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實：該如何理性看待朝鮮？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徐實】

3月6日，正在薩德陰雲籠罩半島之際，朝鮮向日本海發射了4枚導彈。美韓日當然藉機渲染朝鮮的威脅，強調部署“薩德”的合理性。而中方則繼續秉持公正立場，一方面“反對朝方違背安理會決議進行有關發射活動”，另一方面，也指出美韓正在進行針對朝鮮的大規模軍事演習。

圍繞朝韓，中國輿論場上早已掀起一場場激烈爭論。朝鮮因為其獨特的體制、與中國的複雜歷史，過去往往是爭論的焦點。最近數個月，韓國因為薩德風波搶了“風頭”，但朝鮮的試射連同遲遲難解的刺殺疑雲，又讓輿論開始關注它。

不得不承認，中國民眾對朝鮮的看法是高度分裂的。口水戰總是容易催生偏激的、情緒化的觀點，在這種背景下，多言確實無益。時下很多人確實缺乏對朝鮮的理性認識。認識問題貴在尊重客觀事實、態度實事求是，對朝鮮的正負面評價都應該存在，但妖魔化和吹捧都不可取。

據筆者觀察，熱衷於妖魔化朝鮮的人，往往迷信西方價值觀，追隨美日韓妖魔化朝鮮的調子一點都不令人感到意外。在他們口中，朝鮮是“邪惡軸心”、“流氓國家”、“恐怖主義的支持者”，朝鮮領導層是一個獨裁者帶領下的一羣瘋子，行事不可理喻。所以他們鼓吹“放棄朝鮮”，希望中國政府從根本上改變對朝政策。

妖魔化朝鮮的人雖然標榜“自由思想”，其實最缺乏獨立思考能力，只不過人云亦云罷了。他們對朝鮮的認識往往來自毫無節操的韓國媒體的新聞報道。按照這些報道，2012年至今，黃炳誓已被處決3次、崔龍海被處決2次、玄松月被金正恩下令處決2次後又被李雪主秘密下令處決1次。他們對這些“死去活來”的朝鮮官員視而不見，卻對捕風捉影的地攤文學樂此不疲，其水平無需多言。

2016年1月20日，金正恩視察青年運動史蹟館，被韓國媒體報道得“死去活來”的崔龍海站在金正恩身旁

朝鮮領導層並非“不可理喻”，恰恰相反，從維護其核心利益的角度來説，朝鮮的政治決策是高度理性的。朝鮮的核心利益包括以下2點：

1. 保證領導層不喪失權力；

2. 保證領導層能夠自主做出核心決策，不致淪為大國的傀儡。

客觀地説，實現上述核心利益，對提高朝鮮民眾的生活水平未必有幫助，卻對朝鮮領導層和民眾維持現狀（朝鮮民眾的生活總比烏克蘭、敍利亞的強）至關重要。仔細分析就會發現，朝鮮近年來的國家行為正是緊密捍衞上述核心利益。

1. 發展核武器和用於投遞核武器的火箭技術，意在迫使美日韓放棄從外部推翻朝鮮現政權的意圖。這種意圖已存在多年，美國和韓國每年舉辦的聯合演習，都以武力消滅朝鮮為背景。維持大規模裝備先進的常規武裝力量，對韓國日本來説尚且極為吃力，更不用説朝鮮了。與之相比，製造核武器和相應的投送能力，反而是低成本國防政策，效果好於維持規模龐大的軍隊。

2. 對外展示極為強硬的姿態，卻又拿捏有度，像刺蝟一樣讓強敵無從下嘴。“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是朝鮮目前狀況的寫照：韓國是比咱發達，可是老齡化嚴重，家裏罈罈罐罐太多，使得韓國民意承受不起戰爭。朝鮮只要將對抗的烈度控制在一定程度內，咄咄逼人的態度實際上還能佔些便宜。例如炮擊延坪島，就讓韓國朝野無可奈何。

3. 控制對外開放的程度。這種做法當然對朝鮮民眾的生活產生負面影響。但是朝鮮領導層很清楚，朝鮮的經濟基礎太小，文化傳播更不發達。如果立刻實現全面對外開放，外部投資和貿易產生的經濟滲透會迅速壓倒、摧毀朝鮮領導層的經濟基礎，文化滲透則會顛覆官方宣傳。朝鮮領導層不願全面對外開放，其實是出於“窮家破業”之下對於喪失政權的恐懼。對民眾來説，政權更迭的後果，也完全是未知數，是會更接近德國這樣相對積極的例子，還是成為烏克蘭和一票中東國家那樣極度負面的例子？

