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遠志:姚振華被逐 監管牛開啓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馬遠志】
去年還意氣風發的姚老闆絕對想不到,今年自己會以一個這樣的形象定格在中國證券史上。
多年以後,也許大家談起姚振華,內容不會是他舉牌萬科的一擲千金,而是保監會對他的嚴厲處罰。

萬科股權大戰期間,輿論一片支持姚振華的聲音,即所謂資本不問出處論。
姚振華的罪與罰
先來看看,姚振華犯了什麼大忌,使得保監會拿出殺手鐧,做出10年永不許進入保險行業的嚴厲處罰。
按照保監會處罰決定書,前海人壽存在五大違法行為。
一、編制提供虛假資料的行為。前海人壽在就2015年11月增資活動提交的相關報告中,作出股東增資資金性質為自有資金等陳述。經查,相關增資資金情況與報告陳述不符。
二、違規運用保險資金。其中包括權益類投資比例超過總資產30%後投資非藍籌股票、辦理T+0結構性存款業務等。
三、2015年至2016年,以間接投資股權方式,認購深圳某產業基金企業等多隻基金份額,但沒有達到保監會對股權投資基金管理人的資質要求。
四、2015年至2016年,向保監會提交的相關產業基金、股權投資基金項目材料報告,其中沒有按規定披露基金管理人的資質情況。
五、投資某項目時,項目公司均向前海人壽股東進行了借款,但沒有按照規定提供擔保。
根據這五大違法行為,保監會對時任前海人壽董事長姚振華給予撤銷任職資格並禁入保險業10年處罰。
猶記得在2016年7月,當時看新聞上説某地方政商名流拜訪姚振華,並放言“要支持儘管開口”後,已經基本判定姚老闆離出局不遠了。
在中國,有很多東西是不能同時碰的,如果把姚老闆比作一雙手,那麼這雙手不但伸得太長,而且摸的地方太多。
嚴厲處罰的當下背景
我們看待這麼一個人,不能單純地根據上面那五大違法行為,而是要放進一個更大的金融框架裏面,把2月24日保監會對姚振華的處罰跟2月26日上午10時中國證監會主席劉士餘在國務院新聞辦發佈廳舉行的新聞發佈會結合到一起,才能以這件事為座標清晰地勾畫出中國金融系統當下的真實座標系,去分析和展望過去、現在、未來。
劉士餘主席總結了證監會一年來的工作,可以概括為三個字:“穩、嚴、進”。
這三個字,每一個背後都藴含了太多的信息,每一個都值得經歷過的人去回味那些驚心動魄的瞬間。
穩
穩字,代表着過去的兩年裏數億中國股民的心願,也是姚老闆等各種“精”栽倒的最主要原因。
眾所周知,在2014到2015年,整個中國A股市場經歷了一場“異常波動”。造成這場波動的,是一場極具爭議性的牛市。我一直覺得很遺憾,也一直覺得太多的人對這場牛市的評價有失偏頗。
很多教科書上會説“股市是實體經濟的晴雨表”,但對於更多一線的投機者而言,股市並不單單是實體經濟的一個提前或者滯後的單向反映,股市代表的“虛擬經濟”跟實體經濟之間,其實有着極其複雜的關係,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那麼索羅斯的“反身性”可能是比較合適的。
並不是實體經濟先進入一個非常理想的狀態,然後股市才會隨着膨脹,某種意義上來説,如果認可金融市場的“反身性”,那麼意味着不僅是實體經濟會改變着以股市為代表 的“虛擬經濟”,而且,“虛擬經濟”本身就可以反作用於實體經濟。
對“虛擬經濟”進行某種程度的調控,實際上是對整個社會的“預期”進行一個提前的調控,當“預期”被改變時,它一定會深刻地傳導和影響真實經濟。
最簡單的例子,就是股市的普遍上漲,會讓大量的民眾看到賬上的浮盈,從而產生一種財富的增值感,繼而更敢於增加消費,而整個社會的消費預期改善,人民去購買消費更多的產品,本來就可以改善大量公司的庫存和業績,公司盈利因為民眾的消費得到改善後,反映到股票市場上,那就是股價的上漲,而股價的上漲又會產生更多賬上的浮盈,刺激更多的消費……這樣的正循環會不斷地加強下去,直到其中的某個變量與另外一個變量的趨勢出現背離,無法支撐這個循環為止。
