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便池是藝術品嗎?網絡名人晚晚和浙大教授河清爆爭論
【近日,浙江大學教授河清在《青年網絡公開課》進行了有關“當代藝術”的講座(青課講座視頻點擊這裏觀看),受到來自青年羣體的關注,也引起了一些爭論。M WOODS美術館創始人晚晚針對演講內容發表長文,對河清教授的觀點進行反駁。何清教授也在微博(@河清00)發表長文《河清答晚晚》,回應相關質疑。】
最初聽朋友説晚晚對我發了一篇檄文“浙江大學教授黃河清真的適合當教授嗎?”,真沒有被激怒,反倒有些欣喜。讓更多的人來討論、明辨“當代藝術”,是一件大好事呀!只是看到網絡上有太多年輕人對“當代藝術”都是憑感覺去理解,把它理解成“當今時代的藝術”,所以寫了一篇小微博,闡釋“當代藝術”與時代性沒有半毛錢關係。
本來準備到此為止,不再作回應了。但後來想想,還是覺得有必要更詳細地回答一下晚晚。畢竟,來而不往非禮也,尤其不可給晚晚的百萬粉絲以浙大教授理虧怯戰、晚晚不戰而勝的印象。
在具體回答之前,我覺得大家首先要搞清楚,什麼是“當代藝術”?晚晚説的當代藝術,是一般大家都以為的“當今時代的藝術”。而我説的“當代藝術”是西方通行的“當代藝術”定義:即不是指時代意義,而是專指某些種類的“藝術”:專指1960年代起在美國興起的、超越繪畫之後(不畫畫了)的所謂“裝置藝術”、“行為藝術”、“影像藝術”和“概念藝術”,這四個主要種類。
就是説,並不是當今時代所有的藝術,都可以被稱為“當代藝術”。
大家一定要非常非常注意一點:在我書裏和視頻字幕上,我指稱的“當代藝術”都是加引號的,就是為了表明:我説的“當代藝術”,與不加引號的當代藝術,不是一回事。不加引號,是指當今時代的藝術。而我説的“當代藝術”是專指裝置、行為、影像和概念這四個種類的“藝術”。
這四種加引號的“當代藝術”,並不能代表當今時代的藝術,究其實都不能稱之為藝術,大量是指鹿為馬的騙術,充其量是低級的美國式雜耍。
當然,這種特指的“當代藝術”的定義不是我定的,而是西方一般通行的定義。晚晚提到了October刊物曾邀請過70位學者探討過“當代藝術”的定義,可惜只是發了一頁看不清的英語,並沒有給出最終定義。而法國Art Press期刊主編卡特琳娜·米葉(Catherine Millet)女士,倒是向全世界100多位現當代藝術博物館館長髮過一個問卷:“您認為所有今天產生的藝術都是‘當代’的嗎?”大部分館長都回答:當代藝術只是當代一部分“新鋭、實驗、創新”的藝術。(見拙著《“當代藝術”:世紀騙術》第21頁)
於是米葉女士把1960年代美國興起的“波普”裝置以及之後的一些超越繪畫的“藝術”歸為“當代藝術”,並把“當代藝術”的開端定在1960-1970年代。尤其她把1969年瑞士人濟曼策展的“當態度成為形式”的展覽,當做“當代藝術”在歐洲的起點。而這個展覽,展品都是超越繪畫(不畫畫了)之後的實物裝置、概念“藝術”。
所以在西方通行的“當代藝術”定義裏,一般不包括繪畫,因為繪畫被反覆宣告已經“死亡”。1980-90年代起大量盛行“影像藝術”(攝影-錄像),也有取代繪畫之意。

David Hockney和他的作品
**晚晚説:**若真按照您的定義,今天國際當代藝術領域的很多頂尖藝術家:例如, Gehard Richter, Luc Tuymans, John Currin和剛在泰德美術館做了回顧展的David Hockney,以及中國當代傑出的油畫和雕塑家如何歸類?
