腓特烈：“美女如玉，獸聲如洪”——光影中的《美女與野獸》-腓特烈的大話堂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腓特烈】
3月17日，影業巨頭迪士尼公司將迎來自己在丁酉年的“中國銀幕開門大吉”。與去年創意非凡、堪稱現象級演出的《瘋狂動物城》不同，此次，迪士尼選擇瞭如前年一樣最為穩妥的“公主”系列電影打響自己的開門紅，其獻給中國觀眾的，是羣星雲集、翻拍自1991年經典迪士尼動畫的《美女與野獸》。
雖然作為一部童話，《美女與野獸》並沒有安徒生的《小美人魚》、格林兄弟的《白雪公主》或夏爾·佩羅的《小紅帽》那樣鼎鼎大名，但作為一部“最佳改編劇本”，其卻是最受電影製作者歡迎的故事之一。自1756年誕生至今，《美女與野獸》曾數十次被搬上大銀幕，其影響力超越了國家，超越了種族，超越了意識形態，而不同電影製作者對作品別出心裁的改編，也大大豐富了原作的內涵，從而讓這一古老的文學瑰寶在百餘年後，仍能釋放出全新的魅力。
一、從舞台演出到動畫——美法的《美女與野獸》“鬥法”
當1756年，當著名的法國作家、教育家博蒙夫人在其創辦的兒童雜誌上首次發表《美女與野獸》（“La belle et la bête”）之時，當時的讀者，可能很少有人能想到這部用來教授青少年口語的暢銷小冊子，會在未來會不斷被改編成不朽的影視鉅作，甚至還引起了兩大電影王國——電影藝術先驅國度法國和電影工業的佼佼者美國的“鬥法”，某種程度上，這竟與博蒙夫人的人生有些相似——博蒙夫人是一位法國人，卻長期從事着英語教學工作並説着英語。
早在1899年，正對二十世紀翹首以盼的法國先鋒藝術家百代兄弟（“The Pathé Brothers”）便拍攝了第一部“美女與野獸”的舞劇，並借當時已流行於法國、由電影大師路易·盧米埃爾發明的攝影機記錄下來。可惜的是，經歷兩次世界大戰後，該片整體已經毀於戰火。
法國先鋒藝術家百代兄弟拍攝了史上第一部《美女與野獸》準電影。需要説明的是，百代兄弟及其創立的百代兄弟電影公司與大名鼎鼎的英國百代唱片公司（EMI）沒有關係。百代電影公司目前屬於法國娛樂巨頭維旺迪集團。
之後法國人又在1908年拍攝過《美女與野獸》系列的默劇，但仍然沒有留存下來。現存最早並保存了較為完整的影音資料的《美女與野獸》，則是1913年美國人拍攝的舞劇版《美女與野獸》，該片由環球影業發行，雖然本片已經有影音資料記錄，並且使用了一些電影中才會使用的技術，但客觀上來講，該片並不能稱為嚴格意義的“電影”，僅僅40分鐘的片長也使得其很難完整地表述《美女與野獸》原作的內容。
1913年環球舞劇版《美女與野獸》劇照。片中的“野獸”似乎是一隻猙獰的熊
歷史上第一部真正的《美女與野獸》電影，仍然由法國人拍攝。1946年，在幾乎一片廢墟中，法國電影公司DisCina為了鼓勵正在建設百廢待興的家園的國民，在相當艱苦的條件下，拍攝了史上第一部《美女與野獸》。片中的歷經苦難重新涅槃的野獸王子，某種意義上正象徵了彼時在廢墟中新生的法蘭西第四共和國，其對愛、美好、善意、信念的講述更是影響了一代法國人。[1]至今為止，這部《美女與野獸》仍然是知名評論網站metacritic上所有《美女與野獸》電影中評分第二高的版本（高達92分，僅次於91年迪士尼動畫版），在IMDB上的評分也與迪士尼的經典動畫不相上下。
此外，1946年版《美女與野獸》的另一大貢獻，莫過於其捧紅了一代法蘭西“男神”讓·瑪萊。雖然46版《美女與野獸》從未在中國上映過，但瑪萊先生堪稱“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其在上世紀60-70年代曾出演了知名的犯罪喜劇“方托馬斯”系列，扮演片中的頭號反派“千面人”方·托馬斯。改革開放初期，“方托馬斯”系列電影作為上影廠最早翻譯的一批外國電影進入中國，讓·瑪萊也與共同出演該片的“法國喜劇老伴”路易·德·菲奈一起，成為上世紀最受中國觀眾喜愛的外國演員之一。
