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寶:一場社會學年會折射了整個學術圈子的運營規則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張小寶】
記得那年我才剛開始讀博,有幸參加了社會學年會,各個分論壇加起來也有二十幾個之多。然而,特邀發言的嘉賓們雖然大多是名聲如雷貫耳,講稿的內容可不一定都名副其實。我與幾個同行的博士新生都能聽得出來,不少“大佬”們可能已經很久沒有在一線做研究了,經驗質感明顯不足,也就提不起多大的興趣把所有的分論壇都跑一趟,於是早早離場,回寢室與師兄們煮火鍋去了。
那次年會是老師參與承辦的,結束不久後,我也在私下裏請教過:這種並無多少營養的事情,難道只是為了把每年的會員費和老師自己的課題經費花掉而已嗎?
得到的回答大意是:辦會的內容並不重要,請來的人才重要。每年的各種基金、課題的評委都會在此時集中亮相,有需要提攜後生的導師要趁這個機會帶着弟子好好挨個拜會,否則兩年內拿不到省部級基金的博士後就不能順利出站、發不出A刊的青年講師們無法晉升副教授。
哪怕教授們自己也不能例外:當年有“面上”和“重大”項目要申請的,也得跟學部委員和歷年“高中”的同行們這些“當然評委”套套近乎,後面進京答辯的時候才能有更多的贏面。平時大家都是天南海北地在各個學校、機構裏忙着自己的事情,一年到頭也就指望着在這一週不到的時間裏辦完這麼多重要的事情。
因此,分論壇多辦幾個也是應該的,這都是用來昭告“我來了”、“我上了”的窗口,辦會的錢花得再多也值,都是為了整個“學術共同體”的繁榮與發展。
總而言之,學會成了學術圈子的一次年度社交茶話會。當然,後來我也慢慢明白,事情並不盡於此:學術沙龍請來的講座人,可能是某某課題結項的評審組成員之一;新從國外簽約的客座教授,可能是為了把他的名字放進新項目的國外合作方名單裏,等等等等。凡事皆有第二層意義,也就把事情本來的面目淡化得不是那麼清晰了。這也並不僅僅是專屬於社會學會的問題,也不是僅發生在人文社科領域,恐怕是當前國內很多學術圈子共通的現象和慣例。
不久之前,退休的北大鄭也夫教授毛遂自薦,公開登報聲明要參加2017年中國社會學會會長的競選,新聞在社會學會之外一時間甚囂塵上,但是圈內卻仍舊是平靜如故。
《中國青年報》的報道里説:鄭先生是“預想能夠喚醒一些麻木於理念宣講的人們,可能會被同行間公開競爭的輸贏吸引,會激起一些風浪”,然而“一個月內未接一個同仁的電話,博客裏自薦書下只有10個人回覆”,中國社會學會也按部就班地更新着2017年年會信息,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鄭也夫(圖)毛遂自薦2017年中國社會學會會長,圈內反應平淡
讀到這裏,想到鄭先生以前常常以“超脱體制”自況,而這次可能是他真的是超的太久也太遠了,都已經忘記這套體系是依照着一種怎樣的邏輯來運轉的了。
舉個不甚恰當的例子,對於很多新聞吸引而來的圍觀羣眾來説,他們可能滿心期待着以為這將會是一出:“各大門派圍攻光明頂”的好戲,就等着學界的各個山頭、大佬們,出來回應鄭先生這個突然冒出來攪事的“旁門左道”,而鄭先生自己則應該高擎“學術獨立”這一杆大旗,與各懷鬼胎、利益紛雜的“當權派”唇槍舌劍一番。
如今,鄭先生投下這顆石頭之後,學術江湖裏波瀾不驚,羣眾與新聞界都是大失所望。然而,對於學會所代表的廣大羣體來説,保持沉默本身就是勝利:如今恰逢盛世隨着國力蒸蒸日上、科研經費這塊蛋糕也越做越大,既然無關生死存亡,正忙着分蛋糕的時候又何必管你外面的幾聲無關痛癢的雜音呢?日子久了,總會有那麼一兩個臨退休的、體制外的“刺頭”不時地跳出來,把整個“學術共同體”批判一番,搞個大新聞。
只要學會內部能夠上下一心,以不變應萬變,任他雨打風吹,我自巋然不動,沒有後續發酵的事件終將歸於沉寂,然後會照開、酒照喝,直到下一個必然會出現的“刺頭”出現,形成了一個輪迴循環。固然並不光彩,可是既然大多數人並無利益損失,那麼你憑什麼要多説呢?反過來,願意出頭的這些人,大多數是已然不靠體制、而且是得不到體制好處的那一批早就被排除在體制外的“異己分子”,他們的話早就是耳旁風了。
所以,儘管我們可以一再按照理想主義的路線高喊着:要學術與行政、學術與政治分開;但我們必須正視學術與行政、政治已經是血肉交融的現實。改革學術圈,倘若政治權力不有所動作,指望壟斷利益的學會自我改革,這是要等着上上下下的袞袞諸公同時良心發現?
