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州做外貿的盧旺達大屠殺倖存者:想回家 幫中國人拿大單
廣州,這個商人聚集之地充滿來自世界各地的“淘金客”。隨着中國和非洲的聯繫越來越緊密,“淘金客”中來自非洲的進出口中間商佔據了相當一部分。但是隨着競爭加劇,價格升高,當年那些可以“輕鬆”賺錢的非洲商人們也需要轉變自己的思路了。
澎湃新聞於5月7日刊登文章,介紹了在中國生活9年的盧旺達商人畢歡迎。畢歡迎説,他追着非洲商人的1990年代起的貿易大潮來到廣州,但“風”似乎又在吹回來時的方向。傳統的進出口貿易越來越難做,但是很多中國企業都開始直接投資非洲,而他也正在考慮,回到盧旺達,幫中國企業贏得市場。
以下為澎湃新聞原文:
在5月潮濕悶熱的空氣裏,廣州終於落下一場雨。非洲商人畢歡迎(Bienvenu Mwizerwa)不願打傘,長衣布鞋穿過淘金路。他30歲,圓臉尚未長出許多皺紋,卻已自稱“老畢”。老畢從盧旺達來,客居中國九年後,一口地道的漢語。
老畢問澎湃新聞:“你有沒有看過《盧旺達大飯店》?我看過南京大屠殺紀念館,(胡圖族)像日本人,一模一樣的。”
老畢7歲時,從盧旺達大屠殺中死裏逃生。但至少80萬人,近八分之一的盧旺達人口消失在了1994年的暮春,其中有老畢的父親、祖父母、外祖父母、所有的叔父。
電影《盧旺達大飯店》由那段歷史改編而來,片中屠刀揮起,是“10美分一把,從中國買的便宜貨”。但在現實中,老畢倖存下來的母親喜歡做生意,於是他幼年翻開商品標籤,總是看到“中國製造”。“那時候我就想,大的工廠都在中國”。
老畢於是立下此生夢想——到廣州“做生意,賺大錢”。
大批非洲商人最初逐廣交會而來。2008年,廣交會從流花展館搬至琶洲島,此時的老畢從盧旺達自費來中國留學。他從長春理工大學計算機系畢業後,放棄所學專業,只守着廣州南沙港做中非貿易。

盧旺達商人老畢
5月5日,始於1957年的廣交會春展閉幕。廣交會六十歲“生日”後的第三天,老畢踏入琶洲展館,與213個國家的19萬餘名採購商一同赴會。與老畢不同,這些外商大多是“候鳥”,只在春夏兩期廣交會時飛抵廣州,今年春展共談下2063.57億元的訂單。集裝箱將載貨從廣州南沙港出海,銷往世界各地。
只是老畢不曾料想到,中國的工廠也會大舉出海。如今他回到家鄉,在凌晨三四點,能看到喝醉的中國人歪歪斜斜走在盧旺達的街上。
老畢小時候想象的“中國大工廠”,正在他家鄉拔地而起,“生產大貨車、建築材料,還有一家很大的服裝公司,不知道叫什麼名字。”但與此同時,老畢做貿易中介從南沙港發出的集裝箱,越來越少。
根據商務部的數據,2016年,中國企業對非洲新增投資32億美元左右,投向製造業、建築等領域。2015年到2018年,中國官方共要投資“十大合作計劃”600億美元,而民間投資,還要遠超這個數字。
**老畢追着非洲商人的1990年代起的貿易大潮來到廣州,但“風”似乎又在吹回來時的方向。**幾家中國企業託朋友問他,是否願意回到盧旺達,幫助中國公司開拓非洲的基建市場。
琶洲“候鳥”、小北倒爺和非洲大老闆

2017年廣交會春展閉館後,採購商在琶洲展館前等待接駁車
廣交會最後幾天,散場時走出琶洲展館的外國採購商與中國展商,掛着一張張精疲力竭、不想説話的臉。
一位法國採購商蹲在馬路邊上,目光在川流不息的接駁車隊中搜索,找不到接他的那輛。“一年來一次,不記得是第幾年了,十五年?二十年?是啊漲價了,但還是比其他地方都便宜。”
今年來赴廣交會的19萬餘名“候鳥”商人中,只有不到8%來自非洲。更多懂行的非洲採購商會去摸小北街的門道。小北在廣州火車站以南,以天秀大廈為圓心,劃出數條非洲街的地界。香港尖沙咀有重慶大廈, 以亞非外商為主,樓中可以數出近百個國籍。廣州的天秀大廈也曾是一座擠滿亞非、中東商人的非洲街地標。

