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達了兩千年的中國數學在近代落後,吳文俊怎麼看-孫武
【文/ 觀察者網 孫武】
5月7日,首屆國家最高科技獎獲得者、著名數學家吳文俊院士去世。
上世紀70年代後期,吳文俊開創了數學機械化領域,提出了用計算機證明幾何定理的“吳方法”,享譽世界。而這項成就源於他對中國古代數學的重新認識,他在涉足中國古代數學史時發現,貫穿中國古代算術的機械化思想,非常符合現代計算機的思想,這促使他想二者合一,解決一些數學問題。他開始選擇了初等幾何定理證明作為嘗試。
中國自古以來是一個數學先進的國家,自秦漢到宋元,數學發展世代不絕,到十三四世紀,更是達到鼎盛時期,在許多領域內遙遙領先於世界。日本著名數學史家三上義夫説:“中國之算學,其發達已有二三千年的歷史,以算學之發達,包含於如此之大文明中而有如此久長之歷史,世界諸國未嘗有也。”相比之下,古希臘幾何學在盛極一時之後,大約一千年的時期中幾乎完全停滯。
然而,到了元代中期以後,中國傳統數學逐漸衰落,到了清初幾成絕學,16世紀後歐洲數學突飛猛進,讓中國望塵莫及。中國近代數學為什麼會落後?中國傳統數學為什麼未能發展成近代數學?在緬懷吳文俊院士之際,這個重大問題有必要再次被關注。
對中國古代數學,吳文俊是“口出狂言”的,他在《中國古代數學對世界文化的偉大貢獻》中指出,近代數學之所以能發展到今天,主要是靠中國(式)的數學而非希臘(式)的數學,決定數學歷史發展進程的主要是靠中國(式)的數學而非希臘(式)的數學。

主編吳文俊與《中國數學史大系》四位副主編
他在《對中國傳統數學的再認識》一文中説:
“要真正瞭解中國的傳統數學,首先,必須撇開西方數學的先入之見,直接依據目前我們所能掌握的我國固有數學原始資料,設法分析與復原我國古時所用的思維方式和方法,才有可能認識它的真實面目。”
根據原始資料,吳文俊駁斥了以下幾條詆譭:
1 中國傳統數學中從來沒有出現過素數與因子分解,因此中國古代沒有數論。
2 中國傳統數學中從來就沒有平行線概念的痕跡,因此中國古代沒有幾何。
3 中國古時未曾出現過文字代表數字以及討論根的性質一類工作,因此中國古時沒有代數字。
4 中國典籍中從未出現過歐幾里得《幾何原本》中的演繹證明方式,因此中國古代數學沒有邏輯思維。
5 中國古代數學從未考慮過無理數或實數這樣的概念,更沒有複數的痕跡,因此中國古代沒有數系統甚至沒有數學。
比如第一條,中國雖沒有素數與分解因子的概念,但有最大公因子的概念及其求法:“以少減多,更相減損,求其等也”(《九章算術》)。利用這種“求等”方法,中國剩餘定理更是數論上的傑作,在解決同餘式問題時,對於有着天文數字般大數的問題,能輕易地獲得答案,而如果依靠分解因子,即使用現代的計算機也不容易完成計算。
以上這些,都是“小Boss”。真正的“大Boss”,也是西方學者否定東方數學價值的唯一“實證”,就是“近代數學產生於歐洲,而未發生在中國。”由此説明,中國數學體系有自身的弱點。
什麼弱點呢?總結來總結去,無非是三點:
1 中國傳統數學缺少嚴格求證的思想,阻礙了數學的抽象化、系統化。
2 從未自發地發明任何公式的符號方法。
3 偏重計算、依賴算具,限制了數學方法的改進流傳。
一直以來,《幾何原本》的公理化體系,被視為西方科學誕生的源頭,被捧到至高無上的地位。實際上,中國傳統數學在抽象性方面比起古希臘數學毫不遜色。古希臘人證明了無理數存在,但因為無法構造出無理數,造成了第一次數學危機。而中算家不僅構造出正、負數,使“方程”暢行無阻,還用十進分數的無窮序列來逼近無理根(劉徽的求微數法),已達到了現代實數系理論的雛形。
古希臘的論證幾何與形式邏輯非常傑出,但古希臘人竭力避免抽象的數,而數作為計算對象的抽象性勝過直觀的幾何圖形,這也造成了古希臘人在計算方面的落後。
計算與邏輯都是數學方法不可或缺的。中國傳統數學的特點是形數結合,以算為主,使用算器。
如果把電子計算機看作對應於算籌的硬件,那麼中國古代的算術可以看作軟件思想,可以比作計算的程序設計。中國古代數學著作中的“術”,都是一套描述程序化算法的程序語言。比如,“方程”這一籌式,以遍乘、直除(累減)為基本變換,“方程術”就是反覆施行這兩種基本變換而逐個消元求解的演算程序。中算中的“方程”相當於現代線性方程組的增廣矩陣,演算程序相當於矩陣的初等變換。
前面説的中國剩餘定理,即“大衍求一術”,就在籌算程序設計上達到了很高水平。如果説古希臘數學家以發現定理為樂趣,那麼中國算學家就是以創造精緻算法為己任。
雖然以算為主,但中國傳統數學並非沒有理論證明。趙爽、劉徽、祖沖之等人,都在對算經的註釋中“寓理於算”,可惜許多口授師傳、記錄在註釋中的算理,包括祖沖之父子的論著在內,都已失傳或殘缺。
而流傳至今的劉徽《九章算術注》,包含着豐富的邏輯內容,對率、正負數、方程等重要數學概念都給出了精闢的定義,涉及了歸納、演繹的推理方法,兼用了綜合法、分析法甚至反證法等證明方法。劉徽的《九章算術注》表明,中國傳統幾何學以勾股形代替一般三角形來處理直線形的問題,避開了角的性質和度量、平行線和一般相似形等繁瑣理論,卻達到異曲同工的實際效果,而且理論建築更簡明扼要。

