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陳品:聽起來嗲嗲的台灣腔恐怕要失傳了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許陳品】
對於很多大陸朋友來説,軟糯糯的台灣腔是台灣人的標誌之一。然而,隨着民進黨當局推動所謂的《“國家”語言發展法(草案)》的“立法”工作,將在全台推廣閩南語,又一波“去中國化”再次襲來。
所謂的“國語”,或稱為官話(官方語言),是如今幾乎每個人都琅琅上口的語言,然而這一名詞在台灣的各個歷史時期卻有着完全不同的涵義,一部台灣語言流變史,也是這片土地的鬥爭史。

把“日語”當“國語”
在清代台灣,由於清帝國定都北京,北京官話自然成為每位欲取得功名的士子必學之語言,若還是帶着一股鄉音行走於官場,甚至有可能會影響晉升的機會。
乙未割台後,日本殖民統治台灣,日語就成為了台灣的“國語”,為了提升台灣人使用日語的意願,當局也對個別家庭、市街莊、部落採取普及日語的多項獎勵措施,例如在部落與部落、街莊與街莊間進行“國語比賽”(日語),優勝者給予獎勵,獲勝的部落或街莊也可得到表揚成為“國語模範部落”、“國語模範街莊”的稱號。其中最廣為人知的,就是所謂的“國語家庭”。

著名“國語家庭”李登輝家庭早期照片

1943年日據時期“國語家庭”的官方認證書(新竹州苗栗郡銅鑼莊,今苗栗縣銅鑼鄉)
“國語家庭”,即經過申請、通過殖民當局認證,成員在家中確實只使用日語交談的家庭。日本人對“國語家庭”的“優惠措施”有:“國語家庭”內的孩童可與其他日本家庭一樣就讀“小學校”(不需上只有台人能就讀的公學校),也更有機會考入中學校就讀;殖民當局所屬機關亦會優先任用“國語家庭”的成員,以及在二次大戰爆發後,享有戰時物資配給的優先權。於是“國語家庭”反而成為增強“皇民化”效果的手段之一。
截至1942年4月的調查資料顯示,全台正式被認定為“國語”常用家庭者共有9,604户,家庭成員共770,679人。另外根據《興南新聞》報道,從1937年至1943年間,台北州(今台北市、新北市、基隆市、宜蘭縣)共有3,448户被正式認定為“國語家庭”,相當於全台州户數的1.3%。不過,要考慮到台北州為全台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日語使用程度應為全台最高的地區,整個台灣的國語家庭户數比例,應較這個數字(1.3%)更低。
日本殖民者當局之所以要實施“皇民化”政策,目的在於消弭台灣民眾對日本的抵抗情緒,在戰爭時期便能成功動員,使其成為後備兵力補充(台籍日本兵),以及戰場勞動力(軍夫)的來源。

然而,儘管日本人處心積慮要塑造“效忠日本天皇的子民”,但台灣人在公眾場合以及家中還是習慣講漢語或母語,較正式的場合才會改説日語。在“皇民化”運動實施期間,殖民當局政府大力推行使用日語,但局部禁止台灣人使用母語的案例也不是沒發生過,如高雄市區內的公交車上禁用台語、嘉義市役所(相當於鄉鎮人民政府)曾拒絕受理台語報案。
終日本殖民統治時期,就1940年的普查結果,全台灣已有超過280萬人“能解日語”,約佔總人口數的51%。然而,“能解日語”的標準為何,目前學界仍不清楚,故這樣的統計數據只能僅供參考。也就是説,到1945年台灣光復時,全台頂多只有一半的人懂日語,另外一半則是繼續説着閩南語、客家語和原住民族的母語。
或許有人會質疑,日據時期不是有漢文教育嗎?事實上,在日據前期的1897年,當局考量台灣社會對漢文仍有實際需求,規定國語傳習所乙科課程中增設漢文課,並延聘傳統知識分子到公學校教授漢文。1898年公佈《公學校規則》,將漢文並於讀書課中,每週有12小時的時數。1910年代中期,大部分漢文教師被辭退,隨着時間推移,漢文課授課時數不斷縮減。到了1922年,漢文課改成每週僅2小時的“隨意科”(即選修)、不再是必修,並得視地方情勢,廢除漢文課。1937年4月,當局進一步完全廢止公學校中的漢文課及報刊的漢文欄,同時禁止傳統戲劇與音樂,目的在“消除中國因素”。
再者,日據時期的“漢文教語”,實則運用日語的“訓讀”方式進行,也就是用日語的假名發音去拼讀漢文,讀法雖採用台灣音,但在文意説明、語句解釋上,規定還是隻能用日語。説穿了所謂的“漢文課”,僅僅只是為了吸引台人家長將其子女送往公學校就讀的誘餌罷了。總而言之,面對日本殖民當局,完全廢除漢文教育、局部禁止母語的歷史事實,“親日反中”的政治勢力往往是視而不見的。

日據時期的《漢文讀本》目錄

《漢文讀本》中的“我國”,指的是日本

《漢文讀本》在〈國史四〉部分,教授的是足利尊氏建立室町幕府,以及日本戰國時代的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和德川家康開創江户幕府等日本史內容