單從結果來説,這可能是一次並不成功的試驗,但這場牛市也意味着一個標誌性的轉向,那就是,調控,並不是僅限於此前那樣在水泥鋼筋的實體經濟中拼命堆積產能,而是大膽地開始試驗用改變預期繼而改變實體經濟的走向。
改變整個社會的預期,實際上給整個社會的,是最珍貴的一個禮物:希望。
如果沒有那場牛市,“一帶一路”、“工業4.0”、“中國製造2025”、“創業”……這些詞語,可能都還是宣傳媒體上離民眾生活很遠的詞語,而不是深入到每個民眾腦海中對整個國家發展趨勢和個人未來取向的方法論。
宏觀上,絕大部分中國人都知道了,沿着一帶一路,我們是可以將國家的影響力不斷向全球輻射;微觀上,絕大部分這個國家未來的棟樑都知道了,其實不用與數千人去擠一個公務員崗位,通過自己不斷在舊的領域改善,在新的領域探索,照樣可以創立自己的一片天地,去過一種不一樣的生活。某種程度上,我們都從那場未能完成它使命的牛市中,得益一些不能以金錢來衡量的東西。
如果説2015年的牛市有什麼問題,那就是當真正釋放出整個社會對於資本的追求之後,人性的貪婪會超出所有人的意料。
由貪婪製造出來的高峯越高,就會在恐懼面前崩潰得越快。

證監會主席劉士餘,多次斥責破壞市場的野蠻人和資本大鱷
數輪暴跌過後,一向以穩健著稱的險資被看作是能穩定市場的力量,甚至保監會也開始鼓勵險資對藍籌進行舉牌。但拿到“通行證”的險資,尤其是前海人壽和恒大人壽這些“新貴”,立馬換了一幅嘴臉,開始以“野蠻人”的身份頻頻亮相二級市場。
接下來的故事,誰也明白,險資來勢洶洶,主導上演了萬科股權大戰、南玻高管集體出走,以及格力董事長董明珠怒斥野蠻人等資本市場熱鬧戲碼。
這説明什麼?説明不管是險資還是什麼資,資本的天性永遠是逐利的,它們表現得“穩健”,不過是之前強加在他們頭上的監管足夠強大,一旦監管撤下,資本會立馬顯露出自己的本性。
前海人壽、恒大人壽等險企,因為萬能險的膨脹,在資本市場掀起的大浪,最終遭遇監管部門的嚴格審查。去年年底至今幾個月,保監會多次下令,叫停多家險資的互聯網保險業務,並要求對萬能險進行整改。
此次對姚振華的處罰,正是因為被釋放出來的“險資”,不但不能給市場提供“穩”,它們自身,本來就破壞了市場原有的“穩”。如果任由它們再胡作非為下去,整個資本市場沒有任何遊戲規則,也沒有任何約束,大家都不用玩了。
這也就是劉士餘在“穩”字之後,接下來的字是“嚴”。
嚴
按理説,在整個金融市場已經由動盪中變“穩”後,應該是呵護,培養,這也是之前一直的監管思路,這次很有意思的是,跟在“穩”後的是“嚴”。
如果説過去一個階段的任務是維持“穩”,那麼當下一段時間裏,“嚴”字當頭將意味着整個管理層開始狠心修復在過去那輪牛市中暴露出的很多問題。
投資和投機有時候很難精確地區分,但可以明確的是,如果一個市場變成一個單純的投機市場,那麼,按照投機市場的第一條公理:七虧兩平一贏,一定是人數最為廣大的中小投資者的錢越來越多地聚集到少數人手裏。
而股票市場變成完完全全的投機市場,離不開兩點:一是信息極度不對稱下的利益輸送;二是市場的主要波動已經變成來自貨幣的數量而不是基本面的推動。
前者如徐翔,後者就是姚老闆這樣的。

今年1月,徐翔等因犯操縱證券市場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五年六個月,同時並處罰金。
為什麼有人能在牛市賺錢,在熊市賺錢,甚至在一輪輪暴跌中還能利用國家隊的救市賺錢,説白了就是充分利用了信息的不對稱性。
但是比這種利用信息不對稱來暴富的人更狠的是,像美國利用貨幣週期來掠奪其它國家那樣,利用大的牛熊週期轉換來掠奪中小投資者和各種優質公司。
公司還是那個公司,但經歷熊市之後的資產價格,早已不是當年的價格,這跟大量美資在金融風暴後用低廉的成本去收購整個東南亞的優質資產,是一個套路。不過把這些手法用在了對付本國企業和投資者身上。
還記得萬科的鬱亮很絕望地喊出:姚老闆敢不敢説這數百億的資金從哪裏來。這個問題是最不該問的,姚老闆敢説,你也未必敢聽,但是問出這樣的問題,足見萬科這個A股市場中算是比較優秀的上市公司它的管理團隊已經多麼絕望。
如果市場上出現了這麼一股力量,連上市公司自己的管理層都無法抵禦這種野蠻的力量,中小投資者在這股力量前面能贏的概率有多少?