4. 牢固掌控外貿財源。朝鮮領導層雖然近期不打算全面對外開放，但也知道維繫政權需要經濟基礎。朝鮮明裏向中國出口礦產資源等原材料，暗中向多個發展中國家出口武器，一明一暗都是為了獲取寶貴的外匯。然而朝鮮的外貿並非藏富於民，所有外匯收入牢牢掌握在朝鮮領導層手裏。唯有如此，朝鮮領導層才能通過控制物質分配來維持對社會的控制力，並掌握未來改革所需的資源，如果只是在現階段一味補貼民眾，需要改革時也會缺少資金，無米下鍋。

朝鮮領導人的做法，從維護自身利益來説是成功的，把爛牌打出了不錯的水平。反觀日本和韓國，負責核心決策的領導層受到美國的嚴重製約，自主程度遠低於朝鮮。所謂“放棄朝鮮”的説法則非常荒謬：假如朝鮮政權崩潰，不僅半島北部局勢動盪，朝鮮半島上最終很可能出現一個不受制約的大型國家，而且領導層還高度親美，這對中國的國家安全哪有半點好處？

韓國積極部署“薩德”系統，這種站隊的態度已經説明了問題。國內主張“放棄朝鮮”的人，在乎的恐怕都是美日韓的利益，唯獨不在乎中國的國家利益，不知道是不是拿着中國護照的外國人？

朝鮮採取什麼社會制度和治理方式，是朝鮮人民自己的事情，犯不着外人瞎操心。朝鮮的對外政策對於中國的國家利益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倒是真正值得關注的事情。

在這一點上，中國領導層是非常清醒的。2016年7月11日，習近平與金正恩就《中朝友好合作互助條約》簽署55週年互致賀電。這説明什麼？雖然兩國無疑存在分歧，但是中朝兩國都不希望翻臉，都承認《中朝友好合作互助條約》仍然有效。中國對朝政策的基調是“穩健”，不會出現顛覆性的舉動。

一些“愛國”熱情高漲的羣眾，以另外一種方式來解讀朝鮮。中國與朝鮮的歷史決定了，許多人會對朝鮮抱有濃厚的情懷，比如父輩曾抗美援朝等等，這些當然都可以理解。但是，朝鮮目前的體制是其歷史、社會的特殊性造就的，如果認為朝鮮是個“社會主義”的樣板，所以中國應該全方位支持朝鮮，那麼只能遺憾地説，這種想法僅僅出於“情懷”，並不符合客觀事實。

抗美援朝的偉大歷史意義不容否認。但是必須正確解讀抗美援朝——它的積極意義在於捍衞了中國的國家安全、為中國東北工業基地的建設提供了長期安全保障，並且大大提高了中國的國際地位。金家在朝鮮掌權並不是抗美援朝的意圖，而是1956年以後朝鮮勞動黨清洗“延安派”和“蘇聯派”造成的客觀結果。中朝關係的變化，讀一讀錢其琛同志的《外交十記》，大家自然明白。

鄧小平早就指出，“貧窮不是社會主義”。朝鮮人民羣眾的物質生活困窘，固然有蘇聯體系崩潰的原因，但領導層當然也有相當的責任。朝鮮更談不上什麼“崇高的革命理想”：朝鮮雖然在某些方面有比較普遍的福利，但社會存在着嚴重的階層固化和不公平，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有人認為朝鮮很像某一時期的中國，這是非常不恰當的類比。“老子英雄兒好漢”的“血統論”在中國遭到了事實上的否定。高級幹部、開國將帥的子女和普通百姓的子女一樣上山下鄉、參加招工或是參軍。即使將來想有一番作為，也要從基層一步步做起。而朝鮮卻顯然沒有做到這一點。這不免要讓某些對朝鮮有好感的羣眾失望了。

儘管朝鮮的存在能夠在東亞地區客觀上制衡美日韓，但中朝都有各自的國家利益。有的利益可能相近或一致，有的利益卻並不一致，體現在以下幾方面：

1. 從近期來看，朝鮮通過武器試驗製造緊張局勢，是為了給自己在談判中爭取更多籌碼。但這種做法會給美國、日本加強亞太地區的軍備提供藉口，導致地區軍備競賽升級。

2. 從中期來看，朝鮮希望從中國獲得儘可能多的經濟利益，卻要將中國對朝鮮內外政策的影響降低到最低限度。中國雖然奉行不干涉內政的政策，但也不可能滿足於這種“虛位投資方”的角色。

