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博寧:香港的18天抗戰與最後的老兵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黃博寧】
每年7月至9月,香港社會都會集體紀念抗戰。7月7日盧溝橋事變紀念日,民間組織和政黨政團,從中環遊行至日本駐香港領事館,焚燒日本帝國主義軍旗,聲索釣魚島主權,要求日軍賠償兑換軍票的損失。9月3日,抗戰勝利紀念日,官方舉行隆重紀念儀式,特首率特區重要人物親臨。
香港有三個本地紀念日。1941年12月8日,日軍侵略香港。同年12月25日,英軍向日軍投降。1945年8月15日,日軍投降,在香港稱“重光”。歐洲戰場上,面對德國,盧森堡直接投降,丹麥抵抗2小時,比利時抵抗12小時,荷蘭抵抗5天,挪威抵抗2個月。香港18天的保衞戰,説長不長,説短不短,或許可以參考英軍的抵抗。

日軍佔領香港後在皇后大道中舉行入城式
1941年12月7日,日本向英國宣戰。12月8日,日本軍隊渡過深圳河。英軍在新界設50多座炮台,炸燬主要道路,一旦情勢不利,便退守香港島。12月9、10日,兩軍在新界城門水塘對峙。12、13日,日軍進入九龍,英軍全部撤回香港島。18日,日軍從港島東部的北角、太古一帶登陸。12月25日,英軍彈盡水斷,向日軍投降。
約12000士兵參與香港保衞戰,包括5000名英國人,4000印度人,2000加拿大人,1000華人。有華人脱掉軍服,僑裝為民,逃回內地,繼續抗日。英國一直認為能抵抗半年,沒想到18天就戰敗。時任民國駐香港總代表陳策拒絕投降,乘坐沒有被繳獲的魚雷艇,率眾突圍,登陸廣東惠州。

陳策將軍在惠州登陸
淪陷時期,香港160萬人口,鋭減到60萬。死的死,逃的逃。有10萬難民,循水路至廣州,被誘騙到珠江口南石頭集中營,成為日軍波字8604部隊細菌戰的實驗品,或被活體解剖,幾乎無人生還。戰時香港百業蕭條,房屋租賃的票據,稀罕到拿來展覽,只有日語學校“蒸蒸日上”。
戰後為何沒能收回香港
二次世界大戰,中國慘勝也是戰勝國。蔣介石主張收回香港,羅斯福起初同意。丘吉爾抗議,認為根據《南京條約》和《北京條約》,香港島和九龍半島是英國領土。香港島和九龍的歸屬,沒有納入《中英新約》的談判當中。蔣介石當時還想提前收回新界,也沒有辦到。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美國總統杜魯門發佈1號令,中國全境包括東三省、台灣,越南16度線以北,由中國戰區總司令蔣介石受降。香港屬於中國第二戰區,總司令張發奎。
8月16日,重慶政府聲明接收香港。8月18日,英國抗議。8月20日,美國支持英國的要求。蔣介石提出折中方案,由他授權一名英國將軍,接受日軍的投降。英國不同意,認為支持蔣介石的要求,就是承認香港是中國領土。雙方僵持不下,蔣介石一度以派兵收回香港威脅。
8月30日,英國軍艦抵港,繼續殖民統治。9月16日,英國任命的夏愨將軍接受日方投降,中國、美國、加拿大派代表出席。三方代表商議在受降書上簽字,表明是見證人。中方代表潘華國拒絕,認為簽字就表明,中國承認香港屬於英國,故而未籤。1949年,解放軍南下,至深圳河止。英國人在“借來的時間”和“借來的空間”經營香港,1997年為止。
香港最後的老兵
2015年抗戰勝利70週年,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向港區287人,頒發抗戰勝利紀念章。獲章者部分是抗戰老兵,部分是其後代,如張學良的侄女張閭蘅、王劍秋之子王曉玉(劉曉慶的先生)。
香港的抗戰老兵,絕大多數原屬東江縱隊。東縱是抗戰時期中共領導,惠陽、東莞、深圳、香港等地的抗日組織。香港活動範圍,集中在日軍兵力較弱的新界。許多老兵是新界原居民,只説客家話。抗戰勝利,東江縱隊部分原地復原;部分據國共重慶談判,編入華東野戰軍,隨部隊北上;部分在英方要求下,維持本地治安,兩年後完全解散。

