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我們一定要哭着看《朗讀者》嗎
據説夏目漱石當英文老師時,有一次讓學生翻譯“I love you”,學生脱口而出“我愛你”,夏目漱石説,日本人怎麼會這麼不含蓄呢,翻譯成“今晚月色真美”就足夠。
這個故事流傳得很廣,潤物無聲地傳銷了日本之美。國家營銷方面,日韓都很厲害,體現在他們的文藝中,即便是輕小説,也常有一種天地萬物不喧不嘩的安靜,生生死死,都追求小津安二郎的態度,不失控不落淚。
看中央電視台的節目《朗讀者》時候,我常常想,要是小津在,他會怎麼做。
《朗讀者》當然是一檔好節目,在各大電視台各種雞飛狗跳的綜藝節目中,能夠憑渾身的正能量脱穎而出且以正大仙容收服四海八荒,不僅是功力而且是功德,尤其在原創的綜藝節目屈指可數的今天。年初開播以來,這個節目迅速以零成本在全國各地繁衍,漂流到全國各地的“朗讀亭”更是讓讀者不捨晝夜無怨無悔排成長隊,這是《朗讀者》最席捲人心的地方,也是因此緣故吧,這檔節目媒體幾乎零差評。

但我看完第一季,深深覺得,《朗讀者》太催淚。光從十二集的十二個主題詞看,遇見、陪伴、選擇、禮物、第一次、眼淚、告別、勇氣、家、味道、那一天、青春,簡直集集淚光閃閃,而我搜了關於《朗讀者》的成千上百個新聞標題,也幾乎篇篇涉淚,比如“今晚看麥家徐靜蕾領銜《朗讀者》,預支你的眼淚”,比如“這一次的《朗讀者》,是誰讓你淚流滿面”,反正,關於“朗讀者”的報道,“哽咽”“熱淚盈眶”“泣不成聲”“打開感情的閥門”等等,都是絕對高頻詞,即便製片兼主持董卿在採訪中説,“眼淚很寶貴,但眼淚不是唯一”。
《朗讀者》的董卿比春晚的董卿好,但國家一台央視一姐,應該承擔的遠不是感動中國的任務。作為國家的門面,央視就是我們的鐘和鼎,親人看了,得是伊利莎白到了達西的彭伯裏莊園,立馬心生愛慕;敵人看了,就是諸葛亮城頭彈琴,有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功效。可是,動不動就抹眼淚好嗎?樂不淫哀不傷,尼采説,不能節制,就是意志脆弱的表現;不能節制,就無法理解騎士在烈馬上馳騁的快樂。
而回看這些年,電視不斷刺激大眾淚點,各款節目也志在撩撥,當年李斯特彈鋼琴,讓他母親聽出感情,上去就一個耳光,而我們今天的文藝,恨不得自打耳光讓我們動感情。把歌德的告誡記心頭吧:要做出大事,須得節制力量。

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
向小津學習,當男女主人公快要走到感情漩渦裏去的時候,把鏡頭盪開。多好的天氣,小學生遠遠地走在上學路上,剛洗過的衣服在太陽下曬着,“丈夫不記得重要的日子又怎樣。”媽媽安慰女兒,“我連你爹的祭日都不記得了。”再或者,像《馬耳他之鷹》中的偵探那樣,聲色不動把喜歡的女人交給警察,告訴她:“也許等我送走你之後,我會有些孤寂的夜晚,但都會過去的。”
四兩才能撥千斤,而節制,作為大國美學,比感天動地潸然淚下百感交集熱淚滾滾,是不是可以走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