的作用下,洛克希德向印度斯坦轉包的部分機尾如果用於再出口的C-130J,這沒有問題,但如果用於美國空軍的訂單,就要徵收20%的税,而美國空軍是不會吞下這“邊境税”的,因為這本來是“應該”由洛克希德在美國國內生產的。“邊境税”將抵消洛克希德的成本得益,使得海外生產被迫轉回國內,而這本來就是特朗普和國會共和黨用税改達到“買美國貨、僱美國人”的用意。
更大的影響在於國際合作研發,比如F-35戰鬥機。F-35當然是美國戰鬥機,但為了分擔研發負擔和增加用户圈,F-35從一開始就是國際合作的,當然除了英國之外,大部分所謂“國際合作夥伴”都只是出錢的貨。但F-35的製造策略也確實是從一開始就實行“贏者通吃”的,大小系統都以成本為原則,而不是傳統的劃分工作份額,採購國家獲得有保證的工作量。這樣,美國製造要與國際合作夥伴競爭,也就是説,F-35的美國製造含量在理論上是沒有保證的。
這樣的事情在特朗普時代不能再發生。F-35的製造模式難説是不是會推倒重來,可能已經太晚了,但在未來幾年可能啓動的新型大型裝備研發計劃裏,國際合作的地位將大大降低。這對日本很不利。日本的“心神”計劃用於驗證隱身、電子和發動機技術,但日本並沒有意願和實力獨立完成實用型戰鬥機的研發,指望加入美國的下一代戰鬥機計劃,並像波音787一樣成為全球生產體系的主要成員。日本或許要重新考慮了。
壓榨全供應鏈,也許帶來災難
特朗普要從整個供應鏈上增加美國製造的含量,增加美國人的工作崗位,這也使得美國軍工重新審視現有的供應鏈戰略。
從某種意義上來説,冷戰是美國為首的西方集團對單打一的蘇聯的勝利。美國本身擁有強大的經濟和科技實力,主要盟國如英國、法國、德國和日本也同樣如此。在軍事技術方面,歐洲盟國不僅與美國競爭,也形成有益互補,對西方集團的軍事技術優勢具有不可低估的貢獻。
為了增加北約成員國部隊的一體化和混編作戰能力,美國長期推動北約裝備的標準化和互換化,一方面鼓勵北約盟國採用美國裝備,另一方面也對歐洲裝備有所採用。T-45“蒼隼”教練機、“鷂”式垂直-短距起落戰鬥機和M777超輕型155毫米榴彈炮來自英國,M1A1/A2坦克的120毫米炮來自德國,M9手槍來自意大利,AT4(美軍編號M136,但幾乎沒人使用)無後座力炮來自瑞典,M249“米尼米”輕機槍來自比利時。挪威訂購F-35的動力之一在於美國允諾將挪威的NSM反艦/陸攻導彈改進、發展成為增加射程、增加性能的JSM,整合成為F-35的標準配備,並列入美國軍方的採購名單。

T-45
在“美國第一”原則下,除非必要,美國將減少使用外國武器,而且美國裝備裏的外國系統、模塊、元器件也將減少使用。這很難不引起盟國反彈,減少對美國裝備的採購量,影響本來是最有盈利潛力的外貿軍售,影響美國軍工公司的盈利。另外,特朗普新政引發的美元升值也將降低美國裝備的在國際市場的競爭力,當然軍購從來不是基於純商業考慮。
特朗普通過對洛克希德F-35施壓,顯示出他將嚴厲打擊軍購成本失控現象。他是地產商人出身,自詡為商業談判專家,善於壓價。坐上總統交椅後,更有濫用霸王條款的傾向,很使美國軍工界緊張。美國軍工界要控制成本,只有三個主要途徑:
1、壓榨全供應鏈的利潤空間
2、要求軍方簡化軍購過程和管理
3、改進內部過程,節支增效
壓榨全供應鏈利潤空間是美國公司的典型做法。正是由於美國勞動力成本高,極度壓榨的結果是使得整個供應鏈被迫向勞動力成本低的國家轉移,才能維持利潤空間。這是美國中低端製造業流失的主要原因,但也是美國製造業自下而上競爭力逐步消失的必然結果。美國的家電和耐用消費品工業已經因此消失了,汽車工業還在艱難地撐着,要不是特朗普的威脅利誘,向外轉移還在加速。
軍工是美國製造業裏不多的亮點之一,部分原因正是因為依然足夠豐厚的利潤。過度壓榨利潤空間可能造成與汽車行業一樣的困境,還可能使得公司無力投資於技術研發和設施更新,更可能使得公司無法以優厚的待遇吸引有才幹的技術和管理人才。
美國的教育體系、社會價值取向本來就使得年輕人投入傳統型高科技的熱情降低,民間高科技公司都將受到本國人才短缺的壓力,只有求助於移民和外國人才。軍工公司由於保密規定,本來就在吃力地與民間高科技公司爭奪本國人才。特朗普的反移民政策迫使民間公司回頭轉向國內人才,進一步增加了軍工公司的困難。
軍購改革越改越貴
美國軍購流程之冗長、標準之繁瑣是臭名昭著的。曾經有人做過試驗,按照標準軍購流程,五角大樓的煙灰缸可以高達5萬美元一個。這不是笑話。但美國的軍購標準是在幾十年征戰中逐步完善的,肯定有已經過時而不再必要的東西,但也有很多是血與火的結晶。在理論上,仔細斟酌可以去蕪存菁,但談何容易,錯誤的代價將用鮮血和生命來支付,誰也不肯擔這個風險。
