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典、張巖:中俄德關係與當今世界大勢演變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劉典 張巖】
7月3日,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抵達莫斯科,在訪問期間與普京舉行兩人的第21次會晤。隨後將對德國進行國事訪問並出席在德國漢堡舉行的二十國集團(G20)領導人第十二次峯會。
習近平主席在赴漢堡出席G20峯會前訪問俄羅斯、德國,體現了中國對中俄德關係的重視,通過積極落實杭州峯會成果以及建設開放型世界經濟的舉措,向二十國集團成員傳遞團結合作的積極信號。
當然,我們也可從一連串事件的背後看出當今世界秩序的未來走向。從全球格局來看,大西洋兩岸關係越走越遠,德國與中國都在試圖整合亞歐大陸經濟版圖。中國和德國作為世界首屈一指的製造業大國,分別居於太平洋西海岸和大西洋東海岸的經濟圈核心,俄國作為紐帶銜接亞歐大陸兩端。中、俄、德三國所構成的地理軸線,與陸上“絲綢之路經濟帶”高度吻合,三國之間的關係變化,將成為當代政治經濟格局中的重要變量,對未來世界秩序產生影響。
一、世界大歷史中的德國與俄羅斯
對於德國和俄羅斯來講,相互之間的感情是一種極為複雜的存在。儘管雙方之間經歷過三次人類史上最大規模的戰爭,但是這在雙方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只能算作短暫的插曲。即使是在慘烈的二戰之後,德俄雙方(聯邦德國與蘇聯)依舊能夠快速回復到相對和睦的水平。如果以北約陣營的整體為參照,德俄關係甚至可以説是一種令人驚詫的跨陣營合作典範。
作為傳統上的大陸國家,德國和俄羅斯(普魯士與莫斯科公國)在之前的三百年時間中始終渴望進入繁榮的大西洋商業圈、甚至變成海洋國家。因此這兩個國家一次次挑戰既有的“國際秩序”,試圖通過武力手段成為當時象徵着繁榮的“大西洋地區海洋國家”行列。從俄瑞戰爭、七年戰爭直到兩次世界大戰和東西方冷戰,都是德俄兩國對這一國策的踐行。

莫斯科公國的擴張(圖片來源:見水印)
德俄關係的起點可以追溯到漢薩同盟時代,大批德意志人由於貿易需求而進入諾夫哥羅德地區,成為俄羅斯人最早接觸的西歐人並促進了以呂貝克-諾夫哥羅德為兩個終點的波羅的海商圈形成。
在普魯士和俄羅斯兩國相繼崛起之後,雙方在戰略上對於中東歐、特別是波蘭立陶宛聯邦的態度與興趣使兩國形成了長期的國策默契,並最終成功分割波蘭立陶宛聯邦。這一時期德意志和俄羅斯之間的關係逐漸由商貿合作轉變為軍事上的合作關係。
此後德俄關係進入了一段“黃金時期”,從反法同盟到《再保險條約》失效的百年時間中,普魯士以及日後的德意志帝國與俄羅斯帝國除了在少數特殊情況下(例如奧斯特里茨會戰後)始終站在同一戰線或者相互保持友善的中立。
這段“黃金時期”的形成與英美法等海洋國家的對大陸國家的封堵有着直接的聯繫。德國的快速統一富強與俄羅斯對于海洋的渴望引起了海洋國家的警惕,試圖切斷這兩個大陸國家通向海洋、從海外獲取資源的路徑。最為典型的是1853年至1856年的克里米亞戰爭,英法聯軍遠赴萬里之外干涉俄羅斯與土耳其之間的領土問題,最終使俄羅斯的黑海之路破產,其影響甚至遺留至今日。在面對共同的強大海外敵人時,德俄自然地選擇站在一起,直到海洋國家們開始拉攏其中的一方充當戰爭替死鬼。

20世紀最初的50年中,兩國關係由於一系列戰爭與意識形態衝突而降低至冰點,但是這種強烈敵對關係在其中的一方喪失對抗能力後很快發生了轉變。作為西方陣營中最為接近前線的國家,聯邦德國很快便與蘇聯政府建立起直接而穩定的聯繫機制,併成為了美國和蘇聯之間、或者説自由陣營與民主陣營之間溝通的渠道與中介,在諸如中程導彈問題與《赫爾辛基協議》等問題上進行了卓有成效的合作,雙邊關係在圍繞軍事問題展開的同時開始向柔性外交發展。
