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川:國際考古學界為何不那麼待見“夏朝”?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逝川】
最近,以色列懟上了聯合國。以總理內塔尼亞胡在5月3日的內閣例會上説,他已指示外交部將應向聯合國機構支付的會費削減100萬美元。

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
一向在國際社會上“有擔當”的以色列為何又對抗上了聯合國?這還得從5月2號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通過的一項有關耶路撒冷的決議説起。
眾所周知耶路撒冷是三大一神教(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聖城,而該項決議稱以色列是“佔領國”,督促以色列停止在東耶路撒冷的考古挖掘和其他工程。這裏的考古挖掘,指得就是2016年11月以色列考古部門啓動的一項為期3年的考古活動,目的是發掘尚未找到的“死海文書”……

死海文書(日本漫畫EVA版)
……以期進行以色列自己的“人類補完計劃”……抱歉我實在編不下去了。其實上面放錯了圖,死海文書應該是羊皮卷形式。真的在下面:

死海文書殘片
死海文書指的是自1947年以來在死海附近山洞發現的一些成書距今超過兩千年的羊皮卷,裏面用希伯來文記錄了早期猶太教、基督教經文,是研究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發展史的重要文獻資料,也是確立約旦河沿岸文明史的重要註腳。
最近一段時間,零散的“死海文書”不時現身巴勒斯坦古玩市場,以色列懷疑有人在偷偷發掘死海文書,這促使以政府儘快採取行動。以色列文物管理局官員阿米爾·加諾甚至表示此次發掘由以色列總理府出資支持,儘管以總理本雅明·內塔尼亞胡方面並未立刻對此説法作出回應。

以色列人肯定沒有見識過西安地攤賣金縷玉衣這種陣仗,否則就不會擔心古玩市場的零散死海文書了
而説到考古,我國作為一個重要的文明古國,自然也有眾多文物遺存留待發掘。我們比以色列幸運的是絕大多數文物發掘點都在境內,不存在領土爭端問題;但糟糕的是上古時代留下的文獻記載太少,缺少有效的斷代支持。在當今國際學術界,除非有類似殷墟這樣的考古發現,否則夏朝的存在仍然是一件虛無縹緲的事情。
五千年文明,三千年歷史?
提到中華文明,最常説到的就是“中華上下五千年”,各出版社、影視製作公司都圍繞“五千年”這個主題編寫、創作了不少圖書、動畫(雖然這些作品無一例外從神話傳説時代盤古開天闢地開始講述中華歷史)。另外我們從小到大學習的中國歷史,也都是從上古時代的三皇五帝開始,第一個朝代總是夏朝。歷史老師教授的便於記憶的順口溜,也是從夏朝開始的:
夏商與西周 東周分兩段
春秋和戰國 一統秦兩漢
三分魏蜀吳 兩晉前後延
南北朝並立 隋唐五代傳
宋元明清後 皇朝至此完
這樣潛移默化之下,我們自然而然形成了夏朝是中華文明的第一個朝代,中華文明作為四大文明古國之一,不僅延續到了現代,而且起源比其他文明要早,也比同時期其他古文明要發達的這種印象。
然而,**我們認為板上釘釘的夏朝,在國際史學界並不那麼受待見,部分國外學者甚至懷疑夏朝作為一個國家級的文明是否真的存在,**商湯代夏是否真的發生過。如果無法證明夏朝的存在,中華文明的長度就一下子縮短到了四千年以內,連個“四千年一遇的美女”稱號也要供不起了!與古埃及、兩河流域、古印度這些古文明相比更是落後了,畢竟古埃及的法老們在公元前2500年就開始建造巨大的金字塔了,這意味着同時期的古埃及文明比中華文明要發達得多。

