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妮妮:講不好“深夜童話”焉知非福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潘妮妮】
華語版《深夜食堂》已被吐槽太多,其中一個重要的討論核心就是“生搬硬套日本,不符合中國的實際”,甚至有網友開玩笑説,這莫不是架空小説《高堡奇人》的世界線?值得會心一笑。
不過,也許改編不好的原因並非完全出在“現實”問題上,也在於《深夜食堂》嚴格來説並不是日本的“現實”,而是一個屬於高度工業化和城市化的發達國家的童話故事,我國人“講不好“它,也許並不是壞事。
在華語版導演與投資方的相互甩鍋中,導演説原作者提了四點要求,其中大致體現了這個“童話”的關鍵點。四點要求大意是:老闆臉上疤不能動;老闆不能有任何背景交代;菜單不能有大菜,可以寫上流社會的人,但是最後一定要拉回“素人”的世界,從“素人”的世界解釋一切。

黃磊扮演華語版《深夜食堂》裏的老闆(圖/豆瓣)
首先來説説這個“素人”。台灣導演在這裏自然地直接使用了日語漢字詞,其實用中文來説就是“普通人”的意思。但有趣的是,看一看常規出場者的社會身份,與其説是“普通人”,不如説帶有強烈的獵奇意味:gay吧老闆、黑社會團體成員、脱衣舞女、曾經的船員、結不了婚的中年個體户、結不了婚的胖妹、超過30歲結不了婚的女文員們、結不了婚的教授(我説這個結不了婚的梗會不會用太多了……)、變性人及其戀人、成人片男演員、宅男警察、外國人,再加上一些似乎從大正時期穿越來的作家相聲演員什麼的。
這當然不是“普通人”,而是在“普通日本社會”的“失敗者”。談到“失敗”,我們其實會首先想到“窮人”或者“底層”。事實上在很多關於《深夜食堂》的評論中,評論者們也使用了“底層”這個詞。“底層”是怎麼產生的?有一種解釋是結構性的,比如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西奧多·舒爾茨的“窮人經濟學”概念,認為現代工業化和城市化衝擊下,農村就成了窮人;比如馬克思説無產階級被剝削,就成了窮人。
而《深夜食堂》中的“底層”——倒不一定是“窮人”,比如開跑車的動作片男演員——則統統都是個體的原因:或是選擇了不被社會認可的“正當”職業,這其中又以黑社會和色情行業從業者居多;或有正當職業卻不結婚(笑),這是非常有趣的,中年個體户、大學教授、女文員,儘管各自社會身份不同,結不了婚的原因不同,但卻被社會視為一個同質的羣體;或因為職業關係與社會脱節,比如這樣那樣的藝術家,比如船員;以及外國人,等等。換言之,是點兒背不能怪社會。而我們也知道,在成熟的發達國家中,日本人尤其注重社會的同質性,因此,“邊緣人”的處境就會顯得尤為突出。
作為一部温馨的小品,漫畫作者和影視創作者採用了一種很勵志的敍述方式,努力傳達出“這些失敗者的選擇是堅持自己的理念,因此他們應該被普通人尊重”的感覺。但是,當黑社會從業者吃着章魚香腸、與他的衣着表情形成滑稽的反差時,當女演歌手爆得大名卻因絕症而黃粱一夢時,當茶泡飯三人組用特別誇張的表情姿勢叫着“純愛”時,我們還是能夠看到作者站在“普通人”的角度所投射出的憐憫的目光。童話和武俠小説裏都會附上“小朋友請勿模仿”的説明,差不多也是這個意思。
現實中,這些邊緣化的“失敗者”難以享受到普通人的“人情”,如同現實中小紅帽會立刻被狼吃掉,屬於自然之理。但是,“善良”的“普通人”當然也會覺得歧視是不對的,也就希望將邊緣人還原到“普通人”的情感世界中,這就需要做童話式的處理。
那麼,我們首先需要一個童話城堡,即是在“新宿”這片黑暗森林中的一個奇怪的小飯館。其次我們需要一個仙女,她需要擁有救贖的法力,於是我們有了一個看起來有故事、做什麼飯都能讓人吃到淚流滿面的老闆。因此導演特別強調疤不能動,因為這是“有故事”的暗示,但來歷只能猜不能説,你見過哪個童話的仙女啊白女巫啊獅子王啊什麼的有來歷麼?
按照設定,《深夜食堂》中的飯館位於新宿車站附近,這裏是東京最大的交通樞紐之一。車站不同的出口分別通向東京市政府及其機構、大型企業聚集地、百貨商店羣、酒店羣、紅燈區……有趣的是,在這些出口和通道的分割下,公務員和大企業職員、普通白領和市民、學生、外國遊客、黑社會和色情從業者、合法和非法居留的外國人……甚至可以各自有自己的活動空間,彼此無須相見。

