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成良:在基層做扶貧幹部是怎樣一種體驗
我,
不做你的紅顏,不做你的知己,不做你的愛人,不做你的任何人……
我寧願,做你一輩子的貧困户!
那樣的話,照顧我是你的責任!
你會經常來看我,你會每時每刻惦記我,你會給我送來温暖,你會給我送來RMB……
只要我,一不高興就説不滿意,一不高興就説不清楚,一不高興就説不知道……
自然有人會幫我收拾你的!
這是前段時間筆者朋友圈廣為大家轉發的一首小詩,是一位妻子寫給基層幹部的情詩:我寧願做你一輩子的貧困户。看到這首小詩,有些人可能會覺得無聊,有些會一笑了之,而對於很多正在從事扶貧工作的幹部而言,這首小詩,更像是一種能夠戳中淚點的戲謔,心酸自不必言,那其中更多渴望的是來自社會各界的認同和理解。類似的詩歌、小文章經常會出現在朋友圈當中,被我那些做扶貧工作的朋友轉發,或許一些在外人看來似乎有些荒誕的作品,卻總能引起當下扶貧工作者的共鳴。

上面動動嘴,下面跑斷腿
由於扶貧涉及到的部門眾多,諸如發改、扶貧、社保、醫療、教育、農業、水利、交通、財政、電力、住建等,各個部門在總體要求下都拿出相應的貧困治理方案,而方案的最終落實都是要依靠鄉鎮來完成。因此,在基層總是會感受到來自各個部門的壓力。尤其是當前扶貧工作的一項重要要求是精準,要做到精準就意味着有大量的調查材料、數據、圖表以及照片等,並且在數字治理的背景下,這些都還要錄入系統。對於縣市級以上的部門來講,由於專業分工,他們是不可能去做這些調查,只能以發文的形式督促基層。
筆者在西南A省某鄉鎮實際參與扶貧工作的時候,對此深有感觸,以一週的單位時間為例:週末時,上級領導突然召集各鄉鎮班子成員開會,強調要做好健康扶貧等數據錄入工作,並且會議上不斷強調工作的嚴肅性和重要性,要求下週五之前必須做好相關書面材料的統計。這樣一項工作看似簡單,只要做好每一個貧困人口的《疾病篩查登記表》就行,但是真正去做工作的時候,並非如此。
每一份表格都有大量的內容選項,並且選項不是直接填寫內容,而是需要將內容轉化成代碼,如勞動技能、脱貧狀態、醫療保障、電子健康檔案、貧困户屬性、計生類型、疾病等,每個選項都有對應的數字代碼,填寫時需要不斷地將事實進行數字化的轉換。如果貧困户確有疾病,那麼填寫內容就更加複雜,需要填寫疾病代碼、疾病名稱、二級疾病名稱、患病年月、救治分類、治療日期、治療機構名稱、屬地、醫院級別、醫院類別、保障政策、治療方式、是否住院、治療效果、自付資金、新農合報銷資金、大病保險資金、商業保險資金、醫療救助、臨時救助、慈善救助、扶貧資金救助等一系列既專業又複雜的選項。如果要認真填寫,就必須深入到每一個貧困户家中仔細詢問,並且查看詳實的報銷及證明材料。即便如此,也不一定能夠填寫規範。
筆者親自參與了表格的填寫工作,發現如果要保質保量的填寫好一份表格,至少需要一個多小時,並且其中一些選項涉及到專業的醫學知識,根本沒有辦法填寫,就連貧困户本人也講不清楚。然而,這樣一項複雜的工作,上級突然來文要求鄉鎮一週內完成,筆者所研的鄉鎮有四萬人口,貧困人口有9000多,每一個貧困人口都要填寫一份表格,而鄉鎮所有幹部加起來也不過六七十人,要在規定時間內完成這樣一項複雜艱鉅的任務,難度可想而知。