日本媒體所形容的“四千年一遇”的費沁源(左)和“四千年第一”的鞠婧禕(右)
**國外學者質疑的主要理由是夏朝缺乏考古遺蹟印證(商朝有安陽殷墟和出土的甲骨文),**雖然已經發現的二里頭遺址一期至四期,其碳14檢測結果是前1750年~前1500年左右(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2005年、2006年系統測定),時間上和文獻記載的夏代基本吻合,其中也出土了不少青銅器、陶器、玉器,以及陶器上的疑似文字——陶文。

二里頭文化遺址分佈
但是由於出土數量少,不像甲骨文一樣可以成系統破譯,無法證明二里頭文化是夏朝文明。部分學者還認為二里頭有可能是商早期遺址或者其他其他文明,不是我們念茲在茲的夏。而僅僅憑藉《竹書紀年》、《史記·夏本紀》、《國語》、《括地誌》這類文獻中零星的記載,是不能證明夏朝的真實存在的。
如果沒有上世紀初在河南安陽發現的殷墟和隨之大量出土的甲骨文、青銅器,殷商也是不能作為信史而被承認的。現在的夏朝,可以説是處於“夏墟”發現之前的不確定狀態,簡稱為薛定諤的夏朝。
爭議頗多的夏商周斷代工程
中華文明源遠流長,然而有明確紀年的“信史”只能上溯到西周共和元年(周厲王殘暴無度,爆發了國人暴動,大臣召穆公、周定公共同執政,號為共和,共和元年為前841年),周厲王之前的西周歷代天子,乃至商、夏,在斷代上缺乏考古遺蹟和文獻支撐,商代到西周的年代都要加個“約”。

先秦歷史年表
為了確立上古朝代的基本年代框架,進而確定比較準確的年代,1995年秋,國家科委(今科技部)主任宋健邀請在京有關專家學者召開了一個座談會,探討了進行夏商周斷代的設想。
1995年底,國務院召開會議,成立了夏商周斷代工程的領導小組,由國家科委、自然科學基金會、科學院、社科院、國家教委(今教育部)、國家文物局、中國科協共七個單位的領導組成,同時聘請了歷史學家李學勤、碳-14專家仇士華、考古學家李伯謙、天文學家席澤宗作為工程的首席科學家。
1996年上半年,來自不同學科的21位專家學者工程組成了專家組,擬定了夏商周斷代工程可行性論證報告並隨後得到了通過。1996年5月16日國務院召開了會議正式宣佈夏商周斷代工程開始啓動。這一科研項目,涉及歷史學、考古學、天文學、科技測年等學科,共分9個課題,44個專題,直接參與的專家學者達200人。