作為德俄兩國之間這種特殊關係的體現,統一之後的德國不僅成為了俄羅斯第五大外資來源地(次於塞浦路斯、荷蘭、巴哈馬與百慕大),同時德語也成為了俄羅斯影響力第二大的外語(僅次於英語)。
然而隨着蘇聯解體和冷戰結束,俄國的影響力邊界從東德快速後撤至白俄羅斯,使中東歐呈現出一種強權真空狀態,引起了歐盟、特別是德國的強烈興趣。
在新一輪的中東歐爭奪中,德國在內外因素的影響下放棄了傳統的普魯士軍國主義道路,轉而使用更加柔性、隱蔽的經濟手段。90年代歐元正式投入使用和2003年的申根區東擴促使中東歐形成了以德國為中心的產業循環體系、將德國的影響力範圍從冷戰時代的富爾達走廊一口氣向東囊括了波蘭、波羅的海三國和奧匈六國(奧地利、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斯洛文尼亞和克羅地亞)。
隨着德國和俄羅斯在冷戰後逐漸形成穩定的影響力版圖,德國在覆蓋波蘭和波羅的海三國後對於白俄羅斯並沒有表現出顯著的興趣,俄羅斯也沒有試圖重新將這兩個宿敵地區納入自身勢力範圍。兩國再一次擁有了進行合作的政治環境基礎,但是卻未能做出實質性的進展,這其中的原因與域外國家有着深厚聯繫。
二、世界秩序的“心臟地帶”
德俄關係陷入僵局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外部因素不希望德俄之間關係好轉、或者説不希望中東歐地區保持平穩。在繼承關係上,這一思想可以追溯到麥金德時代開始的英美國家對於“世界島”被某一強權或某一聯盟所統治的恐懼。英美地緣政治學家們認為德俄之間的合作將會成為新一次對於既有世界秩序的挑戰。與此前不同的是,這一次德俄兩國不再需要依靠冒險的戰爭手段,而可以依靠強大的、互補的產業能力從根本上打垮以金融能力為立足點和操縱世界手段的美英海洋國家。
對於其他國家而言,德俄關係密切化和中東歐地區的平穩意味着德俄兩國影響力的擴張,這一變化對於戰後已經形成的國際秩序產生了衝擊。
美國對於中東歐局勢的崛起反應最為激烈。隨着德國逐漸整合波蘭、波羅的海諸國,歐洲的經濟實力顯著增強,意味着西方陣營的中心將會由美國重新轉回歐洲,或者至少需要在美國和歐洲之間尋找一個平衡點,將會削弱美國在西方陣營與國際社會中的主導地位與權威。
事實上,在德國初步整頓中東歐各國之後歐洲便形成了可以與美國分庭抗禮的力量。2003年伊拉克戰爭爆發之前,德國總理施羅德、法國總統希拉剋明確表示反對並拒絕跟隨美國參戰,成為後冷戰時代歐美政治分裂的標誌性事件。
因此美國絕不希望德國能夠完全整合中東歐各國、也不希望俄羅斯成功復甦並與美國競爭,在德俄之間製造事端便成為了一舉兩得的選擇。中東歐各國之中,無論是親歐洲的波蘭、波羅的海國家或者親俄的白俄羅斯都已經明確表明立場,德俄兩國的潛在危機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爆發點。美英等國最終選擇了烏克蘭這個龐大、複雜並位於世界島核心地帶的國家作為“導火索”。

烏克蘭危機(圖片來源:華爾街見聞)
2005年,烏克蘭政治危機正式爆發,親美的尤先科、親歐洲的季莫申科與親俄的亞努科維奇三方之間產生了激烈對抗,堪稱烏克蘭政壇三國演義。
局勢從一開始的尤先科與季莫申科聯手攻訐亞努科維奇,轉變為亞努科維奇與尤先科夾擊季莫申科。淘汰掉季莫申科後最終演變為亞努科維奇和尤先科逐鹿烏克蘭,點燃了烏克蘭內戰的導火索。
説一句題外話,很有意思的是,尤先科、季莫申科與亞努科維奇三人的背景精準地反應了美、歐、俄三方在烏克蘭的基本盤。尤先科出身於金融系統、與英美金融行業有密切聯繫;季莫申科原本為天然氣寡頭、和烏克蘭天然氣出口的主要對象——歐洲或者説德國關係匪淺;出生於烏克蘭俄語區頓巴斯的亞努科維奇很自然地和俄羅斯人走在了一起。
烏克蘭內戰以及隨之產生的克里米亞問題在近十年中成為了德俄關係中的癥結所在。但是究其原因,是在美英等域外國家作用下產生的人為矛盾,而非德俄兩國國策問題上的對立。一旦尋找到能夠妥善解決問題的途徑以及新的發展契機,兩國關係有很大可能迅速轉好。