下鄉時的山路
在政策的制定者以及表格的設計者看來,他們當然覺得想得越全面越好,信息越完善越好,越便於統計越好,充其量不過是多在辦公室多思考一會,多在EXCEL上做幾個操作而已。基層在執行政策時會發現很多信息根本沒有任何作用,統計起來費時費力,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去做一件不得不做的無用功,基層幹部感受到的這種心理折磨可想而知。值得説明的是,在一週時間內,鄉鎮幹部不僅有這一件事情要做,本身的業務工作以及其他工作都需要處理,他們只能加班加點來完成這種突如其來的工作。
在做工作的時候,筆者也深有感觸,我們都是在傍晚下班的時候,一起坐車到村莊裏去找貧困户填寫材料,所在的鄉鎮地域面積非常遼闊,到一些偏遠村莊往往要開上一個多小時的車,沿途都是山路,道路狹窄,往往僅容一車通行,有的還沒有硬化,陡坡轉彎處往往是懸崖,危險可想而知,更何況是夜晚在山間穿行。有幾次我們都是夜裏十二點多鐘行走,拖着疲憊的身軀坐在車上,片刻的寧靜都會去小憩,根本顧不得外面的路有多麼危險。然而,在我們剛剛勉強應付完這樣一項複雜的工作時,上級又來一個文件,要求摸底調查貧困户的種養殖需求,可想而知又將是一番苦戰……

晚上十點多在村莊中開羣眾會
一切為了“精準”
從理念上來講,在精準的前提下進行扶貧當然能夠保障扶貧資源得到有效利用,但是在實踐中,精準很難實現。作為一項政治任務,考量精準扶貧工作成效的關鍵在於最後的驗收和考核。為了保障驗收和考核的客觀性,往往是由國務院扶貧辦委託的第三方來對扶貧成果進行評估,同時還有不同省份之間進行的交叉檢驗,這些都達標的話,那就算順利完成任務了。而作為驗收和考核方,他們不可能深入瞭解一個地方,判斷一個地方是否脱貧的標準就是按照幾項硬性指標來對照,既要看材料工作是否紮實,又要到農户家中去實際走訪。
這些都迫使各級政府將扶貧中的材料工作作為重中之重,甚至不惜用精益求精的態度來認真執行。如筆者在西南B省調研的時候,每個貧困户都有一個專門的幫扶幹部來負責,其中幫扶幹部每年都要填寫一本幫扶手冊,主要記錄貧困户這一年家庭經濟收據的變化,從而客觀反映扶貧工作對於貧困户收入的影響。這樣一本冊子大概有兩千個空格要填寫,並且前後都有邏輯關係,要細緻地記錄每月的收支狀況等。説實話,筆者成長到現在,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會這樣記錄自身的收支數據,更何況是讓一個外人去記錄農民的那些收支情況,怎麼可能做到精準呢?又有多少人會清楚地記得自己在某月某日賺多少錢花多少錢呢?
更為荒誕的是,這些瑣碎的生活細節不僅要記錄在幫扶手冊上,還要隨時接受各種暗訪組和督察組的檢查,他們直接拿着手冊到農户家中隨機走訪,看看記錄是否屬實,工作是否到位,農民又怎麼能夠記清楚家中的每一筆細賬呢,回答與手冊記錄有出入是正常的事情,更何況還有一些農民認為只要説到越窮得到的幫助就會越多,還有的農民隨便亂講,這些產生的出入都會被暗訪組視為工作不到位,輕則通報批評幫扶幹部,重則啓動問責程序。B省政府對於這項工作的苛刻程度竟然到了整本冊子填寫錯誤的地方不能夠超過兩處,否則就視為不合格。即便是填錯了,農户在一旁簽字按手印證明也不可以。
類似需要統計上報的材料、報表數據非常多,這些數據材料極大地佔用了基層幹部的時間,使得他們難以抽出身來做實際扶貧工作。下表為中部某縣扶貧幹部需要在一個多月中完成的材料工作列表。