東江縱隊營救的美軍克爾中尉及太太
東江縱隊是戰時香港唯一的抗日力量,營救過多位國際友人和文化名人(何香凝等),憑藉位置和語言優勢,破譯過重要情報,也維持了戰時的治安。東縱的貢獻,基本沒有得到港英政府的承認。迴歸之後,所有東縱老兵及遺屬得到應有榮譽。
離港時,東江縱隊在九龍設立辦事處,即新華社香港分社前身,迴歸前代表中央負責香港事務。2006年,時任國防部長郭伯雄訪美,送給美方的禮物,正是被東江縱隊營救,美軍克爾中衞的感謝信。
中國遠征軍在港也有十多個老兵。有的本是香港人,不願參與內戰逃回香港;有的隨國軍去台灣,回不去內地,輾轉來港;有的參與了新中國的建設,改革開放後來港。根據《中英共同防禦滇緬路協定》,中國遠征軍在1942年至1945年兩次入緬,幫助收復滇西失地8.3萬平方公里,殲滅日軍4.9萬人,打了大勝仗。其他老兵,有飛虎隊飛行員、東南亞游擊戰士、國民黨宣傳隊成員等。
以下與大家分享東江縱隊、中國遠征軍和飛虎隊,三位獲得紀念章的老兵的故事。
8歲入伍的小鬼通訊員
第一位,是東江縱隊通訊員林珍。1935年,林珍出生在一個有革命傳統的家庭,父親林景英是黃埔二期畢業生,參加過北伐,退役來港教書,30年代離世。1943年,因不堪日軍的羞辱,林珍和母親離港,追隨已經加入東江縱隊的姐姐。
在深圳大鵬灣港九大隊通訊班,林珍成為小鬼通訊員。通信員的任務是送信,山路一走一天,每天早上出發,晚上回來。信交到手上,已經是火柴棍,除了收信人是誰,她一概不知。有新線路,班長帶着先走,叮囑碰到敵人,摔一跤也好,怎樣都好,不能把信弄丟。
1944年,港九大隊傷員增加,大隊部成立傷兵醫院,林珍承擔基本護理任務。最讓她難忘的,是一位排雷失誤炸傷眼睛的戰士。拆紗布的時候,她的手指頭在人家眼前晃,可一點反應都沒有。她特別難受,覺得幫不上忙。對方開導她不要傷心,等抗戰勝利,回到香港,當了真護士,再來給他治眼睛。

香港東江縱隊
1945年,林珍隨母親回到香港,沒有勝利的喜悦,也沒有迎接英雄的美好景象。她總是回想部隊有力量的組織生活。在自傢俬塾讀完初中,她到廣州讀高中,1953年畢業考取北京體育大學,1956年分配到西安體育學院,1963年調至瀋陽,1995年退休。
1985年,東江縱隊在廣州成立聯誼會,林珍見到了多年未聯絡的老戰士,想回香港看看。可是親人已經去世,無法辦探親簽證,要去只能定居。1995年12月,她回到闊別40多年的香港,發現內地的退休金不夠用,先後在大學食堂傳菜,在辦公室當文書,在學校教太極拳和普通話,2010年停工。
林珍現在是老游擊戰士聯誼會常務副會長兼秘書長。2015年10月,在香港各界舉行的慶祝抗戰70週年的紀念儀式上,林珍代表香港抗戰老兵發言,向統戰部長孫春蘭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統戰部長孫春蘭向港九大隊通訊員林珍頒發抗戰勝利70週年紀念章
走出野人山的百歲老人
第二位老兵,是中國遠征軍的萬麓斌。1918年,他生於江西南昌的書香世家,祖輩中過進士,有良好的古典中國文學功底。他的自傳回憶錄,用舊式章回體寫成,以七言絕句作每篇首尾。
1937年,萬麓斌考入西南聯大中文系。1938年,看到全國主要城市相繼淪陷,他決定投筆從戎。1939年,考取黃埔軍校17期。1941年,前方急需補充兵員,參加上高會戰。1942年,來到緬甸,司職排長,隨部隊往野人山方向撤退。

萬麓斌
4月是緬北雨季。裝有槍支、米袋、水杯,衣服合計20公斤的行囊,被連綿不斷的雨水打濕,越來越沉,體力不支者脱離隊伍,再沒跟上。有人草鞋被割壞,光腳走路,被蚊蟲毒蛇咬傷,幾小時化作白骨。有人吃到有毒的食物,中毒而亡。
渴了,喝接在壺裏的雨水;餓了,吃路邊的葛粉;累了,原地休息10分鐘。野人山裏,沒日沒夜,終於有一天,天氣晴了,上空有飛機盤旋。他按事前約定的暗號,鋪開布板聯絡,飛機空投來了電台,藥品,乾糧等應急物品。前後20多天,隊伍走出山區。
1944年,萬簏斌奉調回國。1949年,與蔣經國同機,從舟山抵達台灣。1955年,晉升少將。1962年,申請退役。蔣經國問,為什麼?他説,身體不好。蔣經國説,有證明嗎?他沉默不語。對方説,老先生(蔣介石)還沒有退休,你有什麼難處呢?
他説,惦記在大陸的妻兒。很多人在台灣又成了家,可他一定要調查清楚,如果妻子沒改嫁,他絕不再娶。當時兩岸不通信,內地的信息,只能透過香港。他以軍職外調來港,辦理僑務,很快得悉妻子還在,兒子已經工作。