當然,這裏絕不是沒有任何將鄭先生的義舉,視作是“退休前的一位與體制無甚瓜葛的老人在放空炮、甚至是沽名釣譽”的意思,恰恰相反,鄭先生不僅一直是我與老師長期以來所敬重的一位“學界大牛”,鄭先生所道出的字字均為現實,我們同門均深以為然。
也並不是説,這種批評只是毫無建樹的空談,據我所知,不僅僅是鄭先生,包括同已跳出體制外的應星教授等等,批判的聲音從未停止過,只不過如今鄭先生又再往前更進一步付諸行動了。而要論為什麼某些機構和個人端着“雷打不動”一般毫無反應和不予理睬的態度,板子也無論如何是不應該打到鄭先生身上的。
“學術圈子的‘體制內’氣氛搞得太差,該變、也遲早是要變的”,其實早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共識了。然而,正如電影《師父》中的那個武行江湖:在這個規矩嚴密的江湖,其二字潛移默化地決定着所有人的名譽與歸宿,規矩構成了一切行為準則、才保證各門各派得以正常運轉,在一片井然有序的規矩之下,人們各取所需;但也正是因為“規矩”的存在,才導致外表一片繁榮之下,內裏早已人才凋零、搖搖欲墜。


電影《師父》中,鄭山傲(下圖右)深知武學圈“潛規則”對整個行業有着致命的傷害,從白俄女人跳舞的大腿中(上圖)嗅到了危機感
故事裏,年事漸高、行將隱退的宗師鄭山傲作為頭牌,冒着風險去壞規矩的原因,是看到白俄女人的舞步與拳理同妙,遲早功夫的秘密要被洋人破解,不教真的不行了;然而,整個學術圈子的幾十萬知識分子,跟着“西方中心主義”、“經濟學帝國主義”、“唯論文導向”等等“魔棒”起舞已經幾十年了,“規矩”的深厚、“利益”的頑固不知道要高到哪裏去了。
“人謀事,先安己”,要想去幹這種觸動整個行業、得罪所有大佬、自斷本人生路的事情,每個人都會在心裏掂量一下:自己的角色究竟是鄭山傲呢、是陳識呢、是鄒館長呢、是林希文呢、還是耿良辰呢?
我想起當年從年會跑出來之後的那頓火鍋。大師兄、二師兄都是經歷過大場面的:當年在酒桌上,他們見證了卸任的老院長拉着新院長的手説,“某某學會常務理事的位置我是交給你了,這一塊的學術內容也等着你領頭去做,今後要把學院這些同志、尤其是年輕的老師們帶好”。聽完幾個新生的牢騷,大師兄説:“一個知識分子改變不了什麼的”,二師兄淡淡地接了一句:“一百個也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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