誰是貧困户?
扶貧工作做到現在,總是面臨一個困境:究竟誰是貧困户?按照當前貧困線標準,人均年收入在3100元是貧困户,那麼人均年收入3200呢,這樣算不算是貧困?如果農民身體健康,願意打工,很難成為貧困户,事實上有些人已經形成了“等、靠、要”的思想,根本不願意吃苦,不願意打工,沒有發展的動力,那麼家庭收入肯定就會低於貧困線,政府就不得不去管理。如筆者在西南A省就接觸了很多這樣的人:
Y今年30歲,和父親、妻子、兩歲多的孩子在家(全家人身體都很健康),是村裏的貧困户。在下鄉工作時,我一直很好奇Y年紀輕輕,究竟在家做些什麼,就問了他一些問題,而他的回答也都很耐人尋味。
我:你在家都做些什麼,怎麼不去打工?
楊:種玉米,結婚前打過兩年工,有了媳婦、小孩,就不想吃苦了。
我:家裏有多少地?
楊:我都記不得了
我:(還是不理解他們年紀輕輕在家做什麼,就繼續換着方式問)那你們夫妻平時都做什麼呢?
楊:我在家栽點玉米,砍點柴燒,她就是喂兩頭豬,放牛。
我:餵豬是賣的嗎?
楊:餵豬是自己吃的,一年吃一頭,嘿嘿。
我:那你覺得家裏困難嗎?
楊:困難。
我:怎麼困難?
楊:沒有錢就困難。
我:(我還是不理解他為何不出去打工,就繞到老話題上)出去打工不就有錢了?
楊:有了媳婦,就不想吃苦了。
Y很坦率地表達了自己的真實想法——不想吃苦,年紀輕輕就選擇了在家守着老婆、孩子。像Y這樣並非個案,村莊中有大量的年輕人,無論結婚與否,不願意吃苦的確是這些人身上共有的特徵。這段時間正值春耕,可以看到很多農民都在田地裏勞動,那些年輕人也參與其中,不同的是,相當一部分年輕人都喜歡蹲在田間地頭抱着手機。甚至我上午十點多去農户家裏時,一些年輕人還躺在被窩裏抱着手機玩。

扶貧幹部在村莊中開羣眾會(在村年輕人非常多)
貧困户該不該是特權户?
當下的扶貧力度是史上空前的,只要成了貧困户,就可以在醫療、教育、貸款、產業、就業等方面享受一系列的政策紅利,甚至政策規定貧困户如果有慢性病的話,還要有專門的醫生簽約管理服務,沒有評上貧困户的話就一無所有。為了幫助貧困户脱貧,制定周密詳盡的政策本無可厚非,但是政策賦予了貧困户眾多的福利,從而使其成為了特權户,就難免有失公允了。
貧困户的特權不僅在於享受的這些政策方面,還有就是對於這些政策的提供者、服務者有着“一票否決權”。貧困户能夠向暗訪組、考察組以及最後的驗收組陳述政府的幫扶績效,並且其陳述的主要內容往往能夠成為上級評估扶貧成效的參考標準。這就使得貧困户可以制約着地方政府以及扶貧幹部。所以,一般扶貧幹部對於貧困户的態度都比較好,節假日都會噓寒問暖,送一些小禮品以表慰問,甚至一些地方在貧困户要脱貧的那一年額外再送上一個大禮包。當然,如果貧困户為人實在、誠懇,還好算好,但是總有一些喜歡貪圖小便宜的人,甚至“等、靠、要”思想很嚴重的人,那扶貧幹部就有的罪受了。
筆者走過很多地方,扶貧幹部都講到了那種懶漢帶來的困擾,有的送東西到貧困户家中,他都不會幫忙拿一下;有的想要什麼東西,拿起電話就給扶貧幹部要;有的明明有手有腳,身體健康,但是就是不願意勞動,他不願意勞動,收入就打不到脱貧標準,扶貧幹部着急的要死,這些人生活的怡然自得……
西南B省某村的第一書記M告訴筆者,他就很冤枉地上過一次省裏的黑名單。2016年,暗訪組來到某農户家中,詢問第一書記是否給過幫扶,幫扶工作是否做到位。户主不在家,他的家人直接説沒有。結果M就被全省通報批評。事實上,M不僅從本單位幫農民爭取了五千元的建房補助,還幫貧困户爭取過其他項目,這些都有照片為證,户主和村幹部也能夠證明。但是M已經被通報批評了,儘管有證明材料,也沒法洗去他的這一“污點”。
羣眾虐我千百遍,我待羣眾如初戀!
由於扶貧工作帶來的基層矛盾還在不斷地發酵着,筆者調研過的多個省市的基層幹部都在反映這一問題,他們覺得現在到村裏做工作越來越困難了,能夠明顯的感覺到那種緊張的幹羣關係。在實際參與扶貧工作的這段時間中,筆者也對此深有感觸。