新宿站(圖/twword)
有時相鄰兩個區域的面貌會讓你覺得似乎置身兩個國家。而“深夜食堂”所在的小巷,應該是靠近紅燈區的“新宿二丁目”或者“歌舞伎町”,在黃金時段播出的日劇中——《深夜食堂》是深夜1點的劇目——這裏一般是警察一邊掀垃圾桶一邊追犯人,或者是無知女性被突然威脅的僻靜地方。所以,如果按照現實,色情行業從業者和黑社會是“深夜食堂”的常客,那麼普通的女文員出現,就有那麼一點奇怪了;而什麼作詞家、美食家、教授,受歡迎的女演員、電台主持一類的人出現就愈發不符合日本社會按身份分割空間的慣性。
但是,細心的觀眾往往會發現,這些“上流社會”人士的出現,與神秘的“食堂”老闆一樣,都是要成為對“邊緣人”進行救贖、幫助其提升自我,並把“理想”堅持下去的契機。為了實現這個契機,“新宿”這個空間發生了奇妙的扭曲和摺疊,讓這些不同身份的人偏離了自己原本的軌道,“誤入”到了“深夜食堂”這個童話世界,才使得很難發生在現實中的“互助”事件在故事中發生,“上流社會”的資源成為拯救“底層”的外掛。
這種故事的建構方式其實與日本現代——乃至整個西方——左翼“市民社會”的思想發展有關。
50年代的時候,日本人知識分子主張“市民社會”,強調社會的自治,希望通過地方、鄉土、社會和職業團體的連帶關係把普通人團結起來,反對當時的保守政府和美國的一些政策——比如日美安保條約、沖繩駐軍、修改和平憲法、越南戰爭,等等。後來因為保守政府發展經濟發展得不錯,民眾也越來越政治冷漠,“市民運動”思想也就漸漸式微。
後來到了80年代,政府發現財政什麼的越來越不太好,很多原來的社會責任搞不下去,就大力提倡一種新的“市民社會”思想,主張發展民間非盈利組織(NPO)來進行一些社會公益服務。這其實也是90年代之後全球通行的一種“治理”思想,不過在這個思想當中就有了“幫助者”和“被助者”的精英和底層的區別。如同我們在深夜食堂中看到的那樣。而這裏最大的“精英”,無疑就是“食堂”老闆,背景神秘,黑白通吃,消息靈通,上傳下達……而他最神秘的魔法就是製作最“淳樸”的家常小菜。

日劇《深夜食堂》劇照(圖/豆瓣)
從現實來説,這些食物雖然不能説難吃,但其中大多數僅是配菜,部分是應急食品——華語版《深夜食堂》裏黃磊説魚鬆飯沒營養,被吐槽得很厲害,但的確是事實——但這個魔法的關鍵卻在於是“每個人小時候都吃過的家常菜”,或者是代表了“記憶中某個難忘的片段”。所以每次看到角色吃東西落淚的時候,筆者不免產生一些疑問,也許作者是想通過這些“小菜”的魔法來表現“邊緣人也有人情味,社會不應該歧視”的意味,但這卻彷彿在説他們人生中值得感動的只有“過去”,沒有未來,那作品中苦苦強調的這些“失敗者”個體的堅持又是什麼呢?
於是由此想到了另外一箇中國人耳熟能詳的“食堂”故事,就是《一碗陽春麪》。這個故事中並沒有同情和拯救,因為當時故事裏的角色們面對的是一個正在展開的日本社會,有着大量的奮鬥空間。而“深夜食堂”的邊緣人則身在一個無比堅固的社會空間中,人生走歪了一步,就再也進不到“普通人”的世界,只能在無意中步入“深夜食堂”這個異次元的童話城堡,等待一次偶然的情感救贖了。
目前看,華語區羣眾還“講不好”這樣一個童話故事,某種意義上其實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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