不管前海人壽或者恒大人壽能一次豪擲多少百億,用我的標準,它們終究只是“妖精”、“害人精”,就像我之前的比喻:“如果把姚老闆比作一雙手,那麼這雙手不但伸得太長,而且摸的地方太多。”是的,不管這雙手再不安分,如果背後沒有一顆躁動不安的心,沒有人給這雙手一個膽子,恐怕是不敢數百億數百億地在市場裏明目張膽地興風作浪的。
但是可能“土豪”和“大鱷”也沒真正去想過,到底是誰給了證監會主席去清理這些亂象的權力?他們可能還活在過去的經驗裏無法跳出來,而不知道時代早已不是他們過去擁有的那個時代。如果政治層面的監管都能拉下一批批“大老虎”,憑什麼還會有人覺得金融領域的監管,不能清理掉這些橫行了多年的“土豪”、“大鱷”。
如果説“嚴”字後面有賓語的話,那麼肯定不是中小投資者,二是各路資本大鱷,以及,大鱷背後的大鱷。
讓整個資本市場迴歸初心,是昨天的證監會發布上最深刻,卻又是在數十個重要問題中最容易讓人忽略掉的總結。什麼是初心,就是讓全社會一起共享經濟發展的成果,而不是讓財富愈加聚集到少部分人手裏。
同時,昨天的證監會上,劉士餘主席非常有深意的一段話是:
“資本市場任何行為都是有數據記錄的,包括最早的用算盤記載的部分,現在都是有記錄的。在現代化分析技術,特別是大數據、雲計算廣為運用的今天,任何人、任何機構在任何時候乾的違法違規、坑害中小投資者、破壞市場秩序的行為都是有記錄的。
這些線索,無論歷史的還是當下的,我們都會盯住不放,那些老套路不管用了。”
是的,科技,在改變着整個金融市場的生態。
機器和算法程序已經開始大規模在金融市場上攻城略地,在2015年的時候,臭名昭著的“伊士頓”公司,就是一幫俄羅斯的投機者用高頻交易算法在股指期貨市場賺取了數百倍的暴利。
有足夠實力的投機者已經開始利用不對等的金融科技構建起另外一種不對稱性,金融監管部門要防止這一批“新貴”在程序製造出來的無規律高頻波動中去掠奪中小投資者,必須站到跟他們一樣的金融科技高邊疆上。
能清掃掉那些傳統套路的“大鱷”,又能預防這一批“新貴”。真正有效的監管框架才算搭建起來。
對於接受現代西方經濟學訓練的很多投機者或者經濟學家而言,“監管”一詞總會在他們內心引起各種不適,彷彿完全沒有任何束縛的市場才是最完美的。一方面,自由主義經濟學建立的根基就是人類理性的邊界和認知的侷限,一方面,這羣以人類認知缺陷為理論基礎的人,卻覺得一套放縱人類在貪婪和恐懼中搖擺的制度可以帶來完美,這本來就是很矛盾的一件事。
實質上,監管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在此前的文章已經説過,貪婪的投機者總是希望能夠用空間去換時間,用高槓杆儘可能地縮短獲取利潤的時間,把一個本該在幾個月甚至是幾年內才走完的趨勢在幾周,甚至幾天內就幹完,然後卷着利潤走人。
但是維繫市場穩定的機構的想法從來都是拿時間來換空間,把一個可能趨勢的波動率通過時間的延展平攤到相對穩定的狀態,任何失控的節奏對整個經濟體而言都有可能會是一場災難,一個投資者在資本市場追逐利潤的時候,卻只會考慮能從市場的扭曲中獲利多少,而不會考慮他所追逐的東西會對社會會產生何種影響,影響會有多嚴重。
監管機構的存在,就是去嘗試維持社會秩序和金融秩序在一個相對可控的秩序內運行。不管是干預還是打壓,最終的目地還是讓市場回到正常的,可控的渠道。
