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雲飛:從微信在俄被封事件看俄羅斯信息管控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揚雲飛】
五月五日,對很多身處俄羅斯的華人和經常與中國打交道的俄羅斯人來説,是一個非常意外的日子,因為一夜醒來突然發現微信不能使用了。本來很多人還以為是自己的手機出了問題,又或者服務器的問題,到了俄羅斯莫斯科時間中午才發現屬於大範圍事件,這時才從俄羅斯新聞當中得到消息,俄通信與大眾傳媒監督局把微信國際版列入黑名單,限制其訪問。
這一消息讓很多人措手不及,不僅僅是因為微信已經相當大的程度上代替了電話的功能,很多人互相之間只加了微信沒有電話,而且很多居住在俄羅斯的華人這幾年都靠做微商代購俄羅斯商品,同樣也有很多俄羅斯人靠代購中國的商品在俄羅斯銷售,這下不但不能煲電話粥,連吃飯的飯碗也砸了。當然信息時代傳播的快,基本上到了第二天晚上的時候,受影響的中俄用户基本上都知道了繞開限制的技術手段,實際損失相對有限。

大概七天以後,五月十一日,俄通信與大眾傳媒監督局宣佈將微信國際版從黑名單當中移除,恢復其在俄羅斯境內的使用權限。一週左右的時間內,搞了一場“捉放曹”。
這一事件發生後,各種猜測紛紛而來,很多都是往政治問題上靠攏,又或者是俄羅斯相關部門想敲詐訛錢等傳聞不絕於耳。事實上這一事件可能還遠遠沒有到畫上句號的時候,若干年後或許會做為一個新紀元的起點記入歷史當中。
並非簡單孤立事件
當下俄羅斯很多政治問題,都是在2014年發生改變,烏克蘭危機引發的衝突儘管被凍結,但是仍舊在冰層下改造着這個國家。
2014年3月21日,美國國會擴大對俄製裁名單,名單中包括了四家俄羅斯銀行。很多中國人一直不是太瞭解歐美對俄羅斯制裁對實質,因為對烏克蘭衝突對性質缺乏瞭解。一般都是認為俄羅斯官方派遣軍隊“收復”克里米亞,介入東烏克蘭武裝衝突,而實際情況是介入這些衝突的都是民間人士或機構。
這是一種“外包”性質的介入,就是説部分個人、組織、包括企業,銀行家或是其他什麼人,自己出資金籌備隊伍組織策劃了諸如一系列行動,如在克里米亞地區包圍烏軍營地,舉行公投等行動,而俄國防軍在這一階段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撕下臂章等可識別標誌站在旁邊看熱鬧。這樣在法律層面俄從來不是衝突的直接介入方,至於事後這些“戰爭分包商”通過什麼方式找克里姆林宮結算費用,那是另外的問題了。
所以歐美對俄羅斯在烏克蘭問題上的制裁,也是屬於這種針對個人或是具體組織企業的制裁,如前面提到的四家銀行給這些行動提供了經費,那麼就遭到了這種針對性的制裁。而如俄羅斯儲蓄銀行外貿銀行等,從事件最開始就擺出來“爾等馬鹿精神病軍事冒險分子自己的鍋自己背”這種態度,他們則不在正式的制裁範圍內。