前國務委員、國家科委主任宋健院士
這一工程集中了9個學科12個專業,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九五計劃”中的一項重點科技攻關項目。作為少有的社科類領銜公關的科研項目,採取了自然科學與人文社會科學相結合的方法來進行研究:歷史學家將以歷史文獻為基礎,把中國曆代典籍中有關夏商周年代和天象的材料儘量收集起來,加以分析整理;天文學家要全面總結天文年代學前人已有的成果,推斷若干絕對年代,為夏商周年代確定科學準確的座標;考古學家將對和夏商周年代有密切關係的考古遺存進行系統研究,建立相對年代系列和分期;在測年科學技術方面,主要採用碳14測年方法,包括常規法和加速器質譜計法。
經過幾年的研究,2000年9月5日項目正式結題,同年11月專家組發佈了《夏商周斷代工程一九九六-二〇〇〇年階段成果報告(簡本)》和《夏商周年表》。
夏代年表
禹、啓、太康、仲康、相、少康、予、槐、芒、泄、不降、扃、廑、孔甲、皋、發、桀
公元前2070-前1600年
夏啓立國(14代17王,共470年)
太康失國(后羿篡位)
少康復國中興
夏桀亡國(相傳為女禍,商湯滅夏)
商前期年表
湯、太丁、外丙、仲壬、太甲、沃丁、太庚、小甲、雍己、太戊、中丁、外壬、河亶甲、祖乙、祖辛、沃甲、祖丁、南庚、陽甲、盤庚(遷殷前) 公元前1600-前1300年
商後期年表
盤庚(遷殷後)
小辛 前1300年-前1251年 在位50年
小乙
武丁 前1250年-前1192年 在位59年
祖庚
祖甲 前1191年-前1148年 在位44年
廩辛
康丁
武乙 前1147年-前1113年 在位35年
文丁 前1112年-前1102年 在位11年
帝乙 前1101年-前1076年 在位26年
帝辛(紂) 前1075年-前1046年 在位30年
西周年表
武王 前1046年-前1043年 在位4年
成王 前1042年-前1021年 在位22年
康王 前1020年-前996年 在位25年
昭王 前995年-前977年 在位19年
穆王 前976年-前922年 在位55年
(共王當年改元)
共王 前922年-前900年 在位23年
懿王 前899年-前892年 在位8年
孝王 前892年-前886年 在位6年
夷王 前885年-前878年 在位8年
厲王 前877年-前841年 在位37年
(共和當年改元)
共和 前841年-前828年 在位14年
宣王 前827年-前782年 在位46年
幽王 前781年-前771年 在位11年
但《簡本》一經發布,即在海內外引起了爭議。某些國際學者認為該工程由中國國家科委主導,有濃厚“政治背景”,是中國政府為了提高民族自信心、增強民族凝聚力搞得民族主義工程;有些學者對工程採用的方法論進行質疑,如Douglas J. Keenan在《East Asian History》(2002年,61-68頁)發表了題為《Astro-Historiographic chronologies of early China are unfounded》(《古中國的天文編年年表沒有事實根據》)的文章質疑工程組得出周懿王元年“天再旦於鄭”是公元前899年這一結論。

Douglas J. Keenan發表文章的片段
Douglas J. Keenan的觀點主要是“天再旦於鄭”並不能確定為日食,而且本次日食的計算正確性也存疑。
日本文教大學言語文化研究所的學者小澤賢二也對工程根據“歲在鶉火”而把武王伐紂年份定為公元前1046年而不是1027年提出了批評。理由是中國確定金木水火土五星為歲星的時代是在戰國時期,不能據此認為該句中的“歲”就是木星。
而影響最為深廣的,當屬美國斯坦福大學亞洲宗教文化中心(Asian Religions Cultures Initiative, Stanford University)兼職研究員、美國英特爾公司設計技術部高級工程師蔣祖棣的這篇文章《西周年代研究之疑問——對“夏商周斷代工程”方法論的批評》。蔣文從五個方面(古代文獻、古代天文、紀日金文和金文歷譜、14C測年、商-週考古界標)對工程的方法論進行了批評。核心點是14C測年、商-週考古界標這兩類。
首先要明確的是,14C數據並非絕對的日曆年代,而是由置信度所決定的置信區間,通常為68%,提高置信度,置信區間即日曆年代範圍也會相應地增大。《簡本》已經言明14C數據“擬合”的依據是牛津大學考古實驗室(ORAU)的OxCal程序。

蔣祖棣採用不同的誤差校正程序對簡本中H18(也就文王遷豐到克商前這一期)木炭樣品所測數據進行的重新校正運算可以看出,蔣祖棣得出的置信區間遠遠大於《簡本》公佈的擬合結果。這也是蔣文抨擊工程的核心要點:OxCal程序計算的精確度備受國際14C學者的批評;且工程沒有采用誤差更小的95%置信度。而在商-週考古界標上,工程以陶器為標誌採用間隔分期而拋棄漸序分期,有違商周考古常理。