按照吳文俊的評價,劉徽在世界數學史上的地位可與阿基米德相提並論。可惜和張仲景一樣,這位重要人物在陳壽《三國志》中被遺漏了。
對於第二點,中國的符號體系確實不完備,這涉及到算盤數學和紙上數學的歷史競爭。中國籌算的優越性,客觀上限制了筆算的發展,但宋元以來,隨着造紙與印刷術的發達,算經中的“演草”增多,已經出現了向筆算靠近的趨勢。
至於最後一點,偏重計算、依賴算具,顯然不是數學體系的弱點,正如今天計算機的應用改變了數學和科技生產的面貌。當然,過分依賴算具會有副作用,歐洲歷史上就發生了算盤與算法之爭,十進制的興起,紙上數學的發展,使歐洲擺脱了對算盤的依賴。
至此,已經可以説,東西方數學各有所長,古希臘數學的系統性、邏輯嚴格性更優,而中國古代數學以實用性和構造性見長。
那麼,近代數學產生於伽利略時代的歐洲,是否意味着古希臘數學優於中國傳統數學?
這種推理方式,在近代科學的誕生、工業革命的誕生、資本主義的誕生、民主制度的誕生等問題上,已經反覆出現過了。這裏只談近代數學誕生的問題,但在討論中需要做的思考澄清,也許對別的問題也有啓示。
歐洲近代數學,不是古希臘數學的直接延續,而是東西方數學的融合,與歐洲數學家的再創造。
數學史家錢寶琮指出:“第5世紀以後,大部分印度數學是中國式的,第9世紀以後,大部分阿拉伯數學是希臘式的,到第10世紀中兩派數學合流,通過非洲北部與西班牙的回教徒,傳到歐洲各地,於是歐洲人一方面恢復已經失去的希臘數學,一方面吸收有生力量的中國數學,近代數學才得開始辯證的發展。”
16世紀歐洲發展起來的微積分(函數概念)、代數學(演算的符號化)和解析幾何(幾何的代數化),與表現為“代數的幾何化”的古希臘幾何學傳統相去甚遠。布爾巴基指出,歐幾里得的系統阻礙了代數學的發展,並使之癱瘓。C.B.波耶在《微積分學概念史》中指出,從微積分的發展觀點來看,歐幾里得的《幾何原本》表現出一種枯燥無味的講究嚴格的頑固性,阻礙了那些新思想的發現和生長。懷特海也認為,希臘人對數學的高深部分感興趣,但從未發現它的基礎。
相反,無論是代數符號、十進小數、對數、計算尺、解析幾何、微積分、計算機,歐洲近代數學的發展,更多包含着東方數學的基因。
而相比中斷的古希臘數學,紮根於生產實踐的中國傳統數學長期發展。吳文俊寫道:“中國傳統數學源遠流長,有其自身特有的思想體系與發展途徑,從遠古以至宋元,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成為世界數學發展的主流,但自明代以來,由於政治社會等種種原因……致使中國傳統數學瀕於滅絕,以後全為西方歐幾里得傳統所凌替以至壟斷。”
這些原因,也許包括八股取士,程朱理學的束縛,包括許多社會文化因素,吳文俊引用了徐光啓的話,“算數之學特廢於近世數百年間爾,廢之,緣有二:其一為名理之儒,土苴天下之實事;其一為妖妄之術,謬言數有理,能知來藏往,靡所不效,於神者無一效,而實者之一存。”也就是,理學對實學的不重視和數學神秘主義這兩個社會原因。

利瑪竇與徐光啓
無論如何,面對這個最終大Boss,這個僅僅以沒有誕生近代數學來否定中國傳統數學的結果論,爭論並不會停止。而且,這個Boss還會出現在許多歷史問題上,造成毛澤東所説的“言必稱希臘”。
有這樣一個Boss,其實也是好事,無情的結果逼迫我們看到不足之處,提醒我們要總結歷史教訓,永遠避免妄自尊大。畢竟,在東西方的比較中,看不到另一種迥然不同的風格,小瞧了另一方,這樣的錯誤,我們不能再犯一遍了。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閲讀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