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克疾：印度與一帶一路並非沒有合作點，大可不必糾結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毛克疾】
“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峯論壇已經在北京成功落下帷幕。從參會國家的角度看，這次峯會對中國來説不乏驚喜，一些看似不太可能加入的國家，也在最後關頭紛紛來投：
美國一開始冷眼旁觀，最後卻派出了以總統特別助理、白宮國安會亞洲事務高級主任波廷傑為首的高級代表團；一直對“一帶一路”不感冒的日本和美國保持步調一致，派出了自民黨幹事長二階俊博帶領的自民黨高層參訪團；此前因為“薩德”而與中國齟齬不斷的韓國，派出了執政黨共同民主黨議員樸炳錫任團長的高級訪問團；而處在朝核風暴眼中的朝鮮也派出了對外經濟相金英才為團長的參會代表團……
然而，在各國紛紛跳上“一帶一路”快車的時刻，印度這個歷來重視國際參與的大國卻突兀的缺席了這次高峯論壇——根據卡內基新德里中心研究員巴魯阿的説法，印度官方不僅沒有派出任何代表團參加這次峯會，還“敦促”想要參會的學者在參會之前獲得“許可”。[1]雖然近幾個月來中國駐印度大使館也加大推介力度，包括羅照輝大使、劉勁松公使在內的中方外交官也在多個重要場合表達了中印“一帶一路”美好前景，此間羅大使還提出旨在深化中印合作的“四點願景”，但是印度方面直到最後一刻也沒有鬆動。
印度政府從未沒有明確聲明反對“一帶一路”，但對這次高峯論壇印度官方“不支持、不與會”態度無疑是一次立場的宣示。印度有參加和不參加“一帶一路”高峯論壇的自由，面對不情願參會的印度，中國也大可不必強人所難。但是，對於印度此中傳達出的想法和立場,卻值得中國仔細揣摩和思考。
1.
就在高峯論壇召開前夜的5月13日，印度外交部面對各方質疑和揣摩，做出了缺席峯會的官方回應。[2]雖然在官方聲明中印方沒有明確反對“一帶一路”倡議，但卻羅列印度在國際互聯互通問題上對於債務可持續性、政策透明度、規範執行標準、生態環保、法治、平等的關切，暗示中國在這些方面可能難以達到要求。用福布斯雜誌專欄作家阿麗莎·艾瑞（Alyssa Ayres）的話説，比起印度官方模稜兩可的言辭，這份犀利、尖鋭的申明，簡直更像一份世界銀行的投資影響報告。此外，這份聲明也重申了印度的立場，“對於那些忽略了印度對於主權和領土完整的核心關切的項目，印度不會接受”。[3]
撇開對於互聯互通的“高標準、嚴要求”，這份聲明並沒有跳出印度慣常的反應。藉助“一帶一路”高峯論壇召開的契機，印度再度申明瞭對於中巴經濟走廊穿過巴控克什米爾的抗議。但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是在這份聲明中印方也並沒有直接反對“一帶一路”，而是保留了一定的“戰術模糊”：印度不接受“那些忽略了印度對於主權和領土完整的核心關切的項目”，至於不接受的究竟是中巴經濟走廊，還是整個“一帶一路”倡議，那就可以相對靈活的處理了。
站在印度的角度看，“克什米爾”作為一個牽涉國內政治、外交關係、執政黨意識形態的高度敏感問題，新德里的決策者是不太能夠在短時間內做出政策調整的。因此，印度選擇在“一帶一路”高峯會議召開前夕，借“克什米爾”問題高調宣佈缺席會議，一方面是由於長期的政策慣性難以快速鬆動；另一方面也是借高調缺席會議昭示立場，獲取一定的政策主動性。印度的這一作法有策略性的考慮，因此不能簡單解讀為“印度反對‘一帶一路’”。
2.