**河清答:**Gehard Richter, Luc Tuymans和David Hockney,這三位都是寫實風格畫家,他們的作品顯然不能歸於“新鋭、實驗、創新”的“當代藝術”。John Currin是一位格調低俗、技法低劣的“新古典”畫家,更加不屬於“當代藝術”。至於“中國當代傑出的油畫和雕塑家”,不知晚晚指的是哪些人。但只要他們還在畫畫、雕塑,搞美術,那麼他們斷然不屬於“當代藝術”,我當然不會否定他們。
下面,就按順序一條一條來回答吧。
**晚晚説:**如果您真的意在批判當代藝術,就首先要理性地看待它,並幫助年輕人理性地看待它。
**河清答:**説得對,我正是要幫助年輕人“理性”地看待“當代藝術”,而不是迷信“當代藝術”。我始終認為,把杜尚的小便池看作是藝術品,不是一種“理性”,而是一種迷信!西方人説,小便池在廁所是小便池,將其搬到博物館,它就成了藝術品……這樣的詭辯,鬼話,只要一個人神智正常都不會相信。
還有一點要理性不要迷信的是:不能西方人説什麼你就信什麼。西方“當代藝術”理論充滿了詭辯,掛羊頭賣狗肉,標籤與內容不符。聽上去美妙無比高大上,其實啥也不是。年輕人切不可迷信那些似是而非、玄奧美妙的鬼話,一定要“理性看待”。

杜尚,小便池
晚晚批評:(我説杜尚、雷諾是藝術家,張三李四拿出小便池和花盆就不是藝術家。)您在這裏做了兩件事情,一是您舉了一個無效的例子,二是您在斷章取義……還認為張三臨摹《蘭亭序》,李四“戲仿”小便池也是藝術。
**河清答:**我説張三李四不是藝術家,其實是指“當代藝術”是被操控的。全世界就那麼30-50個人,所謂“三M黨”(Market-Museum-Media),只有他們有權指認誰可以是藝術家,什麼東西可以是藝術品。今日中國人搞“當代藝術”,也要得到這個“三M黨”的確認才能算數。
張三李四自認為搞了很好的“當代藝術”,但如果得不到西方承認,依然是垃圾。小野洋嚎叫一下,是藝術。你來嚎叫,就不是藝術。
80後美女孫少坤,本可以憑中央美院國畫系畢業的資質成為一個很好的國畫家,但追風西方“當代”去搞“行為藝術”。儘管她認為自己驚世駭俗的“行為”很“藝術”,但終究沒有得到西方、甚至中國社會的承認,自感沒有出路,最終抑鬱自殺而亡,太可悲了!我想説的是,中國“當代藝術”沒有自己的主權,與晚晚説的“臨摹”和“戲仿”毫無關係。
**晚晚説:**您將杜尚等人的作品脱離了西方社會文化思潮的整個語境,而只從片面的表象上,刻意暗示其與“排泄物”的關係。
**河清答:**我批杜尚的小便池,完全與暗示“排泄”無關,而是揭示它標誌了一個樣板:日常物品可以命名為“藝術品”。從此,人們可以把完全不是藝術的東西命名為“藝術”。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當代藝術”構成一種徹頭徹尾的騙術。
**晚晚説:**杜尚是從根本上把藝術從傳統的形式(繪畫、雕塑等)中解放出來……
**河清答:**實際上杜尚是“從根本上”顛覆了繪畫和雕塑,即顛覆了美術(美術的定義就是繪畫和雕塑,還可以包括建築)。杜尚只是一個破壞者,卻同時又被神化為一個創造者,這就説不通了。他砸毀了黃鐘,他創造什麼了?最多可以説創造了一片雷鳴的瓦釜。但瓦釜就是瓦釜,垃圾就是垃圾,要承認。硬要把瓦釜説成是黃鐘,把小便池説成藝術品,這就是杜尚的神話、傳銷和迷信,也是“當代藝術”騙術之核心所在。
**晚晚説:**看過杜尚生平的人都知道,他去紐約之前在歐洲已經是很有名氣的藝術家了。
**河清答:**事實是,杜尚在去紐約之前,在歐洲毫無名氣。甚至到1960年代的法國,鬼知道杜尚是誰。王瑞芸著的《杜尚傳》清楚地表明:1967年法國出版的藝術家人名辭典中,收入了杜尚大哥和妹妹的名字,卻根本找不到杜尚的名字。王瑞芸也承認“推崇杜尚是從美國人開始的。”(390頁)
**晚晚説:**對當代藝術來説“解釋”和“説法”並不是必須的。
**河清答:**事實是,大量的“當代藝術”作品本身,都是讓觀者看得一頭霧水,必需要靠作品之外的解釋和説法才能讓作品成立。許多“當代藝術”品,離開了解釋和説法,本身啥也不是。我曾在蓬皮杜中心看過博伊斯的一個大展,地上放幾根鋼軌……啥意思?必須得看旁邊貼着一張紙的解釋。“當代藝術”的根本特徵就是張揚概念、觀念,有了所謂“概念藝術”,以致概念、説法取代了作品本身。怎麼能説解釋和説法對於“當代藝術”“並不是必須的”?
