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庸:你知道無數抗日誌士,今天我們説一位你不知道的……
説個抗日戰爭的事吧。
公元一五九一年、大明萬曆十九年、日本天正十九年,統一了日本的豐臣秀吉,把貪婪的目光望向東方。還是這一年,豐臣秀吉在給菲律賓總督的信中,更是口出狂言:“一有欲治大明國之志,不日泛樓船到中華者,如指掌矣!”虛妄之心,驕狂之志,裸裸再現。

豐臣秀吉當然充滿了自信,他剛剛將全日本納入自己的控制下,擁有幾十萬百戰精鋭。而一海之隔的李朝,以及李朝背後的大明,兩百年平寧之世,武備鬆弛,兵無戰力。於是在秀吉的命令下,整個日本都開始動員起來,厲兵秣馬,準備對半島發動一次前所未有的大進攻。
這場在一年之後爆發的戰爭,被稱為壬辰戰爭,前後持續了足足七年,對日本和朝鮮來説,規模巨大,傷亡慘重。更是將中、朝、日三方都捲了進去,對東亞局勢產生了深遠影響。
日本為了籌備戰爭,提前一年在距離朝鮮最近的九州地區開始囤積大量物資、士兵,打造火器、兵器和戰船,蓄勢待發。至於李朝和大明,他們對此全無覺察,沒人注意到即將飄過來的戰爭陰雲。
但也不是完全沒人覺察。日本人在九州的頻繁活動,引起了一位中國人的注意。
這個人叫做許儀後,又名許三官,大明江西吉安人,行商為生。隆慶元年,明朝宣佈解除海禁,調整海外貿易政策,允許民間私人遠販東西二洋,史稱“隆慶開關”。許儀後正是在隆慶五年外出作生意,結果在廣州附近海域陷入倭寇之手。因為他擅長醫術,便幸運地活了下來,幾經輾轉被賣到了日本本土。

當時被倭寇擄掠到日本的中國人很多,在官方分類裏,被稱為“逋逃之種”。在“逋逃之種”裏,許儀後算是運氣比較好的,他精通醫術,沒怎麼受到虐待。一次偶爾的機會,他憑藉醫術救了薩摩藩島津家的小孩,大為感激的藩主島津義久把他留在了身邊,擔任御用醫師。於是許儀後便定居在薩摩,娶妻生子。
許儀後這個人,天生古道俠腸。雖然他已經脱離了倭寇的威脅,但每次看到自己同胞受到倭寇欺凌,他都恨得咬牙切齒,一心想為他們做點什麼。
秀吉進攻九州之時,島津義久見無法抵擋兵威,便身披僧衣開城投降。他去覲見秀吉時,許儀後也隨侍左右。見到秀吉之後,許儀後作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着把自己的經歷講述了一遍,懇求秀吉下重手懲治倭寇。

秀吉對許儀後的這種膽量十分欣賞,正好他有意為日本海商掃平海道,便做了個順水人情,下達倭寇取締令,發兵剿滅海賊。從此島津義久對許儀後刮目相看,愈加重視,覺得這傢伙有膽識有魄力,視為心腹。
進入萬曆十九年(1591年)以後,許儀後發現最近薩摩藩變得十分熱鬧,出現了大量外藩武士與足輕。從這些人的穿着與旗號判斷,應該是屬於本州、四國等地的諸家大名。他久居島津家,接觸的都是藩內高層,政治嗅覺十分靈敏。日本在形式上已經統一,再無戰事。如此大規模地厲兵秣馬,唯一的解釋就是對海外用兵。
日本列島孤懸海外,對海外用兵唯一的可能,就是攻打朝鮮。朝鮮是大明的藩國,倘若朝鮮被攻擊,大明勢必要出手相助。而如果大明與日本發生碰撞,那將是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許儀後雖只是個醫師,卻擁有不凡的政治眼光。他意識到,一場大規模戰爭迫在眉睫。許儀後對大明很瞭解,傲慢自大又遲鈍,不能指望朝廷主動對日本的舉動有所警惕,自己必須得做點什麼。於是,許保儀利用自己在島津藩的地位,不動聲色地開始展開調查。
調查的結果讓他大吃一驚,秀吉的目標不是朝鮮,而是大明。