蔣文中引用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在灃西發掘的分期
而在國內,近十七年過去工程的繁本遲遲未能得到通過,從某種角度上來説工程是爛尾了,也降低了之前發佈的《簡本》的權威性和學術性。更何況《簡本》發佈後出土的部分青銅器與其部分結論衝突,更是有點尷尬呢(朱鳳瀚發表在2007年3月《考古》雜誌上的文章〈[口乂乂見]公簋與唐伯侯於晉〉,其銘文有“唐伯侯於晉唯王廿又八祀”的內容,而從簋的形制與銘文字形特點來看,成器時間應在成、康、昭三王期間,但工程年表中成為在位27年,康王在位22年,昭王在位19年,無一符合)。
面對國內外的種種質疑,工程專家組的專家學者也有撰文回應。專家組成員、中科院陝西天文台研究員劉次沅就在《時間頻率學報》(2002 , 25 (1) :70-73)上發表文章《天再旦日食的根據與計算——對Keenan質疑的註釋》回應Douglas J. Keenan的質疑,中國社科院考古所副研究員徐良高也發表多篇文章與蔣祖棣進行討論,專家組組長、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所長李學勤也在接受採訪表示,《簡本》作為一個階段性的學術成果,我們也沒有想它就此成為定論,有爭議很正常。
但總的來説,正如同夏商周斷代工程對自身的定位:“現有材料下的最優解”。在目前的考古發現和技術條件下,給出了一個大致的年代框架,大量資金和技術的投入也對今後的考古學研究起到了推動作用。工程本身暴露出的問題(如絕對年代的把握困難很大)和取得的收穫一直在給中國考古學輸送營養。也許我們短時間內很難坐實夏朝作為一個文明的存在,中華文明也許只有3600多年,但這並不妨礙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繁衍生息,欣欣向榮。中華民族曾經經歷了太多的苦難,養成了堅忍不拔的性格。在未來,會以更加開放和自信的姿態,屹立於世界之林!
小記
**其實説到文明斷代,各古文明也並沒有多少是“乾淨”的。**記錄古埃及王表的巴勒莫石碑、都靈王表、阿比多斯王表、卡納克王表或殘缺不全、或互相之間有出入;記錄美索不達米亞的貝羅索斯王表亡佚,留存在他人著作中的部分則顯示着作者驚人的想象力,統治者年齡動輒以萬記;至於古希臘,靠着德國傳奇考古學家海因裏希·施裏曼對普里阿姆寶藏和邁錫尼古墓葬的發現,才證實了頗具神話色彩的《荷馬史詩》中特洛伊、邁錫尼的存在。
但遺憾的是,施裏曼宣稱在土耳其西薩里克山找到的特洛伊的遺址,實際上一共有9層不同年代的遺址,不論是哪一層都無法和特洛伊相吻合,其後繼者亞瑟·伊文思在克里特島對“米諾斯”文明的發掘也頗多疑點,其一些衝動、理想化的重建更是被後來的學者批評和否定,發現的線形文字A至今仍未破譯。
出土的線形文字A

米諾斯三女神壁畫
對比其他文明古國的斷代歷程,並不是要比爛,也不是要否定那些古文明的存在。只是想説史前考古和史前研究的侷限性(考古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破壞,如出土秦始皇陵兵馬俑彩色的褪去,考古挖掘對地層的不可逆轉毀壞等),受制於遺蹟和文獻的有限資源,史前研究很可能長期沒有突破。
但這並不影響史前考古的繼續發展,同樣,夏商周斷代工程有問題也不會影響中國上古考古的發展。雖然有些機構出於某些動機迫不及待要宣佈一些重大的考古發現,顯得太過着急,但時間會給出最終答案。


某地對二里頭遺址的誤導宣傳
最後,以中國二里頭考古隊隊長許宏的一段話來結尾:夏商周考古,從其定名看就具有濃厚的“中國特色”,注重“以復原王統歷史為目的的研究”,或可説是“王統的考古學”。下一步,應超越傳統的思維,以考古學為本位,構建可與全球文明史接軌的中國青銅時代研究話語體系,使研究視角與方法隨着整個中國考古學的學科轉型而得到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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