三、當代地緣博弈中的形勢變化
如果我們從歷史的層面,選擇近三十年和近三百年兩個維度審視德國與俄國所在的中東歐地區,會發現當代的地緣政治博弈的形式發生了重大改變。
隨着近三十年來全球化的不斷深入,各國經濟被深度整合到全球價值鏈之中,日常經濟活動都越來越依靠貨幣與會計作為管理基礎,導致各國都在經歷資產證券化的浪潮。這也將意味着國家發展的進程與全球貨幣的流動密切相關,傳統的政治、文化的衝突影響減弱,影響國與國之間親疏遠近的關鍵性因素變為對流動性的爭奪。
資產快速證券化意味着經濟活動的金融化。對於金融化了的經濟來説,流動性是一個重要概念。流動性強調了貨幣或資產的流動屬性,它意味着未經貨幣化或者缺少流動性的資金、資產對於經濟活動來説沒有貢獻。從這個角度來看,流動性的來源以及流動性的多寡,對於一個國家已經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要程度。
在過去,美元作為世界貨幣扮演着全球流動性總源頭的角色。2015年12月17日,美元正式進入了新一輪的加息週期,隨着大量美元資產迴流美國,全球流動性供應日趨緊張。部分經濟體如巴西,因為深度捆綁在美元體系中短時間難以找到經濟運行所需流動性供給來源,從而陷入了百年難遇的經濟衰退中。
面對經濟“寒潮”,各大經濟體為了爭奪流動性使出渾身解數。5月23日,美國總統特朗普發佈預算藍圖,提出高達3.6萬億美元的削減支出方案;6月14日,美國聯邦儲備委員會宣佈將加息25個基點,同時宣佈將在今年開啓實施縮減資產負債表計劃。
以美國為代表,各國紛紛使用財政金融等宏觀經濟手段,來為本國流動性的基本面爭取一個較為寬鬆的環境,一方面各大央行背離的貨幣政策趨勢為世界貨幣體系的未來發展帶來了不確定性,另一方面美歐等國以税收政策為抓手的全球“税務戰”日趨白熱化。
隨着英國“脱歐”進程加速,作為美國金融市場與歐陸金融市場樞紐的倫敦往昔盛況不再,其背後意味着美元體系與歐洲市場的脱節,美元不再作為歐洲流動性的基礎。美國在全球範圍內的力量收縮,以及特朗普上台帶來的政治不確定性,不斷挑戰過去歐美國家達成的共識,美歐融洽的盟友關係出現了裂痕。這一切迫使作為歐洲核心的德國重新開始思考未來的世界秩序與自我定位。

G7峯會上的默克爾和特朗普(圖片來源:路透社)
5月29日,剛剛結束出席七國集團(G7)峯會回國的德國總理默克爾28日在慕尼黑一場活動上談及德國和美國關係時表示,雙方“能夠完全信任對方的時代在一定程度上已經過去了”。默克爾更呼籲歐洲人“必須真正掌握自身命運”。
而俄國,作為過去美國主導下的西方經濟體系不斷制裁的對象,隨着美國開始重歸“孤立主義”,中東歐兩大國間原本人為製造的關係“鴻溝”有了逐步消融的契機。
四、中國如何參與歐洲“重組”
隨着新世紀以來中國經濟的飛速發展,國際影響力與日俱增,中國倡導共商、共建、共享的國際合作範式在全世界範圍內贏得越來越多的掌聲。
對於德國、俄國而言,中國已經成為兩國最重要的經濟合作伙伴。中國連續7年保持俄羅斯第一大貿易伙伴地位,2016年雙邊貿易額達695.3億美元,2017年前5個月,中俄貿易額達到324億美元,同比增長26%。2016年中德貿易額達1512.9億美元,中國成為德國最大貿易伙伴,中德貿易額佔中國與歐盟貿易總額近三分之一。
對於中國而言,近年來逐步改變依靠維持鉅額外匯儲備向全球經濟提供流動性供給的方式,開始通過亞投行等多邊金融機構直接輸出流動性。在“一帶一路”合作框架下,中國經濟“走出去”被賦予了新的歷史內涵,在經濟交流的進程中,中、德、俄三國經濟水乳交融,形成了優質的產業互補循環,促進彼此之間的進一步發展。
自2013年中國提出“一帶一路”合作倡議以來,俄國一直積極響應。2015年,兩國達成“一帶一路”對接歐亞經濟聯盟的戰略共識,近年來,在兩國元首頂層設計和戰略引領下,中俄全面戰略協作夥伴關係保持穩定、持續、高水平發展。此次習近平主席訪問俄國期間,兩國元首還將共同簽署並發表聯合聲明,批准《<中俄睦鄰友好合作條約>2017-2020年實施綱要》。