對於印度的克什米爾關切，中方一直是有所關注的。這一點，劉勁松公使在2017年4月23日印度觀察家基金會上的發言總結的非常透徹：首先，中巴經濟走廊途經巴控克什米爾地區是地理事實，並不是中國刻意為難當事國。其次，早在上世紀六十年代，通過克什米爾北部地區的喀喇崑崙公路就已經開始建設，並於八十年代建成通車，因此這對印度不是什麼新鮮事。第三，中國對於印巴之間領土主權爭端的態度是一貫的，“一帶一路”和中巴經濟走廊目的在於推動經濟合作和互聯互通，不涉及也不影響主權爭議問題，也充分照顧了印方的關切。
對此，劉公使特別援引1963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和巴基斯坦政府關於中國新疆和由巴基斯坦實際控制其防務的各個地區相接壤的邊界的協議》中第六條規定：“雙方同意，在巴基斯坦和印度關於克什米爾的爭議獲得解決以後，有關的主權當局將就本協定第二條所述的邊界，同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重新進行談判，以簽訂一個正式的邊界條約來代替本協定……”[4]
雖然印度官方在高峯會議的參會問題上打“主權牌”無可厚非，但是這種做法在印度國內卻引起了一些質疑和反對。例如，印度駐土耳其前大使M·K·巴德拉庫馬（M.K. Bhadrakumar）指出，“印度打主權牌的可悲之處在於詭辯。在克什米爾未來可能出現的多種狀況中，印度理應滿足（中國）對於克什米爾的現有解決方案，因為這一方案並不尋求改變現狀，某種程度上能將‘實際控制線’合法化為印巴國界。”他補充道，從英迪拉·甘地到瓦傑帕伊的歷屆印度領導人都對克什米爾現狀有所認識，但是莫迪卻不明白，想把“大克什米爾”推到北部瓦罕走廊的夢想，這種“胡扯”（poppycock）對印度國家利益毫無益處。[5]
此外，印度前總理信息顧問普瑞馬·香卡·賈哈（Prem Shankar Jha）也指出，“中巴經濟走廊和上世紀60年代修建的喀喇崑崙公路通過的是同一片區域，在過去的50多年裏印度從未對此停止抗議，但是這並沒有阻止中印雙邊貿易近20倍的增長，也沒有阻礙兩國在各種國際場合的互相配合……如果只是法理問題，莫迪完全可以像從前一樣發出正式官方警告（formal caveat），但是如果印度硬把‘中國改變對於克什米爾問題的立場’作為其參與‘一帶一路’的前提條件，這簡直就是‘用傷害自己的方式來發泄憤怒（Cutting off the nose to spite the face）’。”[6]
與此同時，也有印度學者承認打“主權牌”未必能夠最大化印度國家利益，但卻是最符合執政黨的作法。這種説法的根據在於，雖然中印巴三國在邊界問題上的態勢沒有改變，但是作為當事方的印度卻變了——印度人民黨（BJP）以及背後的國民志願團（RSS）持有強烈的印度教民族主義立場，在領土主權問題上十分強硬。即便莫迪想要更加務實，他也很難在被熱炒的“主權”問題上有所退讓，因為一旦在關鍵問題上鬆動、軟化，他就非常可能失去核心支持者和政治信任。因此，莫迪只能通過“外交壯舉”來維持他的強硬而又特立獨行的形象，這一次印度高調缺席“一帶一路”高峯論壇可能也有這方面的考慮。
3.