3. 從長遠來看，朝鮮仍然希望統一朝鮮半島。而中國的首要考慮，當然是半島的和平與穩定，而不是支持朝鮮或韓國實現什麼目標。

由於朝鮮和中國在國家利益上的分歧，因此中國不可能也不應該對朝鮮提供全方位的支持。

基於上述討論，我們可以將對朝鮮的理性認識簡要總結為幾點：

1. 朝鮮領導層在政權問題上不會做任何妥協。

2. 對朝鮮領導層而言，短期經濟利益的重要性低於國內穩定的需要。

3. 雖然面臨經濟問題，但朝鮮領導層地位已穩固。

4. 朝鮮領導層的決策完全自主。

2016年8月 朝鮮潛射導彈發射成功，離核武器實戰化又近了一步

認識問題是為了更好地解決問題。基於對朝鮮的理性認識，我們可以對朝鮮半島的局勢發展做出合理的預測：

1. 朝鮮研製出實戰化核武器是早晚的事情，不是外部力量能夠阻止的。薩達姆和卡扎菲的前車之鑑，使得朝鮮領導層不可能相信美國的任何承諾，必定在這條道路上繼續走下去。朝鮮只需發展出小型原子彈（第一代核武器，俗稱“髒彈”）和中程導彈就足以威懾日韓。開發這個級別的武器門檻不算太高，是朝鮮近期可以實現的。朝鮮現在的研發路線，就是中國當年“兩彈一星”的縮小版，封鎖和制裁都遏制不了它。

2. 朝鮮擁有實戰化核武器之後，美日韓將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並放棄從外部推翻朝鮮政權的打算。日本和韓國罈罈罐罐太多，一旦開戰，金融市場立刻崩盤。它們主觀上不願意承受戰爭所帶來的經濟損失。沒有日韓這兩個盟友衝在前面，美國無處動手。朝鮮展示實戰化核武器之後，美日韓肯定一開始表示憤怒，但最後還是不得不恢復和朝鮮的接觸。

3. 美國除了維持對朝鮮的制裁，已經沒有多少牌可以打。從長期來看，面對朝鮮實戰化核武器，韓國也不可能指望“薩德”自保，為了打破僵局，韓國有可能最先謀求與朝鮮的緩和。美國雖不願看到南北對話，但如果拿不出更好的解決方案，最終也難以阻止朝鮮半島局勢的變化。至於朝鮮能否如願與美國簽訂和平協議，則取決於美國是否因國力衰退而進行戰略收縮。

4. 如果外部安全環境出現改善，朝鮮政權的內外政策將進行全面調整。裁減常規武裝力量、更加重視經濟建設、在保持領導層地位穩固的前提下逐步擴大開放，都是極有可能的選項。

朝鮮擁有核武器，當然是中國堅決反對的。但如果想透了也沒什麼大不了。印度早在20世紀90年代後期就擁有了核武器，現在估計有一批存貨了，怎麼沒見有人為這個恐慌呢？

如前所述，朝鮮領導層的決策基本是理性的，朝鮮對中國有國家安全和經濟發展兩個層面的訴求，在可預見的未來不會和中國公開翻臉。而印度對中國沒有什麼強烈的利益訴求。印度的烈火—3彈道導彈射程3500公里，正在研發的烈火—5彈道導彈射程5000公里，其核武器投放技術目前領先於朝鮮。從任何一個層面來説，印度核武器對中國的威脅都要遠遠大於朝鮮核武器。

為什麼很少有媒體探討“印度核威脅”，卻一個勁炒作“朝鮮核威脅”、迎合美日韓的論調？在我看來，這是種“精神核威脅”，恐怕比印度和朝鮮的核武器加一塊更危險。

根據上述分析，在朝鮮半島的局勢中，中國能夠採取的最佳策略就是“靜觀其變”。朝鮮核問題的主要矛盾是朝鮮和美國的對抗，次要矛盾是朝鮮和日韓的對抗；中國連次要矛盾都不沾邊，那何必讓自己陷得太深？只要形成主要矛盾的朝鮮和美國互不鬆口，那麼中國再怎麼努力也無法實現破局。反過來説，朝鮮和美國不想死磕下去的時候，就意味着瓜熟蒂落，中國只要順水推舟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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