**晚晚質疑:**我想請問您在舉這個例子(萊諾指認花盆為藝術品)的同時,為何沒有向我們介紹他花費整25年的時間去創作一件叫“La Maison”的作品?
**河清答:**我用萊諾的花盆來説明“當代藝術”的“指認”和“命名”特徵時,為何一定要舉他的其它作品?好像沒有邏輯的必要吧。再説他用白瓷磚做的“屋子”,法語La Maison,後來住不下去,也拆掉了,把白瓷磚建築垃圾分裝一千個“垃圾盆”出售……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東。
**晚晚説:**當您説“當代藝術已經失去了審美功能”時,我立刻想出了許多以審美為主要研究方向的當代藝術家比如Robert Irwin、James Turrell、Ellsworth Kelly等……事實上,當代藝術從來沒有失去審美的功能。
河清答:“當代藝術”一味求新求怪,不追求美,以致“美術”的概念都歸於消亡,這是昭然天下、人盡皆知的。晚晚例舉的三位美國人,説他們都在追求“審美”,恐怕是説不過去的。
Robert Irwin和James Turrell屬於所謂“光效應藝術”(Op art)。Irwin只是搞霓虹燈和日光燈裝置,我完全看不出裏面有多少審美,非常平庸,甚至冷漠,非人性。
Turrell只是搞彩色光的裝置:把某種或幾種色彩的光,照射在一個空間而已。色彩很幼兒性,沒有什麼內涵,非常簡單。我甚至看不出他的彩光裝置比一些城市夜景燈光更高妙。至於他在美國一個死火山口造了一個天頂開有圓形天窗的“肉眼天文台”,那麼我在伊朗見過大量公共建築甚至私人宅邸屋頂都有這麼一個或大或小的圓形天窗,都可以“肉眼”觀天,沒什麼好少見多怪。最近上海龍美術館辦過他的一個展覽,恐怕是要在中國推銷一些他拍“光線”的照片。國人不必迷信,這些照片説得再天花亂墜,也沒有多少“審美”價值。
至於Kelly,我在拙著《現代與後現代》(第194頁)裏就有介紹,屬於美國“後繪畫性抽象”。所謂“後繪畫”,其實是把繪畫給“後”掉了,只剩幾塊平塗的色彩。2015年,他的《綠白》(見附圖)拍出165萬美元,就是一塊團扇形的平塗綠色,幼兒園小朋友也會塗,甚至塗得比他好!

**晚晚説:**畢加索,當時他的那些抽象畫……
**河清答:**畢加索的畫儘管變形,但不是抽象畫。
晚晚説:“股市投機性”行為不單單隻作用於當代藝術。並舉了兩對美國夫婦最後都把自己的收藏捐給了公共美術館,以此證明把“當代藝術”看作是一個投資投機產品,“這一武斷的結論是不成立的”。