不少印度學者認為，中國在南亞次大陸和印度洋地區提升影響力才是最令他們擔憂的因素。只不過與“國際標準”和“主權問題”等説法相比，印度的地緣政治考慮很難擺上枱面，畢竟印度不能在外交口徑上把南亞次大陸當作後花園，把區域霸權主義和沙文主義掛在嘴邊。站在印度的角度看，“一帶一路”會大大加強中國在南亞地區的政治、安全、商貿、經濟、文化影響力，這將嚴重稀釋印度的影響力，影響印度的區域霸主地位。
這次高峯論壇受到了南亞各國的普遍重視和歡迎：斯里蘭卡總理派出總理拉尼爾·維克勒馬辛哈（Ranil Wickremesinghe)為首的代表團，尼泊爾派出副總理、財政部長克里什納·馬海拉（Krishna Bahadur Mahara)，孟加拉國也派出高級代表團參加“一帶一路”峯會，更不用提巴基斯坦。當幾乎所有的印度鄰國都出席高峯會議，印度卻獨自缺席，一種孤立感是非常可以理解的。雖然印度對此有所不滿，但是卻很難直接出手阻撓和利益綁架，因為這樣反而可能會激發出周邊國家的對抗情緒，造成他們進一步向中國偏轉。
面對中國在南亞次大陸不斷加深的政治經濟存在，自視為區域領導者的印度難免產生強烈的抗拒心態。印度著名國際問題專家拉賈·莫漢（Raja Mohan）觀察道，“德里多年來自視與北京平起平坐，但現在發現屈居下風日子難過”。[7]莫漢點出，當印度幡然猛醒時就已經被深深的無力感所包圍——著名印度專家毛四維先生將莫漢的話翻譯的唯妙唯俏——“對‘一帶一路’，印度無論是強烈反對也好，或是弱弱地予以政治首肯也罷，都將不會對其進程產生任何影響。”
印度意識到“一帶一路”的推進並不以其意志為轉移，這使它產生了焦灼情緒。對此，莫漢甚至將當前的中國與歷史上的英國做出了類比，暗示“一帶一路”喚起了印度被大英帝國支配的慘痛經歷：當年英國憑藉開闢貿易市場、訂立軍事聯盟、投送戰略力量、網羅保護國，坐擁從蘇伊士運河到上海的海上經濟霸權；而如今中國憑藉更豐富的經濟資源和“野心”打算海陸通吃，一方面通過鐵路、公路、管道向歐亞大陸中心腹地推進，另一方面通過港口、經濟特區向印度洋-太平洋沿岸地區擴張。在這種情勢之下，新德里就更不可能熱心加入峯會，因此冷眼旁觀“一帶一路”高峯會議反而成了最自然的反應。
4.
針對“一帶一路”，印度各界的意見大致可以被分為三種：第一種，“一帶一路”是中國的戰略謀劃，對印度有害無益，因此應該堅決抵制；第二種，“一帶一路”帶來重大機遇，印度可以從中獲益，因此應該積極參與；第三種，“一帶一路”使印度獲益的同時，也帶來了嚴重的區域政治經濟後果，印度應該謹慎選擇。在這些主流看法中，第三種秉承了就事論事的精神，同時也有最為靈活的政策選擇餘地。
從這次“一帶一路”高峯論壇印度的選擇看，印方看似選擇了更加偏向於保守、死板的第一種，但是事實上卻並未放棄務實的第三種選擇。綜合來看，印度做出這種政策的選擇一方面是強勢“印度教民族主義”敍事造成的路徑依賴和選擇限制，另一方面則是策略性的迂迴，藉機突出“克什米爾”關切的同時，對其他“一帶一路”項目又保持了一定靈活性。
印度既是世界大國，又是中國的重要鄰國，印度的參與對中國“一帶一路”倡議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目前雖然兩國之間還存在種種齟齬，同時印度也完全有參與或者不參與“一帶一路”倡議的自由，但是雙方仍應期待合作大局向好發展，爭取獲得雙贏。
應當説，目前兩國合作局面並非冰點——例如，對於同屬“一帶一路”內“六廊六帶”項目的“孟中印緬經濟走廊”，中印兩國已經在今年舉行了第三次專家組會議，取得了可觀進展。可以期待，中印兩國在務實的基調上，可以發揮更強的互補作用，結出更多合作果實。
參考文獻：
[1]http://carnegieindia.org/2017/05/15/nepal-joined-belt-and-road.-what-does-that-mean-for-india-pub-69973
[2]http://mea.gov.in/media-briefings.htm?dtl/28463/Official+Spokespersons+response+to+a+query+on+participation+of+India+in+OBORBRI+Forum
[3]http://mea.gov.in/media-briefings.htm?dtl/28463/Official+Spokespersons+response+to+a+query+on+participation+of+India+in+OBORBRI+Forum
[4]http://in.china-embassy.org/eng/embassy_news/t1455781.htm
[5]http://blogs.rediff.com/mkbhadrakumar/2017/05/13/modi-blew-it-big-time-on-china-policies/
[6]https://thewire.in/134775/modi-china-policy-is-like-cutting-off-india-nose-to-spite-china-face/
[7]http://pit.ifeng.com/a/20170510/51069744_0.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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