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熊:傳統武術衰落,真是因為建國後不許格鬥嗎?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老熊】
一場約架引爆了武林紛爭,圍繞着中國傳統武術的爭議再次成為了輿論焦點。我們看到,中國搏擊界是一種“雙軌制”的狀態。一方面,國家隊運動員經常拿到奧運會的柔道、跆拳道、拳擊金牌,職業搏擊運動員也大有建樹,比如鄒市明,甚至自由搏擊界的世界冠軍西蒙.馬庫斯(Simon Marcus)曾在電視擂台賽上被中國選手方便擊敗。但鄒市明和各位奧運金牌得主都是“舉國體制”的體校出來的,從未聽説師承什麼門派。另一方面,民間武林至少在形式上依然極為活躍,自稱為各大門派掌門的高人們經常表演一些“隔空打牛、震飛弟子、雀不能飛、震黑西瓜”之類的神蹟。
但除了最近大出風頭的“太極宗師雷雷”之外,從來不會給挑戰者以對決的機會,過度的表演還被當成笑料。隨着曾在CCTV4《體驗真功夫》中表演過震黑西瓜+雀不能飛兩大絕技的雷宗師被輕易打倒,大眾輿論立即轉向,對民間高手們非常不利,在此大概也沒有必要討論雷宗師的兩手絕技、過人內力是不是真的了。但筆者也看到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很多人都認為傳統武術的衰落與建國有關。他們認為,建國時確實有很多擅長實戰的高手,建國後則因政府不提倡、不允許格鬥而萬馬齊喑,以至於給了欺世盜名者以機會。這是事實嗎?


首先筆者得承認,建國後很長時間裏,政府雖然延續了民國提倡武術的政策,各種門派也基本百花齊放了,但對真實的格鬥類運動確實極為嚴格。民間的比武不論是否有組織,全按治安案件處理,至今未變;在蘇聯、東歐、古巴極為盛行的拳擊竟也為體委所不容,以至於1979年首次訪華的拳王阿里連鄧小平都能見到,卻見不到一個可以跟他對打的運動員。毛澤東時代唯二允許對抗、追求勝負、廣泛開展的格鬥運動,是解放軍的拼刺刀訓練和富有民族特色的摔跤。

改革開放後中國對格鬥的態度也比較曖昧,像拳擊這樣的運動並沒有立即解禁,而是要等到1986年,真正大展雄風要等到全項目總動員的北京奧運會。同時,體委卻在1979年開創了至今都只在中國開展的散打項目(其國家隊2012年才成立,沒有任何對外比賽的記錄),其規則要求必須採用特定的武術招式、腿法才能得分,“方法不清楚,效果不明顯”、“雙方互打互踢”、“報纏時擊中對方”均不得分,這顯然與真正的格鬥相差甚遠。
而與此同時,作為國粹的武術套路表演卻被廣為提倡,其選手和教練佔據了傳統武術的代表權。顯然,這種環境對武術的實戰部分是一種捧殺,比之前的禁止還糟糕。先禁止,後捧殺,加上奧運項目拉走資源,傳統武術的衰落似乎有充足的理由。
但如果把視線投向真實的傳統武術,不難發現,這個鍋很難讓建國後的政府背。傳統武術的實戰是什麼樣?還真有錄像。1954年,流落香港的白鶴拳弟子陳剋夫與吳家太極拳掌門吳公儀進行了一場轟動一時的生死大戰,雙方為避開港英法律中“禁止決鬥”的規定而前往允許決鬥的澳門開打,未能前往澳門觀戰的記者們大開腦洞,直接催生了在文學史上大有地位的武俠小説。但如果當時有互聯網直播,香港記者們看到的二人打出的竟是王八拳——具體招式可以參考陳佩斯的小品《拳王爭霸戰》——恐怕難免大倒胃口。

此後,匯聚了大量南下高手的港台武術界固然在電影方面大有作為,但實戰方面則不聞有“擊倒西蒙馬庫斯”這樣明確可考的記錄。其最負盛名的代表人物李小龍更是公開宣稱“對中國傳統武術已失去信心。因所有門派,基本全是紙上談兵”,轉而學習菲律賓武術、日本空手道、摔跤、泰拳。要知道,公然學習外國武術在此前的中國武術界是一種絕對的禁忌,晚清民國那些神一樣的大高手只有用中國功夫大敗西洋大力士和日本武士的,哪見過反過來學習外國武術的?
説到晚清民國極富實戰記錄的大高手們,筆者也不得不提一提自己的看法:這些高手的對外戰績除了無從考證的以外,都是不可信的。此前廣為人知的有霍元甲1909年擊敗英國大力士奧皮音、俄國人斯其凡洛夫;俄國“環球大力士”康泰爾於1918年或1918年在北京被中國好手擊敗。
但只要進行簡單的考證就可以發現,霍的家人都承認“奧、斯二人自己爽約沒來”,所以並未真正比武,但霍大戰二人的詳細過程不可能是真實的。俄國大力士康泰爾被擊敗確有記載,但誰是勝利者卻很羅生門,韓慕俠、王子平、劉百川、範旭東的傳記中都有單獨擊敗這位仁兄的記錄。而天津的知名報紙《益世報》則指出康泰爾不過是個用舉木球冒充鐵球的騙子,被中國人發現後當場逃跑。