美國的軍購過程是幾十年軍方與公司互動的結果,力圖在最大限度上確保透明、公正、高效、順暢,力求可核實性、可問責性,避免舞弊,也避免倉促決定造成的浪費。同樣,這也是一個精華與糟粕的大雜燴,改革絕非輕而易舉。從越南戰爭時代的麥克納馬拉開始,美國軍方就在努力簡化、優化軍購過程,增加科學性、確定性,減少任意性和浪費,但越簡化越繁瑣,越儉省越浪費,造成今天的局面。
奧巴馬時代的國防部長卡特和副部長肯達爾再次力推軍購改革,要是成效顯著,也沒有今天的問題了。特朗普是商人出身,可他在商業上的失敗與成功同樣顯著,就不要指望了,經營房地產也與推動官商共同體不是一回事。馬蒂斯是軍人出身,雷厲風行沒有問題,但快刀是否能斬斷亂麻,只有時間才知道。
改進內部流程,減支增效,這是所有公司永恆不變的主題。但不是所有的減支增效都是有益的,尤其是犧牲長期利益而追求短期效果的減支增效。在短期股市表現的壓力下,美國公司不乏創意,很多管理方面的創意正是這樣追求短期效果的減支增效,其中包括各種外包。工作轉移到外國就是最極端的外包。在特朗普的壓價壓力和“美國第一”壓力下,尤其是整個供應鏈要求搬回美國的情況下,美國軍工公司如何應對減支增效和長期發展的挑戰,這是很有意思的看點。
但另一個可能性不能不考慮。作為私企,美國公司投入軍工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因為盈利,而不是愛國或者責任心。如果利潤空間前景不妙,公司是會開溜的。二戰結束時,美國有共和、北美、格魯曼、康維爾、道格拉斯、波音、洛克希德、諾斯羅普、麥克唐納、馬丁、貝爾等飛機公司,戰後到50年代更是這些公司蓬勃發展的時代,現在只有波音、洛克希德和諾斯羅普三家了。合併的原因有很多,但軍購減少、競爭加劇和盈利空間萎縮是最重要的原因。
除了航空之外,還有過更多公司曾經涉足廣義的軍工行業,現在都退出了。比如M1坦克最早是克萊斯勒設計和製造的,1982年克萊斯勒把防務部門出售給通用動力公司。大名鼎鼎的AIM-9“響尾蛇”紅外製導空空導彈最早是福特空間公司的手筆,這還是AGM-88“哈姆”反輻射導彈、“和平衞士”、“民兵”洲際導彈、“三叉戟”、“北極星”潛射導彈導彈的重要次級承包商,1993年被福特汽車出售給羅拉爾,1996年併入洛克希德。
通用動力在1953年購入康維爾飛機公司,後來發展成為通用動力沃斯堡分部,這是F-16戰鬥機的老家,在1993年出售給洛克希德。波音帝國曾經包括飛機、發動機、航材製造和民航業務,在1934年被反托拉斯法拆分時,民航業務單獨分出來,成為聯合航空公司。密西西比河以西的航空製造業務合併為波音飛機公司,以東部分合併為聯合飛機公司(後改名聯合技術公司),西科斯基飛機公司也跟着分了出來,一同分出來的還包括普拉特·惠特尼。2015年,聯合技術公司把西科斯基出售給了洛克希德。
這還不算90年代的合併大潮,包括波音與麥道、洛克希德與馬丁-瑪麗埃塔、諾斯羅普與格魯曼的合併。如果不是美國政府出面阻止,合併後的諾斯羅普-格魯曼都差點併入洛克希德-馬丁,基本原因也是因為冷戰結束後軍工盈利前景黯淡。
如果特朗普的高壓壓價政策實質性地損害了現存軍工行業的盈利前景,不能排除出現進一步合併的壓力。但進一步合併不符合美國利益,缺乏競爭正是洛克希德F-35困局的原因之一。
這倒不是説洛克希德漫天要價,而是缺乏合適的替代選擇。在F-5之後,除了借麥道的手還魂的F-18,諾斯羅普已經幾十年沒有成功設計過一架投產的戰鬥機,實際上已經不再具有戰鬥機的完整設計、製造能力了。波音還有原麥道的底子,但F-15生產即將結束,除非美國海軍捨棄F-35C而轉向F-18E Block III,F-18E的生產也將結束。波音不可能在沒有現實的投產前景的情況下長期維持閒置中的戰鬥機設計、生產能力。
下一代戰鬥機的設計和投產如果不能儘快展開,美國只剩下洛克希德一家還能設計、製造戰鬥機的前景不是不可能的。這也是波音對正在展開的T-X教練機項目志在必得的動力,以及外界認為美國空軍實際上已經內定波音將中標的原因。美國空軍必須用實際訂單維持必要的航空工業基礎和必要的內部競爭,而且還要提供足夠的利潤空間,在下一代戰鬥機研發展開前把波音的戰鬥機部分“養”起來。但這樣的狀況是不利於特朗普式的高壓壓價政策的推行的。
特朗普要把臭水排幹,但水至清則無魚,他或許還得灌水才能養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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