2014年visa和MasterCard中止了俄羅斯部分銀行的跨境結算業務
回到正題,因為這四家銀行被美國列入制裁名單,VISA和萬事達兩家國際銀行卡結算公司都受美國法律管轄,也就在禁令生效後終止了這四家銀行的跨行結算業務。但是因為混用許可和其他一些技術原因,俄羅斯共有九家銀行發行的銀行卡喪失了結算功能。
如果説微信用户是導致了無法通信和買賣,很多持有這些銀行所發行銀行卡的俄羅斯公民,那段時間如果正好在外地乃至外國,就立刻流落街頭乃至有被賓館飯店抓去洗碗抵債的風險。這一事件極大的刺激了俄羅斯社會和政界,要求整頓跨行結算系統保護本國公民的合法權益。
一個月後,4月25日俄羅斯國家杜馬(下議會)通過了對“國家清算系統法案”的修正案,除了要求建立本國的跨行清算系統之外,還對在本國境內運營的外國跨行清算系統提出了要求:
1. 必須在俄國境內成立獨立的公司,受俄羅斯法律管轄,不得以外國政府的法律為依據干擾俄境內運營;
2. 必須在俄境內設立物理結算中心(服務器),相關信息保存在俄羅斯境內;
3. 不得單方面終止結算業務,必須提前通知俄羅斯央行;
4. 在俄央行特別賬户上凍結兩個工作日的交易金額,作為抵押金。
尤其是最後一條,根據計算出來的金額,差不多是兩家企業4-5年在俄羅斯市場上的總盈利額了。加上對服務器監管等一系列技術性問題,VISA和萬事達在2014年認真的考慮過離開俄羅斯市場。當然,金融屆圈子小,關起門來大家都是熟人,喝喝茶吃點餅乾問題都好解決,尤其是考慮到俄羅斯政府內部歷來有強大的自由市場派。
俄羅斯央行行長和財政部長親自與這兩家舉行了多次磋商,尋找可以互相接受的解決方案,最後以兩家“在俄羅斯境內設立物理結算中心,與當地銀行合作共同承擔抵押金和俄羅斯央行將抵押金從兩個工作日的交易額降低到0.25個工作日交易額”為條件達成妥協。
當然,俄羅斯央行同時也建立了俄羅斯自己的跨行結算系統,世界/和平卡。
PS:俄語МИР一詞既是世界,也是和平的意思。

俄羅斯儲蓄銀行發行的和平/世界卡

到2017年4月1日為止,俄羅斯的和平/世界卡已經發行了400萬張
強化信息管控,俄國曆代統治者的悲願
針對VISA和萬事達這兩大國際巨頭的“勝利”,讓俄羅斯政府內部管控派歡欣鼓舞,要求把在梅德韋傑夫擔任總統期間被擱置的種種信息管控政策出台。
這一進程的標誌性事件是2016年,被稱為“亞羅娃雅系列法案”的出台。名義上這個法案涉及到的都是關於反恐法案的修正案,但是針對普通居民的影響是要求網絡通信公司,提供互聯網接入服務的公司,要將用户一切網絡使用信息和行為,保留半年,並且根據俄羅斯安全部門的要求提供給當局。
這個要求出台後,輿論一片譁然。就像有些評論説的那樣,有人下載了一部幾百集巴西連續劇,網絡代理公司要在自己的服務器上也留一份備份,留半年給安全局的人看連續劇……還有其他的問題,如網絡遊戲很多信息遊戲公司自己都不留底檔,這也要網絡公司保留,技術問題怎麼解決?
還有兩個問題是,這麼多信息,安全局哪裏來的那麼多人員和幹部進行整理?如果沒有能力對其綜合分析,這麼搞的意義何在?不過也有人因此發現了該法案的“奧秘”,這麼多信息要保留,需要多少信息載體(硬盤)?,有人計算過需要把全球現存儲存器增加三倍才夠達標。這不是有克里姆林宮近臣想乘機推銷自己名下的硬盤和服務器吧?所以這個法案也被戲稱為(賣)服務器法案…..