萬麓斌與馬英九
1973年,萬簏斌升為中將。他成立旅遊公司,環遊世界,在大學教中文,1984年退休。1985年,他回到故鄉,見到了闊別36年的妻兒。走的時候,兒子不過7歲,再見時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
退休時,萬簏斌有兩種選擇。一是領取長俸,二是一次性買斷。這時,家裏來信説要蓋房子,急需錢,他就一次性領了錢。幾年後,出國熱,孫子想深造。他覺得,兒子沒能好好讀書,是他的責任,為了彌補,他全力支持孫子讀書。一來二去,就花的差不多了。
他考慮過帶着妻兒去台灣。可台灣沒有房產,家眷不能跟同住。他覺得,妻子撫養兒子長大,兒子理應在妻子身邊。於是,他一人返回香港。現在,每月領3000多港幣的綜援,住在約10平米的公屋中,1000多付房租水電,300多吃飯,每年回江西老家幾次。他説,一人做飯簡單,煮麪下菜,房間自己打掃,清潔請義工,10元一次,每天讀報寫文章,錢夠用,時間不夠。
萬麓斌是個倔強的人。如果當年領取的是長俸,依照他的級別,現在退休金是6萬港幣/月。對此,他不敢想,也不埋怨。90歲時,他還和60多歲的兒子比賽走路,發現自己快。現在走不過兒子了,仍然腿腳靈便,不用枴杖。他最期望的是找人聚會聊天,然而大家都去了,極偶爾湊一桌人,不是拄枴杖就是坐輪椅,他這樣硬朗的打着燈籠難尋。
最後的飛虎隊員
第三位是飛虎隊員陳炳靖。他1918年出生,1937年畢業於廈門海事學校航海科,赴上海實習。看着國統區滿街的屍體,他放棄了實習,考取筧橋中央航校空軍第12期。1941年赴美受訓,1942年學成回國,編入飛虎隊。
1943年10月1日,陳炳靖首次執行任務,返航時受日軍攔截,座駕遭日軍襲擊,在中越邊境原始森林跳傘。陳炳靖在森林裏行走了六天,碰到渾身毛髮的野人,在其指引下走出森林,找到法軍寮哨獲救。

飛虎隊員陳炳靖試飛任務前在座駕上留影
法軍護送往外走時,被日軍巡邏人員發現,引渡給日方。日軍打開他的傷口卻不醫治,發炎化膿,高燒不止。經過審訊,他從南京憲兵隊押送至上海江灣美軍集中營。此時,陳炳靖精神恍惚,昏昏沉沉,只覺得大黑洞不斷向上飄飛,看到一片白色的光彩,醒來恍如隔世。後來,他發現所有“死而復生”的人,夢見的都和自己一樣,是真的“死了一次”。
飛虎隊全稱中國空軍美籍志願組,幾乎都是美國人。日軍因此把陳炳靖送入美軍集中營,可由於堅稱是中國空軍,1943年底轉至南京老虎橋監獄。獄友憐惜他傷重,又是飛行員,給書記長一職,免除勞役住單間。1944年底,他又發起高燒,自忖大限已到,想着是在牀上離世,不是在原始森林,已經十分滿足。
某天深夜,陳炳靖發現有人為他注射針劑,驚問藥從何來。對方説,一位台籍日本兵偷拿,囑咐千萬不可泄露,否則偷藥人必死。多年來,他一直藉此説明台灣人是中國人,也一直尋找這位救命恩人,可惜沒有找到。

陳炳靖與太太
1945年8月22日,陳炳靖得知,第二天早上會釋放他和另外兩名軍官。之前,他從沒聽過誰能活着出去,只知道押送至雨花台是在早上。他再認大限已到,當晚同獄友道別。第二天八點,監獄少校主官與翻譯向陳炳靖九十度鞠躬,返還個人物品,對他説出去之後擺正心態,做鬼也不要報仇。
陳炳靖一臉慘白,拿出玻璃片,隨時準備自我了斷。誰想到,來人自稱是國民政府地下工作人員,把車停在了南京六福飯店,店內有人出來迎接,告知日本已經投降,你們自由了。
陳炳靖回到後方治療,由於傷勢關係,不再從事飛行工作,調至地面部門。1949年撤退至台灣,曾擔任駐加拿大和菲律賓武官,1959年以中校身份退役。他説,自己在台灣,父母在大陸,夾在中間,當中國人太難。太太是廣東人,不諳國語,所以兩人來香港定居,從事國際貿易到9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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