46年版《美女與野獸》中扮演“野獸”的讓·瑪萊因該片而走紅。而對於中國觀眾來説，瑪萊最為著名的角色毫無疑問是“超級大反派”、“千面人”方托馬斯
瑪萊以不同形象出演的“方托馬斯”，左圖來自《方托馬斯的反擊》，右圖與路易·德·菲奈的合照來自《方托馬斯大鬧蘇格蘭場》
作為電影工業發展的佼佼者，美國人似乎不甘示弱。1962年，美國彼時的電影業“老大哥”米高梅公司也出品了一部《美女與野獸》，不過，除了“詛咒”、“美女”等極少元素外，這部《美女與野獸》基本上和1756年博蒙夫人發表的“美女與野獸”沒有任何關係。“王子”被詛咒的原因不再是因為行為失節而是因為政治鬥爭，詛咒王子的施咒者也不再是仙女，而是想要奪取王位的公爵，甚至連王子在被詛咒後變成的“野獸”也被改成了當時因為恐怖片熱潮而流行的狼人形象。
在米高梅和環球的“改頭換面”下，作為經典愛情片的《美女與野獸》硬是變成了一部糟爛的B級恐怖片，雖然本片由著名的特藝集團（Technicolor，同時也是《米老鼠》、《貓和老鼠》等知名動畫的色彩負責）上色，為“野獸”化妝的還是當時著名的“怪物化妝大師”傑克·皮爾斯，[2]但這部被改的面目全非的《美女與野獸》仍然沒有在觀眾心中留下任何好印象，IMDB僅僅4.6的評分就是最好的證明。
被篡改的面目全非的62版《美女與野獸》
自此之後，似乎中了惡毒“詛咒”的，不再是《美女與野獸》中的可憐王子，而是美國拍攝《美女與野獸》的各路製片人。經歷了62版《美女與野獸》的慘敗後，美國電影公司又拍出了兩部（1976年版和1987年版）《美女與野獸》電影，雖然劇情重回原著，當仍然飽受差評——如果説1987年版《美女與野獸》是苦於沒有實力演員（主演約翰·薩維奇就是曾經來華和葛優大爺拍出過爛出邊際的《氣喘吁吁》的那位），那76年版《美女與野獸》中，竟然連奧斯卡影帝喬治·斯科特都拯救不了這部電影，就不由地讓人猜疑，是不是當年米高梅纂改原著太過分，以至於神奇的仙女乾脆對全美國下了咒？
76版《美女與野獸》堪稱“巴頓將軍”喬治·斯科特吃過的最慘烈的“敗”之一
無論美國人怎麼“折騰”，不但超越1946年法國版的“美女與野獸”已經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甚至連如何讓美國版《美女與野獸》不捱罵都變得相當困難。雖然沒有明文記載，但筆者估計當時大洋彼岸一項瞧不上美國文化的高盧-羅馬後裔們鼻子都快要笑歪了。最後，“超越法國人”的重擔，落在了美國電影業當之無愧的明珠迪士尼的肩上。這就有了1991年版另一部堪稱“傳世之作”的動畫版《美女與野獸》。
應當説，1991年迪士尼動畫版的《美女與野獸》，改編的幅度一點也不比1962年米高梅那部爛片小。本片雖然保留了王子被仙女下咒，並期冀通過“真愛”完成救贖的基本劇情，但其他劇情上完全做了徹徹底底的顛覆。首先，電影的大反派，從《美女與野獸》原著中“美女”貝爾的姐姐們，被改成了完全原創的角色“加斯頓”（Gaston）,[3]而老父親莫里斯先生的身份也不再是破產商人，而是一位異想天開的發明家，當然，“美女”貝爾也從莫里斯先生的小女兒變成了獨生女。
著名的迪士尼電影反派“加斯頓”（2017年真人版電影中由盧克·伊萬斯飾演）實際上是一個完全原創的角色
此外，片中那些生動的卡通形象，如盧米埃、葛華士、茶煲太太等，也來自於迪士尼電影人們超凡的想象力。此外，迪士尼還創造性（但對迪士尼來説，應該是“一貫作風”）地將《美女與野獸》打造成了一部以喜劇元素為核心、以歡快明朗的音樂作為聯動的幽默歌舞片。這樣“翻天覆地”式的改編，不但絲毫沒有影響該片的質量，反而成就了經典——《美女與野獸》不但成為了動畫歷史上留名的佳作，還在當年的金球獎上獨領風騷，摘得了最佳音樂喜劇類影片的小金球，這是無論其前輩《灰姑娘》還是其後輩《冰雪奇緣》都未能達到的成就。