俄語當中系列法案,也有一袋子法案的意思,所以反對者將法案提議者亞羅娃雅和包裝袋一起做成了各種反對/諷刺圖片
當然,如果不考慮各種利益糾紛和陰謀論的話,大數據對俄國來説,一直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近些年來已經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蘇聯解體,技術層面的原因之一就是沒有堅持到超級計算機和互聯網投入應用的年代。
對比廣闊的領土、散漫的民眾,如何收集正確的信息以做出正確的對策,其實從沙俄時代就是困難的問題。近些年解密的大量沙俄檔案顯示,國家保衞局其實對各種革命者和宮廷陰謀都瞭如指掌,但是因為宣稱自己要造反的人百倍於實際造反的,所以包括沙皇本人也都被淹沒在信息的汪洋大海當中了。
從這一點上可以部分的解釋歷代沙皇和蘇共的總書記們對各種反對者非常寬容的原因,因為信息量太大,其實也不知道誰真的會造反,所以裝作聽不到就好了。如果真的較真,1937年搞出來那麼大的規模就是一個典型例子。
同樣的道理很多人指責斯大林在有多個渠道的提醒之下仍舊不相信德軍在1941年6月22日會發動進攻,但是如果看看那些年斯大林一共收到了多少這種類似的情報就會發現,神仙也不敢輕信任何信息。
換句話説,俄國曆代政府其實都對建立大數據系統感興趣,在每個時代的具體技術條件下也都做到了那個時代的頂峯。在當代技術條件下,能否以反恐的名義推動全面信息監控,用超級計算機進行綜合分析,這個政治技術路線很有可能會是普京留給後世俄國最大的遺產之一。
比如前幾個月俄羅斯正在落實另外一個法案,就是把所有特長兒童的資料統一採集管理。如果這個法案和普京之前推動的,針對天才兒童國家補貼,特殊教育的計劃結合在一起考慮,將可以把人們在孩童時代就分類,針對性的進行教育,尤其是選出有領導天賦的針對性教育(如果不明白什麼意思可以參考一下美國大學面試錄取指標當中有一項神秘的錄取原因“領袖氣質”)。與這個計劃的深遠影響相比,五月十二日俄羅斯通過網絡實名制法案已經是不那麼重要了。
微信,或者説中國怎麼辦?
如果瞭解上述背景後,就不必把微信國際版被查封一事引入政治或是勒索的角度去思考(雖然也不能完全剔除)。其實在確認微信被封一事的消息之後,筆者的第一反應是哈哈大笑。因為在亞羅娃雅系列法案出台前的辯論階段,中國網絡長城一直被作為正面例子得到引用,尤其是中國將谷歌臉書等公司擋住的舉措,更是被反覆提起。
不僅如此,那期間相當多的中國政府代表團前往俄羅斯,在各種公開場合介紹相關經驗,兩國有關部門也就此事進行了大量磋商和互相學習,事情發生後,中國解放軍報還在對這一事件做出評價,認為各國對保護本國大數據信息做出的舉措無可厚非。
雖然微信方面沒有做出説明,但是結合俄羅斯通信與大眾傳媒監督局兩次新聞發佈會的信息,微信這一次是否已經“過關”還難説。按照通信與大眾傳媒監督局的説法,之前屏蔽微信,只是因為要求微信提供國際版的“註冊信息”,實際上就是和普通人註冊微信時輸入一些個人姓名電話一類的信息。因為騰訊沒有按時提供所以被封禁,因為提供了所以解禁。
就是説還沒有到設立俄境內服務器那個環節,但是既然已經在俄登記,那麼自然就受俄羅斯管轄,下一步恐怕就要談到服務器的問題了。

梅德韋傑夫(左)與臉書創始人扎克伯格(右)
雖然俄國有專家認為微信其實什麼也沒有提交,只不過是事情鬧的太大了尤其是俄國微信使用者要麼是商人要麼是高官,所以這些人發力施壓,導致解禁。
但是這個事情並沒有就此終結,雖然俄羅斯政府內部有勢力強大的自由派反對信息管制,一般認為是總理梅德韋傑夫是這一派的帶頭人。他對蘋果手機和臉書的愛好眾所周知,甚至因此有了一個小蘋果的外號,之前被反對派納瓦利內公開指責涉嫌貪污,梅的反擊就是在自己臉書賬户上把納瓦利內的賬號禁言拉黑了。
但是無論從世界的趨勢還是俄國自身的客觀需要,信息管控都是大的趨勢,其他的一些通訊軟件企業,也在和俄羅斯相關部門進行密切磋商,尋找妥協的方案。長久來看,如果微信不想放棄俄羅斯市場,也必然要加入到這一進程當中來。
要怎麼樣博弈出來一個安全合理有效的網絡世界,則是擺在整個人類社會面前的大問題。從這點來看,微信這一次被“捉放曹”,很有可能只是一個大時代序曲當中的某個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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