2014年3月,習近平主席首次訪德(圖片來源:新華網)
多年來中德關係也在不斷深化合作。2014年3月,習近平主席首次訪德,雙方宣佈建立中德全方位戰略伙伴關係。三年多來,中德關係蓬勃發展,高級別財金對話、外交與安全戰略對話、高級別人文交流對話機制相繼啓動,目前,雙方已建立中德政府磋商等70多對雙邊磋商與合作機制。
默克爾和德方多次表示支持“一帶一路”國際合作,從雙向投資到智能製造,從“一帶一路”建設到第三方市場合作,中德利益契合點多、合作互補性強。而中國正在積極推進德國“工業4.0”與“中國製造2025”計劃之間的對接,在大數據、雲計算、物聯網、人工智能等新一代信息技術及應用方面,兩國互惠合作必將釋放出更大潛力。
五、重新構想“世界島”經濟走廊
從英國地理學家羅德·麥金德提出的“世界島”,到5月剛去世美國“麒麟才子”布熱津斯基提出的“大棋局”,都將大部分中亞地區和中東歐地區視為世界秩序構建的關鍵地帶。
布熱津斯基極力盛讚美國在全球範圍內形成前所未有的新型霸權。但事實上,他所重視的中東歐等地區在世界經濟版圖中長期以來都屬於經濟欠發達的“窪地”,而他所盛讚的霸權形式,依然是美國在軍事擴張的結果。
但是在當代,即便是美國這樣的超級大國,也越發無力維持過去超然的政治、軍事實力,來對全世界範圍進行強有力的控制。從這一維度來講,在國際關係中傳統的政治、軍事因素也並非影響不再,只是全球的核心議題聚焦於發展“缺位”,在一個全球“低增長”的時代,對於每個國家而言,最迫切需要解決的難題未來如何實現進一步發展。而在2016年在中國杭州舉辦的G20峯會,論壇主題提出的“構建創新、活力、聯動、包容的世界經濟”也許就是這一時代難題的最優答案。
同樣,對於地處“世界島”腹地的德、俄兩國,即便影響兩國關係的“美元因子”退卻,並不必然會使兩國在政治層面能夠形成良好的合作關係,因為錯綜複雜的歷史、政治因素依然在發揮效用。
相較而言,德國傳統的合作對象,例如德國和英法等國之間產業發展領域高度同質化,德國憑藉自身得天獨厚的優勢在歐美各工業領域贏得了核心地位,與英美等國主要通過金融合作保持平衡。如今平衡的紐帶不再,或者説正是由於高度同質化,在長期的“存量競爭”中,過去的盟友分道揚鑣。
而德國與中、俄兩國並不存在這一問題,三國之間的合作更多是“增量共贏”,在“一帶一路”的合作框架下,中國可以作為紐帶來實現某種程度的“求同存異”,因為三國在產業鏈、價值鏈層面可以實現高度的優勢互補。

2016年杭州G20峯會(圖片來源:新華網)
2017年在德國漢堡召開的G20峯會以“塑造聯動世界”為主題,與2016年杭州G20峯會主題一脈相承。在推進經濟全球化及多邊主義、支持自由貿易和投資便利化、氣候問題等議題上,中、德、俄三國隨着國際形勢的變化進一步凸顯在立場和利益的共同性。
在當代政治經濟格局中,隨着科技的發展,“世界島”的兩端經濟活動不斷交融,而中國提出的“一帶一路”暢想也為中東歐等全球經濟版圖中“窪地”提供了新的發展機遇。在中國提出的六大經濟走廊中,新亞歐大陸橋經濟走廊貫穿整個歐亞大陸,而中、俄、德三國連成的地理通道,構成了陸上絲綢之路經濟帶的大方向。
在這一層面,規劃中“新亞歐大陸橋經濟走廊”不僅僅是建立在“運輸線”概念上的合作,中、俄、德三國在國際合作方面孕育着巨大的想象空間,三國攜手共建穿越“世界島”腹地的區域經濟一體化合作範式,構築“世界島”經濟走廊,這不僅對三國未來的發展大有裨益,先進的技術合作將帶動廣大欠發達內陸國家,讓發展更加平衡,讓發展機會更加均等,重構世界經貿格局的發展,化“窪地”為通途。而這一切,將為未來世界秩序的想象注入新的增長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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