迪士尼91版《美女與野獸》的巨大成功幾乎讓世人忘記了法國版《美女與野獸》，即是説其顛覆了《美女與野獸》原著也不為過——因為該片的成功，大多數人已經記不得《美女與野獸》原著的內容，乃至於一提到反派，只知道“加斯頓”、“樂福”而不知道貝爾的姐姐們；一提到貝爾的父親，只知道他是位瘋癲科學家，而不知其實際應該是位破產的商人；甚至連代表愛與善良的紅玫瑰，也只是“野獸”守護的寶物，而不是貝爾的父親被野獸威脅並導致貝爾被囚禁的理由……
迪士尼這一波漂亮的反擊的效果甚至延續到了十幾年以後，當法國人在2014年舉全國之力，集結了“法國最性感的男人”文森·卡索、“法國最美的女人”蕾雅·賽杜，以及法國最好的商業片導演之一的克里斯托弗·甘斯，由最早拍攝《美女與野獸》的百代電影策劃，合力打造出忠於原著的法國新版《美女與野獸》，卻遭到數十年前美國人一樣的“敗北”，以3300萬美元的投入，僅僅收穫4430萬美元的票房，虧損接近2000萬。（正常情況下，票房必須是預算的三倍，電影才能回本。）
文森·卡索和蕾雅·賽杜的法國國寶級演員組合也未能拯救2014版《美女與野獸》
而本片的失敗，除了電影自身存在的某些問題外，更重要的原因，可能只能是因為迪士尼版《美女與野獸》實在太深入人心了，以至於觀眾不明白為何貝爾會不斷醉於夢境，貝爾的父親為何會出海做生意，以及加斯頓、盧米埃、葛華士、茶煲太太究竟去哪了……殊不知，這些“看不懂”的地方，才是《美女與野獸》原著中未被改動的情節啊！
而完全翻拍自1991版《美女與野獸》的迪士尼真人版《美女與野獸》即將在3月17日午夜上映，截至筆者發稿時（2017年3月17日2點），該片表現一般：IMDB評分6.3，爛番茄新鮮度60，豆瓣評分7.4，時光評分7.3。能不能在未來有所起色，幫助迪士尼完成“開門紅”，還得看發稿之後進場觀影的觀眾究竟對本片抱有怎樣的期待。
二、其他國家的“美女與野獸”
實際上，不但美法兩國長期以來拍出過數量不少的電影，以及更多的默劇、音樂劇、舞劇版本的《美女與野獸》，德國、日本甚至是彼時還處於蘇聯統治下的捷克也曾拍攝過《美女與野獸》影視，足見這部藝術鉅著巨大的魅力。
1978年，彼時還是蘇聯的衞星國、剛遭受過蘇聯入侵僅10年的捷克斯洛伐克拍攝了一部《美女與野獸》（“Panna a netvor”）電影，該片基本還原了原著的情節，在IMDB上的評分高達7.7分，僅次於91年迪士尼版和46年法國版《美女與野獸》。有趣的是，與以往《美女與野獸》電影多將“野獸”塑造為獸類不同，捷克版《美女與野獸》中的“野獸”竟然變成了一頭巨大的“鳥人”，不過這樣的改變並沒有影響影片的質量。
捷克斯洛伐克版《美女與野獸》劇照
西德在1988年拍攝過一部採用了《美女與野獸》基本故事情節，但背景完全“現代化”的《美女與野獸》電視劇，片中的“野獸”大概是所有“美女與野獸”影視中最科學的——一頭黑熊。
日本人在1992年迪士尼版《美女與野獸》大熱之際，也與美國影視公司合作，創作了一部短片動畫版《美女與野獸》。該片在中國曾和意大利版《獅子王》（改編自吉卜林《森林之子》）一樣，在迪士尼電影大熱之時，被某些中國影音商人帶入國內進行“借力”營銷，甚至讓部分觀眾產生了誤解，以為這部動畫短片集就是知名的“美女與野獸”。
三、關於《美女與野獸》的兩個冷知識
1、《美女與野獸》的作者到底是誰？
現在絕大多數文獻、新聞報道，甚至是電影（包括最新的17版電影），都將《美女與野獸》的原著者標註為法國女教育家博蒙夫人。然而，實際上在博蒙夫人首次發表其《美女與野獸》16年前，法國女作家蘇珊娜·維倫紐夫便收集、整理民間故事後，發表了最早的、含有已知的通識情節的《美女與野獸》。博蒙夫人發表的《美女與野獸》，實際上是維倫紐夫版本的簡寫版，[4]兩人的關係，類似於夏爾·佩羅和格林兄弟的關係，遺憾的是，維倫紐夫未能如夏爾·佩羅一樣青史留名，而博蒙夫人似乎也從未提到過這位給予其啓示的女作家，這不得不説是個遺憾。