**河清答:**第一,我從來沒有把“當代藝術”僅僅歸結為“投資投機產品”一個特徵。第二,僅僅舉兩個捐贈的例子來否定“當代藝術”的“投資投機”特徵,終究不足為訓吧?
**晚晚説:**曼佐尼的“藝術家之屎”只賣出了一罐。
**河清答:**據我所知的信息,這些大便罐頭是全部售完的。至少我們知道市場上有一罐拍出了高價,還有一罐是收藏在巴黎蓬皮杜現代藝術博物館。蓬皮杜這一罐總不至於是送的吧?由此可以推斷,晚晚説只賣出一罐是不確的。其實,我也懶得去弄清曼佐尼的大便到底賣了多少罐,這與討論無關。至於晚晚引用西方論者説大便罐頭是對西方消費社會的“反諷”,正是典型的西方“當代藝術”理論界司空見慣的詭辯,似是而非。

曼佐尼,藝術家之屎
**晚晚説:**當代藝術是成千上萬從業者的精神性事業和志業,……它不是跳大神也不是誰給誰洗腦。
**河清答:**一件事參與人數的多寡,並不能邏輯證明它是否是“跳大神”和“洗腦”。日本的民間教(如果不能稱作邪教的話)動輒信眾數百萬、數千萬,依然屬於“跳大神”。韓國這樣的邪教也很多。
晚晚為美國“藝術家”麥肯錫的《樹》辯護,放了法國總統奧朗德與“樹”的合影,並引用了奧朗德的話,以證明它是“藝術品”。
**河清答:**晚晚完全迴避了《樹》像一個肛塞,一個性工具的形式。正因為這個低俗的原因,麥肯錫才被法國民眾扇耳光,“肛塞-樹”被破壞。至於奧朗德出來為麥肯錫站台,一點也不足為怪。因為“當代藝術”在法國是“官方藝術”,是法國政府強加給大眾的。2015年在凡爾賽宮花園展覽“裝置”《王后的陰道》,也是法國前文化部長阿亞貢主辦的,法國民眾遊行抗議沒有用。

奧朗德力挺麥卡錫雕塑《樹》
**晚晚説:**只例舉霍夫曼的大黃鴨來説明當代藝術的幼兒性,是一種“以一概全、只看表象的不負責態度”。
**河清答:**其實我的視頻未刪節版,還例舉了傑夫·孔斯的充氣狗和村上隆的玩偶。“當代藝術”以兒童玩具為藝術,或者作品顯示了幼兒性的簡單,比比皆是,不勝枚舉。凱利的色塊,難道不幼兒性麼?
**晚晚説:**您以通篇邏輯斷裂、偷換概念、歪曲史實和斷章取義的方式批評了這麼多,不僅歪曲事實,誤導大眾……您不僅困住了中華文化之復興的手腳,還堂而皇之地以發展我們自己國家的文化為藉口去傳揚您的個人狹見。
**河清答:**這些砸到我身上的大帽子都是不成立的。説我“困住了中華文化之復興的手腳”,更是匪夷所思。真正“困住了中華文化之復興的手腳”的不是我,而是迷信西方“當代藝術”的晚晚們。我也從來不沒有主張“中華文化的復興只是簡單地否定當下和回到過去”。我只是呼籲國人應當恢復對中國文化的自信,用中國自己的審美標準,中國自己的雅俗之辨,去評判所有的藝術現象,不管是當今中國還是當今西方的藝術。只有這樣,中華文化才能復興,是不?
**晚晚最後説:**一、藝術關乎人類最敏感最美好的情感,而不總是您説的陰謀和詭計。二、我們應該是有胸懷的。
**河清答:**説得太對了:“藝術關乎人類最敏感最美好的情感”。藝術應當追求美,表現“人類最美好的情感”,而不是追求奇奇怪怪,表現怪力亂神。
美國在全世界推廣低俗幼兒的美國式雜耍,已經不是陰謀,而是光天化日之下的陽謀。我們確實應該有胸懷,對於世界各地優秀美好的藝術,我們都應該吸收,洋為中用。但我們的胸懷不能擁抱垃圾,更不是將蛇放到胸口的農夫的胸懷。
非常同意晚晚的話:“我們今天站在歷史的拐點上,這個時代賦予了我們更好的條件,也賦予了我們更重要的使命,那就是偉大的中華文明的復興”。我覺得,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讓我們以此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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