許儀後雖已定居日本,娶妻生子,可一顆熾熱的愛國之心卻從未冷,對故國仍舊心懷眷顧。加上許儀後自己也是倭亂的受害者之一,無論從公從私,他都不能對這一異動坐視不理。
他知道,大明對於日本的瞭解近乎於零,如果只是簡單地把秀吉的計劃傳遞過去,未必會引起重視。因此,許儀後決定要準備一份務求詳細的報告,要把日本國情原原本本地詳述,以便祖國參考。於是,他開始不動聲色地收集情報,利用御醫的身份四處探聽,並完成了一份報告。
這份報告大約五千多字,裏面分成了六部分:
一陳日本國之詳;一陳日本入寇之由;一陳禦寇之策;一陳日本關白之由;一陳日本六十六國之名;復陳未盡之事。林林總總,涵蓋了日本國的方方面面,內容極之詳盡。報告裏甚至推算出了日本出兵的詳細日期——壬辰年三月一日,比真正爆發戰爭的日期只差一個月——以及日本的侵攻路線圖:“翌春渡高麗,徵遼東,取北京城”。

報告是寫完了,但怎麼送到大明手裏,卻是一個問題。許儀後本來打算“親奔告陳”,可他身為島津藩御用醫生,家裏又有老婆孩子,根本無法脱身,只能從來日本做生意的明商身上打主意。
萬曆十九年九月三日和九月九日,許儀後先後找了兩批商人,讓他們代為傳達。可這兩批人都不太靠譜兒,他們離開以後,許儀後生怕自己的心血白費,天天晚上睡不着覺,夙夜憂嘆,這時候,他的一位弟子挺身而出,拍着胸脯説我可再去送一次信。
這個人是許儀後的江西同鄉,名字叫朱均旺,江西撫州人。他本在南海販賣布匹,結果遭遇了倭寇,被擄至薩摩藩福昌寺替人抄寫經文。恰好許儀後去寺裏燒香,聽到朱均旺説家鄉話,大為欣喜,通過島津義久的關係把朱均旺解救出來,收為弟子,留在身邊抄寫藥方。朱均旺對許儀後感激涕零,看到他這麼憂愁,便毅然站出來,主動要求當信使。
這一趟差使可不容易,且不説海外風高浪急,單是政治上的風險,就相當之大。秀吉那時候已經採取了一定的管制措施,所有往來明商都不許下船,生怕泄露情報,一般人很難混上船去。就算一切順利上了船,等回到大明,也可能被官府以通倭之罪抓起來——總之是趟九死一生的差使。
但朱均旺為報許之恩,對這些毫不畏懼,許儀後大為欣喜。信使的問題解決以後,接下來,要解決的就是如何把朱均旺弄出日本國。

許儀後經過奔走聯絡,找到了一位漳州商人林紹歧,他表示可以把朱均旺偷偷帶走,但是得等這船貨物在日本賣完,才能拔錨啓程。許儀後沒奈何,只能耐心等候。這一等,卻等出了一樁大禍事。
他之前四處奔走蒐集情報的舉動,揹着日本人,卻沒瞞着中國人。這些旅居薩摩的中國人中,偏偏有那麼幾個人,不知出於什麼動機,把這件事捅到了秀吉的親信淺野長政那裏。淺野長政一聽還有這樣的事,不敢怠慢,立刻彙報給了秀吉。秀吉正做着征服大明的春秋大夢,陡聞有人要壞他的事,還是自己施過恩的許儀後,不禁勃然大怒,聲稱要狠狠地整治一下這個忘恩負義的混賬東西。