2、從野豬到獅子再到混合獸——《美女與野獸》中的“野獸”形象
實際上，在十九世紀畫家創作的《美女與野獸》劇情插畫中，“野獸”一直都是一頭野豬，準確地説，是“人頭豬身”，這大概是因為彼時在歐洲農田中橫衝直撞的野豬相當兇悍，又不像狼一樣代表邪惡、令人生厭的緣故。
十九世紀由畫家沃爾特·克萊恩和華威·高博繪製的《美女與野獸》插畫，其中的“野獸”都是青面獠牙的野豬
在光影時代，“野獸”的形象開始逐漸從野豬向短面的食肉獸轉變，這很可能是受制於化妝的難度——畢竟把演員打扮成長嘴長臉的野豬在上世紀初實在有些難度。1913年版《美女與野獸》中的野獸是一頭熊狀怪物（而1988年西德版本乾脆就是頭黑熊），而自1946年開始，無論是法國版還是美國版的“野獸”，長相基本上都向着威武的獅子靠攏。當然，這其中也有捷克斯洛伐克版的“鳥人”，以及62年米高梅版的狼人這樣的另類。
當然，從91年開始，迪士尼版的“野獸”就徹底走上了原創的“混合獸”路線——一頭長着食草動物犄角，卻有着食肉動物爪子和利齒的“怪物”。不知道美國人是不是在此也準備和法國人鬥一番氣，畢竟，早在十八、十九世紀之交，法國著名生物學家居維葉便早以下過至今仍未被攻破的公理性論斷：頭上長犄角的哺乳動物，絕不可能是長着鋒利爪子的吃肉“野獸”！
91版“野獸”長着角馬一樣的犄角，17版“野獸”則添上了一對山羊角，不知道法國大科學家居維葉泉下有知，會隊美國人的“任性”怎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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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1]“La belle et la bête de Jean Cocteau”. LaMaisonDesEnseignants.com (in French). LM2E. the English translation is from the Janus Films / Criterion Collection DVD.
[2]“50’s and 60’s Horror Movies B”.
http://www.classichorror.free-online.co.uk/TML/b50.htm.
[3]Frus, Phyllis; Williams, Christy (2010). Beyond Adaptation: Essays on Radical Transformations of Original Works. United States: McFarland. p. 179. ISBN 9780786455782 – via Google Books.
[4]Biancardi, Élisa (2008). Madame de Villeneuve, La Jeune Américaine et les contes marins (La Belle et la Bête), Les Belles Solitaires – Madame Leprince de Beaumont, Magasin des enfants (La Belle et la Bête). Paris: Honoré Champion. pp. 26–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