小北非洲街中心地標天秀大廈
在那座難以見到自然光的塔樓裏,專做非洲、中東生意的商鋪林立,從摩托、電視,賣到內衣、假髮。那裏有謊稱廠商的二道、三道中間人,無論你想要什麼貨品,這些倒爺都會從廣東、江蘇最便宜的鄉鎮工廠找到貨物,集裝成箱,再從南沙港或寧波港送出去。
只是天秀大廈裏面料行的老闆抱怨生意一年不如一年,惡性競爭,價格卻越壓越低。“生意好的時候什麼樣?”老闆用力盯着空氣回想,“那時候,你別想擠進我這檔口,都是人。”然而如今不僅他的商鋪門庭冷落,整一層樓也看不到十個非洲商人,終於他衝進過道對着黑人背影大喝一聲“Hello!”,試圖開張一單生意。
小北再向南一站地鐵到淘金,便是老畢工作的地方。淘金四圍寫有廣州改革開放最初的輝煌:1976年,34層的白雲賓館落成,以當時中國第一高樓的姿態矗立在廣州中心。廣州友誼商店立在對街,1957年開業時,僅接待外賓與華僑。而後花園賓館在另一側延伸開2000餘間客房,補上廣州老牌商務中心的第三角。
老畢有大客户住在花園賓館,他常在三座樓環抱的地鐵站邊小半山酒吧,點一份形似炒麪的牛柳意大利麪,打發等待的時間。
“哪裏都是這樣,有好人,也有不好的人。我不喝酒,不抽煙,喝水、吃飯,早上起來去賺錢,晚上回家。”
老畢晚上不去酒吧,他會和同事們徘徊在酒店附近。路上看到採購商模樣的外國人,不論是非洲抑或歐美面孔,就上前問要什麼貨,遞一張名片。
“有很多時候,是你的緣分。或許有一個早上,客户來電話,説你好老畢,過來。就能賺好幾百塊錢好幾千塊錢。”

非洲街的貨幣兑換中介
一步之遙
在東北讀書時,老畢也曾是一隻“候鳥”,往返於長春和廣州之間的一萬米高空和三千公里路,陪非洲採購商去廣州、佛山,買傢俱、沙發、牀、還有建築材料。
大學畢業後,他付出了失去女友的代價,離開北國長春定居廣州。他在坦桑尼亞“大老闆”的廣州分公司工作,致力於繞過小北的二道販子,找到最低價的貨源,對接給各國前來採購的客商,並提供貨運渠道。
老畢是計算機系畢業,他用百度搜索工廠。“第一個客户來,我們去不對的地方,但是到那裏我會更學多一點。”老畢這樣打聽到南京、江蘇的一些地方有更好的商品。“他們會騙我,但是第三次,我會想辦法和工廠的經理認識一下。”
後來老畢帶着客人去貴州找工廠買鞋,去深圳買手機屏幕,第一次去義烏,就知道那裏有好多“假貨”。他去偏遠的鄉鎮找到價格最好的工廠,客人不侷限在非洲,也來自中東、乃至歐美。
老畢正在邁出最後一步,一邊工作一邊開出自己貿易公司,但此時,中國工廠卻已開到他的家鄉。
老畢想不起名字的那家製衣廠,就來自與廣州同城的佛山。

乏人問津的外貿商鋪
1994年,老畢所説的這家製衣廠從順德陳村起步。2015年,這家製衣廠在盧旺達首都的產業基地一期投產。這家工廠有三期工程,共規劃了2萬平方米的面積。2015年即有員工800多人,並設有一個刺繡班,教非洲員工刺繡。
製衣廠佛山的工作人員告訴澎湃新聞,非洲工廠已經建設到第二期,成本比起在中國生產,還是有一定優勢。產品既向歐美銷售,也銷向非洲本地市場。
這些工廠讓老畢開始憂慮:他從中國進貨的價格,沒有可能低過在盧旺達直銷的中國商人,他會失去生意。據老畢説,在鄰國烏干達,上週已經不怎麼歡迎中國人去做小生意了。“中國人也來做小販,他們售賣鞋子,從中國最便宜的工廠運到非洲,沒有烏干達人能競爭過這樣的價格。”
“沒有外國人這樣來做零售的。我們(非洲)歡迎外國人來,歡迎他們來做大老闆,或者把一個集裝箱的東西給我們(再由我們)賣。否則我們的價格肯定高。所以烏干達的生意人已經不開心。”
佛山順德是一箇中國企業大舉出海生產,在一帶一路沿線上投資、生產尤為活躍的地區。廣東省社科院海上絲綢之路研究院院長鄧江年告訴澎湃新聞,目前中國企業出海設廠,還是以東南亞居多,並且將中國的產業園模式帶去了國外。非洲政策與貨幣不太穩定,相對來説風險頗大。
“但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外商開始來中國投資設廠的時候,也面對着同樣缺乏瞭解、難以把握的市場與政策。別忘了,高利潤總是伴着高風險的。”

非洲街的便利店收銀台,塑料台板下壓有多國貨幣
給我工作,我會幫你贏得盧旺達市場
老畢的出口貿易日漸蕭條,非洲多個國家貨幣對美元貶值,以前很多客户都買10個集裝箱的貨,但因為在非洲銷售低迷,現在只買3個集裝箱。“每一個人都看好自己的錢,沒有那麼隨便了。”
在小商品貿易衰落的同時,非洲的基建市場日漸崛起。老畢出口商品的主力變成了建築材料,PVC塑料板材尤其暢銷,因為非洲人習慣用PVC板將建築隔成一個一個房間。