這一場禍事,當真不小。許儀後被關到監獄裏,知道自己這次必然無幸,但他一口咬定全是自己籌劃,沒有吐露出郭國安、朱均旺或者林紹歧任何一人的名字。
對於許保儀的罪名,淺野長政本來裁定為“越度”之罪——就是非法出境——可秀吉不甘心,放出了狠話:“咱們不是新鑄了幾口大鍋嗎?就把許三官那小子擱鍋裏煎死算了!”
許儀後出事以後,急壞了島津義久。他跟這位御醫感情十分深厚,又是自家救命恩人。往大處説,義久本人對於秀吉這場戰爭毫無興趣,許儀後投書大明之事,其實正合乎他的心意。可是這事出在薩摩藩,島津家不能找秀吉直接求情,説不定人沒救出來,反被扣了頂“失察”的帽子。思忖再三,義久搬出了一位大人物——德川家康。

德川家康是秀吉最頭疼的也最看重的大名,他從未在戰場上被秀吉打敗過,坐擁關東二百萬石,是日本豐臣氏之後的第二大政治力量。他的面子,秀吉不會不賣。而德川家康自己也有盤算,打算借這個機會施恩於島津氏,為以後的爭奪天下埋下一點伏筆。
於是,德川家康給秀吉寫了一封求情信,這封信寫的很藝術,充分顯示了家康的情商。他沒正面為許儀後辯解,而是先批評了一通許儀後通敵之罪,然後話鋒一轉,説現在不光是許儀後,在日的中國人都對政府不滿,如果把他處罰,反顯得咱們小肚雞腸。如果太閣你把他赦免了,顯出寬闊的胸襟,大家就會感佩您的度量,説您是仁德之人。
家康是最瞭解秀吉的人,這封信完全號住了太閣大人的脈:秀吉內心最想要的,是別人對他的尊重。果然不出家康所料,秀吉接到這封信,深以為然,加上家康面子大,便不再追究許儀後泄密之罪,只是象徵性地申飭了一下,趕回了薩摩藩。
許儀後死裏逃生回到薩摩,卻一點也沒被嚇到,依然不改前志,繼續為朱均旺的出行奔走。一直到了萬曆二十年年初,林邵歧終於要揚帆回國了——這時候,偏偏又節外生枝。
那時候距離開戰已不足三個月,日本的備戰進入最緊張的時刻。時任藩主的島津義弘下令封鎖港口,不許閒雜人等進出。林紹歧的船也被扣了下來,藏身船中的朱均旺束手無策。

在危急時刻,許儀後又一次不避嫌疑,挺身而出。他利用自己在島津家的地位,去見義弘,説商船是用來做買賣的,如果擅自扣留,以後怕沒人肯來做生意了。義弘想想有理,便應允了,放林紹歧離開。做完這些事情,許儀後如釋重負,臨別之際,他寫了首詩贈別朱均旺,把臂相泣。兩人知道,至此一別,再難相逢。這首詩是這樣寫的:
難域萍逢幾度周,一朝分首作遐遊。
殷勤囑咐忠君事,盡意叮嚀滅寇仇。
知汝歸成蘇子景,豈宜還作李陵秋。
霜台若問塵中事,惟道斯民苦尚憂。
詩中句句情真意切,其中“殷勤囑咐”、“盡意叮嚀”等語,無不浸透許儀後拳拳愛國之心。他以蘇武自況,即便身險蠻夷之地,志向不改,他不求名亦不求利,唯一的心願,正是詩中最後一句“惟道斯民苦尚憂”。
許儀後一輩子沒取得過大明的任何功名,也沒被授予過任何大明的官職,羈旅海外的他卻擁有令許多大明官員汗顏的愛國情懷。他對大明所付出的一切,都是自發的,是對故國樸素真摯的熱愛,沒有指望過會有任何回報。
談及壬辰抗倭援朝戰爭,各路史家都會擺出汗牛充棟的史料,津津樂道於戰事攻伐,或是政治上的折樽衝俎;但我們不該忘記,在戰爭前夕,曾經有這麼一位中國人,以布衣之身,當國難之前,默默地為他的祖國貢獻着自己的一切。
萬曆二十年一月十六日,林紹歧離開薩摩藩。朱均旺懷揣報告,藏在船艙底部,生怕被人發現。這一路風高浪急,朱均旺苦不堪言,這種生活他一過就是四十多天。一直到了二月二十八日,這條船終於抵達福建大岞灣。
這時距離距離日本向朝鮮正式開戰,還有四十四天。
朱均旺登陸之後,顧不得身體虛弱,徑直去找福建軍門張汝濟,把許儀後的報告遞交給大明官方。