孫祿堂
昨天晚上在某羣討論,一位羣友又舉出了孫祿堂、蔡龍雲擊敗外國大力士的例子,筆者仍然不敢苟同。書上的説法是:孫祿堂1912年受徐世昌派遣赴倫敦參加世界大力士格鬥大賽,全勝而歸,1923年擊敗日本大正天皇欽命大武士、全日本柔術冠軍板垣一雄;蔡龍雲1943年打敗俄國大力士馬庫洛夫,還留下了照片。這兩個人筆者都是第一次聽説,查了一下,倫敦“世界大力士格鬥大賽”僅見於涉及孫祿堂的文章,別處無記載,具體、時間、地點、對手、過程更是一概沒有,無從查起,也許是一種極為秘密的比賽。
當然徐世昌在這一年裏見到清帝位,“不食周粟”,跑去隱居,可能消息也不大靈通,否則直接送孫去斯德哥爾摩參加第三屆奧運會,拿幾面純金製成的金牌多好。非常遺憾的是,在1936年中國參加柏林奧運會前後,所有擊敗外國大力士的中國高手都不在活躍期,沒有人需要為拳擊和舉重金牌的旁落負責。至於大正天皇欽命大武士——大正天皇他老人家有嚴重的“腦疾”,21年已經敕令皇太子裕仁攝政,23年正被隔離在靜岡縣沼津市的偏僻別墅裏,這都不忘欽命大武士來中國挑釁,是一種什麼樣的精神。
另據日文維基百科記載,第一個全日本柔道冠軍是在1948年的首屆“全日本柔道選手権大會”上產生的,此前只有一段到十段的段位,板垣一雄這名字也只在涉及孫祿堂的文章裏出現過,亦不知是多少段。

蔡龍雲早年照片
1943年,十三四歲的蔡龍雲擊敗來華挑戰的大力士馬沙洛夫,這比賽經查是真是存在的,照片也沒有什麼大問題。但我們也得看看這是一場什麼比賽:“1943年,西洋拳擊界正式提出要與中國武術界進行對抗賽,蔡桂勤和上海武術界著名技擊家王子平等選出八名選手代表中國武術決鬥西洋拳擊。
蔡龍雲説服父母,作為中方年齡最小的選手毅然應戰,決心為中國人爭口氣,戰勝洋人。10月,上海各報紙發出這樣一條消息:‘國術亦為國人所重,惟中西同冶一爐,則殊屬空前之創舉。十三日晚八點在回力球場國術與西洋拳舉行對抗賽’。
消息一發出,頓時轟動了整個上海。然而1943年是二戰進入高潮的時候,蘇德在東線、英美德在意大利和北非、美日在瓜島,哪一個不是打得要死要活,一個師能接收九萬名新兵,而“西洋拳擊界”的壯漢們居然能放下政治分歧到中國來打對抗賽,而且沒有因為逃兵役被各自的國家逮捕,可謂奇矣。再説他們就算能向部隊請假,又如何潛越各大洲戰場來到上海呢?
唯一合理的解釋是,這八個外國大力士根本就是汪精衞、陳公博甚至日本人找來的託,演的就是白種人被黃種人打倒的滑稽劇,真正的觀眾是沒見過多少白人的中國、甚至日本老百姓,其來源恐怕也不外乎在上海定居的三萬白俄,尤其是被天才少年輕易擊倒的這位馬沙洛夫先生。

寫到這裏筆者不禁一笑,不管想出中西對抗主意的是汪、陳還是日本人,他都準確地把握了東亞人面對西方世界巨大力量時的那種強烈而微妙的自卑感,也深入地瞭解了“傳統武術”這種東西的真諦。他們肯定知道在鴉片戰爭之前並不流行太神秘的傳統武術,比如清朝的權貴會要求自稱高手的人舉石鎖,開硬弓,舉不起來的直接亂棒趕走,舉起來的也就混碗飯吃,絕對沒有後世的地位。
正是在1840年,河北永年縣的武師楊露禪設壇教授太極拳,從記載來看他本人的戰鬥力確實不低,但他教授的武術卻最終發展出“雀不能飛”等奇葩花樣,憑藉其神秘感在北京漸漸走紅,開啓了“國家不幸武家幸”的武術神秘時代。而在1949年,武術神秘時代戛然而止,只留下無數傳奇故事和閆芳、雷雷等“太極宗師”,這僅僅是一種巧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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