而構建一個有足夠威懾力的監管和法律體系,看似為了提升整個金融市場的活力和競爭力,但這一屆領導層的目光和謀篇佈局,都不可能侷限在這麼一個領域。
不管是一帶一路,還是亞投行,還是人民幣的國際化之路,都明確地表明瞭一個事實,那就是中國這個巨人,已經開始認識到自己在全球的地位和以後應該對標的國家,整頓金融市場,是構建一個更大輻射能量和影響力的金融市場的第一步。
這也是為什麼在“嚴”字後面的是“進”。
進
進,意味着不單是固守國內,只是做好對中小投資者的保護,“進”一定是開拓進取的“進”。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進”字展現的是一個新生大國的雄心與壯志。
如果把中國金融市場放到一個更大的全球格局來看,今天的金融市場所承擔的功能和地位,跟中國在世界上的綜合實力,是極度不匹配的。
而讓整個社會分享到資本市場的發展,代表着什麼?代表着這個市場,不單有定價權,而且相對於整個全球市場來説,有溢價權。
如果只是用嚴刑峻法保護中小投資者,那麼即使保護得再好,在一定時期內,還是一個接近零和博弈的市場,不管國內市場的是如何博弈,終歸還是一個財富在國內市場的再分配過程。要想讓更多人能獲得財產性收入,唯一的辦法是,吸引到全球的財富流入中國資本市場,用全球的財富來供養我們的股票投資者。
就像,今天的美國一樣。
要有溢價權,説明必須向全世界打開自己的資本市場,但是國外的資本,其投機性和危害性,比起國內的“大鱷”、“妖精”,只會過之而無不及。要真正駕馭好這批國際資本,我們自身必須得有過硬的監管能力和水平,這就是劉士餘主席在“進”之前必須強調“嚴”的緣故。
從一個更長的時間角度來看,中國金融市場要對標和超越的對象,只有一個,那就是大洋彼岸的世界金融中心。
兩大高手對戰,在實力接近的時候,往往並不是拼誰的技術更高,而是比誰犯的錯誤更少。
美國新總統上任之後,無視其金融市場累積起的他自己稱之為“巨大的,醜陋的泡沫”,繼續在金融領域鬆綁,嘗試解除金融危機之後的《多德-佛蘭克法案》以及更多的金融監管。

特朗普正在試圖廢除《多德-弗蘭克法案》,為金融系統鬆綁
這個世界有一種蠢人,就是在失敗的基礎上,不斷用同一種方法去嘗試,卻期待會出現不同的結果。
貿易戰,金融自由化,這些已經被一再證明行不通的路上,卻總有人想重複過去,並天真地覺得會有不同的結果。
最後,一定是在一個高到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的泡沫上,陷入一場總體性的大崩盤。
而伴隨着雪崩式下跌的,必然是蜂擁出逃的資本。這些資本會像逃離地獄一樣逃離今天這個大部分人都覺得不會跌的美國資本市場。
那時,如果這個世界上出現一個估值極有潛力,監管到位,市場深度和品種廣度都能容納下大量資本的市場,那麼它必定會像抽水機一樣源源不斷地抽乾美國資本市場的最後一滴血。
我想,這就是“進”字最好的闡釋。
再過未來五到十年,當我們再回頭看今天的市場時,也許會感慨:姚振華倒下了,但促使這樣一個人倒下的監管制度,可能正開啓一場更加健康更加有活力的牛市。
我會把它稱作:監管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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