這份報告對大明朝廷來説,極其重要。報告裏不僅介紹了秀吉意圖吞併朝鮮、入侵大明的計劃,而且給出了詳細的出兵路線圖、動員兵力、戰爭起因與日本諸藩對戰爭的態度。更可貴的是,許儀後還專門提及了日軍的作戰方式和應對策略。
報告裏説對付倭寇,應該用“水陸互攻,日夜並殺。斯時也,倭不及飽食,麗不及為應,途分主客,後無援兵,不習水戰,不敵火攻。”這個建議,對大明決策產生了重要影響,與後來朝鮮戰局的進展驚人地相似。日軍的失敗,正是由於“不習水戰”,後勤補給困難,才在中朝聯軍“水陸互攻”的攻勢下一路潰敗。
這份報告獲得了大明官員的盛讚,説“預説今日之事,合如契卷內中所云”。這份報告傳到朝鮮後,朝鮮人也説“所論倭賊用兵之事,驗之多重。”還一直追問大明使者,問許儀後有沒有繼續更新。
甚至朝鮮國王和臣下聊天,都把許儀後掛在嘴邊:
《宣祖實錄》二十六年二月四日。上曰:“賊有添兵之勢乎?”忠謙曰:“觀許儀後書,則言日本之地六十六州,而來寇我國者,只六州雲。若六十州有餘丁,則秀吉凶狡有餘,豈不繼援乎?許議後言六十六州,不如中原之一州。”
《宣祖實錄》二十八年二月六日。上曰:“然。倭賊本是禽獸,其於天朝求封,有何關乎?”經世曰:“倭賊通書於中朝曰:‘日出處天子,寄書日沒處天子’雲。自為一方天子,此乃犯順之意也。”上曰:“以許儀後上書見之,則可知矣。”
當時還是兵部尚書的石星,仔細地研讀了朱均旺帶來的許儀後報告,又綜合了朝鮮以及明軍蒐集來的各路情報,驚奇地發現,日軍開戰前後的動向,與許儀後的報告驚人地吻合。
石星心想,這是一個重要的人才,他應該可以發揮更大作用。於是他提筆給福建巡撫許孚遠寫了封信,讓他派精幹的人前往日本九州,去會一會這位許儀後。許孚遠接到石星的請求以後,很快召見了兩個錦衣衞的指揮使,一個叫沈秉懿,一個叫史世用。沈秉懿老不堪用,很快被淘汰,許孚遠見史世用這個人器宇軒昂,談吐不凡,就把這個艱鉅的任務交給了他。

萬曆二十一年六月,史世用把自己化妝成商人,和另外兩位同伴張一學、鄭士元乘坐海商許豫之船前往日本。他一路飄洋過海,最後在七月四日登陸於九州平户川的內浦港——順便提一句,三十一年以後,一個叫做鄭成功的中日混血,是在這裏降生。
史世用登陸之後打聽了一下,發現自己下船下早了。內浦和薩摩雖然同屬九州,距離還是差的有點遠。他再一打聽,得知島津義久和許儀後去名護屋城(今佐賀縣唐津市鎮西町名護屋)去見秀吉了。他膽子不小,直奔名護屋而去。到了名護屋以後,他與張一學兵分連兩路,史世用去找許儀後,張一學、鄭士元負責去把名護屋的地理形勢偷偷畫下來。
名護屋是日軍的侵朝大本營,軍隊補給俱從這裏發出。有朝一日萬一明軍打過來,這些情報便有了用武之地。
專業的情報人員,素質就是不一樣。史世用沒費多大力氣,就聯絡上了許儀後。許儀後對史世用的到來喜出望外,他萬萬沒想到大明居然會派人來主動聯絡,這對於一個寂寞的海外赤子來説,該是多麼大的安慰。
不過許儀後沒有被喜悦衝昏了頭。名護屋是秀吉的地盤,耳目眾多,他讓史世用先返回內浦,稍後聯絡。
八月十三日,秀吉跟島津義久談完了事,讓他返回薩摩。許儀後找了個機會開小差,溜到了內浦,並於八月二十七日見到了史世用、張一學、鄭士元和許豫。史世用向他提出來,聽説島津家對秀吉一直不滿,能不能見一下。
島津家當初在島津義久的帶領下,於户次川之戰打敗豐臣軍,種下了禍根。後來秀吉親自率大軍討伐九州,為了保全島津家,義久不得不宣佈出家歸隱,把家督之位讓給弟弟島津義弘,投降秀吉。