扶貧幹部夜裏下村做工作

進村的道路
有次,在我們晚上十點多結束工作的時候,準備再去剛開始的一個農户家中問問情況,她之前説自己想再考慮考慮。到她家的時候,她們家的燈還亮着,在外面叫了幾聲户主的名字,等了還幾分鐘,女主人才慢慢出來。而她走出屋外的第一句話是“你們還沒走?”那個語氣明顯不是疑問,而是不悦。由於屋外是一片漆黑,他們家的位置要高一些,距離他們家十米處有路燈,我們想請她到路燈下去説,這樣看文件、簽字也方便一些,她冷冷地説,“我就站在這吧,有什麼話在這説也行”,反覆請了幾次,她都不願下來。
就這樣,她在黑暗中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我們,我們站在路燈下仰望着同她對話,對話內容也很簡單,她就是不願意簽字,説什麼時候把她們家房子前面的擋土牆做好了什麼時候就給錢,反正就是不簽字。承諾書上的內容也比較簡單,就是承諾把錢交給村委會、承諾在修公共基礎設施的時候不阻攔工程,同意的話就簽字,不同意的話,也要籤一個字,説明理由。但是她不同意也不願意簽字,最後敷衍説自己不會寫字。沒辦法,我們只能離開。
類似的場景還有很多很多,在好幾次筆者都差點憤怒的拍案而起的時候,一同做工作的鄉鎮幹部都還在很耐心的給羣眾做工作。事後,我曾問過他們為什麼會這麼耐心。他們的回答是:習慣了!不耐心沒有辦法,羣眾有氣就讓他撒,他撒完氣了,你再講道理就容易多了……
在基層做了扶貧幹部,就意味着要時時刻刻開會、加班、下鄉、填表、應付各種檢查……在繁重的工作中,不僅要學會“分身”,還要會各種技能:醫療、工程、統計、農業、畜牧、水利、電力、計算機等,因為鄉鎮工作是一項綜合性工作,扶貧又是一項系統性工程,在筆者參與扶貧工作的一個多月中,這些全都嘗試了一遍。

凌晨扶貧幹部還在加班做材料(當晚加班到凌晨兩點多)
“陪伴是給孩子最好的愛,而我卻給不了”,發出這句感慨的可能是一位外出打工農民,也有可能是扶貧幹部。在工作上,80後、90後逐漸成為了基層工作的主力,也是參與扶貧工作的核心力量,但是在生活中,這批年輕人也是剛剛開始自己的小家庭生活,娶妻、生子。在繁重的工作壓力下,基層幹部打趣説“我們都是週末夫妻”。剛開始,筆者還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後來才知道,所謂的“週末夫妻”是夫妻倆僅能在週末見上一面,甚至連着幾個星期都見不到面,成為了“月度夫妻”。這些要不是親眼所見,真的很難相信,筆者在西南A省參與扶貧工作的時候,多少個夜裏鄉鎮辦公樓都是燈火通明,幹部晚上加班到十二點是常態。儘管,這些扶貧幹部在工作中有着堅強的外表,面對各種摧殘都可以保持耐心,但是隻要走進他們的內心,都會發現許許多多柔弱的故事。
中國的脱貧攻堅工程可以在世界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而在這項波瀾壯闊的工程中,離不開無數人不懈的努力。本文聚焦於基層幹部,他們作為國家政策的最終執行者,承擔了巨大的壓力,也面臨着最為嚴峻的挑戰,在扶貧的道路上,他們犧牲了很多,他們的努力和付出,值得更多的人去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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