非洲人採購電視
據中國商務部數據,2016年1月-11月,中國企業在非洲新籤承包工程合同額652億美元,盧旺達、烏干達等國的非金融類直接投資流量同比增速超過100%。
不過一家中國央企的非洲分公司負責人告訴澎湃新聞,非洲工程嚴重依賴進口,基建項目的施工材料全部自行從中國運送。在施工的同時,則會就地建廠生產一些建築材料,或是進行裝配。
老畢覺得,中國人可能之前以為非洲貧瘠落後,“但是(中國人)看到大老闆總是過來買東西”,或許意識到了非洲有市場。他感覺到一種變化,“因為是你們國家的政府,有這個想法去(國外投資設廠)。”
老畢知道進入盧旺達的中國企業有8家,以北京、湖南的企業為主,“有幾個公司在找我,讓我幫忙去盧旺達開公司。”
老畢想,他會回去,因為在廣州這邊生意越來越清淡,但是在盧旺達的中國生意卻與日俱增。
中國企業要求老畢找到客户、贏得市場。盧旺達的工程公開招標,幾家公司投遞標書,競爭報價與交付時間,“有時候,如果你有一個本地局內人,你或許能夠贏得市場。”
於是,老畢對中國企業説,如果你給我工作,我會幫你們贏得市場。
老畢的一位非洲朋友先他一步,受僱於中國土木工程集團,回到鄰國烏干達幫助承接基建項目。
其他的非洲朋友也在開始離開廣州。他們有的回到本國做貿易生意,或者去越南,去土耳其。老畢認為,那裏的商品並沒有中國物美價廉,但是曾經的小北倒爺們在中國看不到機會了,只能離開。
還有夢想
為了貿易夢想,老畢曾將許多東西拋在身後。
老畢曾在長春做外教,還在一汽大眾工作過。老畢中國前女友的家人一度以為他會留在東北,請他回農村老家過年,教會了他打麻將。老畢至今念念不忘。
可是對中非貿易來説,東北沒有寧波港,沒有南沙港。東北可以工作,但難做生意。每次所有的同胞、客户都只去廣州。老畢最終獨自南下。
“我早告訴她了啊,我的夢想是做生意,我以後會來廣州”。
他在手機裏現在還保存着女朋友的聯繫方式。老畢説,他看着她結婚了,還有了一個孩子。
“我信上帝,我們説,每個人有自己的路。或許她本來是那個男的的老婆。如果我們結婚,可能是我的,如果沒結婚,可能不是我的。”

在東北求學併兼職做外教時的老畢
老畢那時離開了東北的朋友,到了廣州之後,“有錢可以做朋友,沒有錢,不行”。他日日工作,不滿足於替“大老闆”打工,希望建立自己的貿易公司。
“如果你給別的人打工,你的夢想不會實現的那麼快,如果一個人每天給你住房子、給你工資、給你飯吃,你就像個小孩子。”
老畢比許多中介人都要周全,往往送客户要送到機場,隔着最後的安檢門目送客户安全離開為止。而很多中介人送客到飛機場,都不會下車。
他抓住任何一個機會。有次在白雲機場送完客户,他看到一個外商要離境,帶着25公斤的超重行李,箱包散開裏面都是手機和電池。外商不會英文、不會中文,只會法語,中介人堵在了小北到機場的路上,“他的中介人可能不懂對客户好,送到飛機場的門口,就走了。”
“白雲機場不能走手機,我就幫他翻譯,他不認識我,但是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把所有的貨給我。”
老畢當時一分錢都沒有要,他只是決定,自己走香港渠道,把所有的貨運輾轉還給了那位外商。他對自己説,這樣外商會認識他,下次再來,會給他工作。
果然,客户再次回到廣州時,向老畢訂購了12個集裝箱的貨,他從中賺取1800美金。“那天可能是上帝在天上看着我。”
老畢還是割捨不下做了多年的貿易夢。他覺得中國還是個好地方,物美價廉,應有盡有。歐美沒有這麼強大的工廠,老畢説,他每次碰到的阿拉伯人或者迪拜商鋪也都在中國拿貨。盧旺達曾經大量從歐美進口,現在卻喜歡中國價格便宜質量又好的產品,也可以接受質量好的假貨,“説實話,非洲沒有很多錢,便宜的,好的也可以。”

非洲街的中外貿易商人
老畢終於有了自己的生意,他也拿到了工作簽證。只是,他感覺廣州慢慢不太歡迎非洲人,很難租到房子,更別説有一個家。而更多的非洲人,既沒有工作簽證,也很難獲得居住證明。
老畢還是希望能夠留在廣州做貿易,如果無法留下的話,“我會回國”。
在五月雷雨停歇的間隙裏,他想起廣州種種不如人意的地方:只有天河區好看,天氣比家鄉還要炎熱,除了做生意別的都不好。
他想了一遍眼前的出路,又做不出決定,“如果我有錢,我會選擇去東北。”
(澎湃新聞記者 蔣晨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