在去年六月份的梅北一揆中,島津義久在秀吉的逼迫下,不得不要求自己的三弟島津歲久剖腹自盡。所以要説島津義久對秀吉沒有怨恨,是不可能的。
許儀後説,要見藩主不易,不如先親近他身邊的重臣。內浦港恰好屬於島津家重臣伊集院忠棟的領地,應該先去拜會一下他。
九月初三,許儀後帶着許豫、史世用前往伊集院忠棟的府邸,名義上是作為客商拜訪,由許儀後做翻譯。伊集院忠棟老奸巨猾,一見許豫就眯着眼睛説:“我看你不像是商人嘛。”許儀後趕緊説:“也算是大明的一位武士吧。”兩邊都試探着説了幾句客套話,沒談出什麼實質內容。伊集院忠棟倒沒細究,還送了一副鎧甲給許豫。
沒想到這次會面,不知為何被泄露出去了。到了九月十九日,有個叫玄龍的和尚跑來找許豫,説“你是不是大明福建官府派來偵查情報的呀?”許豫也是個有膽識的人,也不否認:“沒錯!你們侵略高麗,胡作非為。我們萬曆皇帝不願意殺戮太重,派了沈惟敬來講和。許軍門派我過來調查你們的虛實,看你們有沒有誠意。”這一番話半真半假,玄龍和尚也怕自己擔上破壞和談的罪名,只得悻悻離開。
在此之後,史世用感覺到有些危險,放棄了面見藩主的想法,一心一意蒐集各類情報。

時間推移到十月份。當時島津義弘駐紮在巨濟島,瘟疫流行,義久派了許儀後前往高麗去當醫生。許儀後走了以後,史世用覺得自己的任務完成的差不多了,也乘船離開歸國。可惜他運氣不好,中途碰到了颱風,不得不返回九州。
很快島津義久和伊集院忠棟派人來調查許豫,許豫坦坦蕩蕩地把自己對玄龍和尚説的話重複了一遍。島津義久點點頭,沒有扭送他去見秀吉,反而拿出一封信和一些禮物,請他轉交給許孚遠,算是官方答覆。
這封信裏沒提及任何戰事,只是説無論兩國關係如何,貿易還是要開展云云。這是島津義久留下的一點心眼,希望萬一日軍在朝鮮不利,也不至於波及島津家的生意。
許豫得了島津義久的批准,在萬曆二十三年一月二十四日離開日本,史世用也在他出發前後不久乘坐另外一條船離開。他們前往日本的任務,算是順利完成。許豫於同年三月一日順利返回福建,回來以後,他問許孚遠,説史世用回來沒有?許孚遠一楞,我還正要問你呢。
這時候他們才發現,同樣是今年一月份出海的史世用,居然到現在都沒動靜,到底跑到哪裏去了?答案是,他還在九州……
史世用出海以後,滿心以為可以儘快返回福建,上報情報。可他萬萬沒想到,船還沒走多遠,居然又遭遇了強颱風,真是太倒黴了。在大自然的暴虐天災之下,船隊全都沉沒,張一學在海難中喪生,只剩下他跟鄭士元兩個人倖免於難,被海浪推送回了九州。

兩個人身無分文,語言又不通。此時許儀後已經離開日本,許豫也不在了。舉目無親的兩位間諜,在日本渡過了無比悽慘的七個月。到了這一年的八月底,兩位琉球的使者到日本拜訪秀吉,順便偵查情報。他們走到薩摩的時候,忽然被兩個乞丐攔住。這兩個乞丐穿着破爛不堪,口稱是大明指揮史世用與承差鄭士元,希望能得到幫助返回福建。
比起日本,琉球畢竟還是親近大明。使者當即把兩人藏匿起來,帶上船返回琉球。琉球人對史世用頗為照顧,特意派遣了朝貢船給他送回國。史世用長舒了一口氣,心想這回總算可以回家了。
然後,他又遭遇了風暴……朝貢船快接近福州的時候,遭遇了風暴,把船隻一口氣吹到了泉州泉州府平湖山附近海域,吹的是人仰馬翻,幾乎全船罹難。史世用福大命大,硬生生熬過了這一劫,被大明官府救援下來。
九死一生的史世用回到國內以後,振作精神,把蒐集來的日本情報匯篡成《倭情備覽》一書。這本書是大明第一次主動派員前往日本蒐集的專業書籍,裏面論及日本情勢,相當精闢,還附帶了許多重要的原始文件,比起許儀後的報告更加專業。
此書甫一刊行,即被視為對日研究第一手資料,無論是大明御史還是朝鮮國王,對此都讚歎不已。言官上書要引用,兵部決策要參考,甚至楊鎬給秀吉寫信預言日本國內形勢,都是拿着這本書現學現賣。
説回到許儀後。
戰爭持續到了萬曆二十一年,中朝聯軍與日本停戰,雙方坐下來和談。日方的小西行長和大明方面的沈惟敬,兩人聯手搞了一個驚天大騙局,試圖把兩邊都瞞住。(這是另外一個大故事了)
當時許儀後就在巨濟島,對前線動靜很瞭解。雖然他對小西行長和沈惟敬的騙局細節不清楚,但他了解秀吉,知道秀吉絕不可能放棄戰爭。他送了一封密信給當時的大明援朝總經略宋應昌,裏面直截了當地説:“關白雖求貢,其實欲明年窺狹大明”,一句就道破了實情。

宋應昌接到許儀後的密信以後,很是讚歎,稱讚他“具仰妙算”,恰好這時候大明使團打算前往名護屋,宋應昌特意安排使團裏一個姓鄭的官員,讓他到日本後設法聯繫到許儀後。
可惜這個使團出使很不成功,沒幾天就灰溜溜地回來了,那位姓鄭的官員沒時間去找。沒時間去找,不要緊,我會主動説。
萬曆二十一年十月份,一個叫做吳景禧的朝鮮人找到全羅道防禦使李時言,向他彙報了一件事。吳景禧自稱是萬曆二十一年被俘去日本的奴隸,他在薩摩碰到一箇中國人,叫許儀後。在他的安排下吳景禧被送回朝鮮。吳景禧説許儀後讓我給大明帶一句話:“眾賊候天使信來,當於八月中盡欲回還等因。”
那麼萬曆二十一年八月到底發生了什麼?

秀吉老年得子秀賴,欣喜若狂,日軍主力開始從朝鮮按部就班地渡海回國。由此可見,許儀後的洞察力十分驚人,他敏鋭地預見到秀吉得子與日軍撤退之間的必然聯繫,特意安排了朝鮮俘虜回國,希望大明能夠提前對日軍這一動向有所準備。
雖然他傳遞的這份情報送到大明時,已經過時了,但許儀後這無時無刻不強烈躍動着的愛國之心,實在值得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讚歎。
請允許我再貼一次許儀後在萬曆二十年送別朱均旺的詩作。我想無論古今,正是有無數這樣幾乎湮沒於史料的義士的存在,才能扛過一次又一次危難。
難域萍逢幾度周,一朝分首作遐遊。
殷勤囑咐忠君事,盡意叮嚀滅寇仇。
知汝歸成蘇子景,豈宜還作李陵秋。
霜台若問塵中事,惟道斯民苦尚憂。
【本文選自知乎問答:歷史上有哪些值得尊敬又不為人知的小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