《漢文讀本》〈我國〉中的“我大日本帝國”、“神武天皇”、“我儕幸沐皇恩,……凡我儕臣民當思如何盡忠愛國”,無一不是“皇民化”教育
“説國語運動”
1946年,中華民國國民政府設立台灣省行政長官公署,要求學校勿再使用日語作為教授語言。到了1951年,台灣省政府教育廳針對中等學校提出,禁止以日語及方言作為教授語言的行政命令,就是為了消除日據時期表面上教授漢文、骨子裏宣傳皇民思想的不良影響。由此看來,國府光復台灣後大力推動以漢語為“國語”的教育,相當有必要。

1947年10月3日,台灣省國語推行委員會發起全省不説日語簽名運動
舉例來説,如今已成國民黨“原罪”的“二二八事件”,當事人林江邁的女兒林明珠認為,“二二八事件”根本不是從查緝私煙而起,更非所謂“外省人欺壓本省人”,純粹是出自語言溝通不良所產生的糾紛。
林明珠説,1947年2月27日當晚,她和母親在台北市大稻埕天馬茶房附近賣煙,當時有位士兵來向她買煙,直接拿了香煙後隨即點煙才問了價格,士兵用普通話問“多少錢?”並準備掏錢,當時9歲的她只會閩南語和日語,完全聽不懂士兵的詢價,加上一旁的地痞流氓鼓譟稱士兵不想付錢、想抽免費的煙,此時周圍的人一擁而上想為她討公道,士兵見情況漸趨混亂,想掏槍嚇阻羣眾,誰知槍管剛好頂到情急之下來找女兒的林江邁,頓時血流如柱,圍觀羣眾見發生流血事件,情緒更加激動,有人大喊“阿山仔(外省人),打人喔!”綜上所述,“二二八事件”就是由雙方語言溝通不良釀成的悲劇。

二二八事件
有了二二八事件的前車之鑑,還原當時歷史時空背景,當時中國大陸和台灣同屬國民政府的統治之下,既然兩岸同屬一個國家,推動使用同樣一種官方語言(國語/漢語)完全合理,也是國家統一的象徵,如今跳出來批評當年國語文政策者,多采全盤否定的態度,完全不以實際情況出發,不知是何心態?
當時台灣省政府推行“説國語運動”,口號是:“語言不統一,影響民族團結”,強調説“國語”才是愛國,在學校老師授課,還有師生、學生之間交談都必須使用“國語”,再加上電影院禁播方言、外語電影,並上街倡導大家説“國語”。


國民黨在台灣推行“説國語運動”
到了1973年,國民黨當局核定台灣省各縣市《國語推行指導委員會組織章程》,台灣教育主管部門則頒佈更為激進的《國語推行辦法》,要求所有教育單位,下至小學每一個班級內都要設立“國語推行委員會”,嚴格禁止使用方言(包括外省各地方言、閩南語、客家語及原住民族語),若不小心講了方言者,就會被處以罰款、體罰、掛着寫有“我不説方言”的紙牌示眾一天等懲罰。
除了在基礎教育階段限制使用方言,國民黨當局還把“説國語”與愛國、支持當局劃上等號。1977年,台灣省政府函授各教育單位,表示“國歌、國語代表國家精神”,當時的兒童生活公約守則第一條就是“我要説國語,愛國家”。如此便塑造出一種詭異的意識:説國語等於支持當局、説方言就是反對當局。當“説國語”和“禁説方言”上升到政治正確的高度時,個人的言論自由就被行政命令所凌駕,當年的噤若寒蟬,也成為國民黨威權解體之後的反撲動力,也就是當下呼籲“語言平權”的主因。
然而平心而論,“説國語運動”的推廣,讓普通話在台灣普及,更有利於各地民眾尤其是加強了兩岸之間的交流。今天的台灣人和大陸人能夠無障礙的交流,和大家“書同文、語同音”密不可分。
閩南語並不存在立即失傳的危機
部分“本土化”意識較強的人士以為,既然是日本人統治,台人在公領域被要求講日語是很普遍的現象,同時又保留在私領域得以講母語的權利,認為上述就是日據時代語言政策的全貌;既然日本人離開了,母語就應該彌補空缺,從此“當家作主”。而台灣的族羣結構,又是以漢人佔大多數(將近98%),其中閩南語族羣佔到73%以上,客家語人口約12%上下,台灣光復後從中國大陸各省來台者約佔13%,原住民族僅僅1.7%而已。
不過,就在今年7月23日舉行的最後一場公聽會上,台灣文化部門負責人鄭麗君卻表示,將編列預算優先籌辦“台語頻道”、“台語節目”,訂定“台語”及“台灣手語復振辦法”,甚至研擬將把“台灣手語”也納為官方語言,並要求語言文化的尊重“多元”。

搞了半天,原來民進黨口口聲聲要推動所謂的“語言平權”,首先就是以“閩南語”做為“台語”,以閩南語族裔的人口優勢地位以大欺小,迫使客家族羣、原住民和新移民接受這個“使用閩南語人數比你們多”的現實,無疑是種“文化霸權”的展現。其次,把“台灣閩南語”當做“台語”,也就是企圖切割開台灣與大陸,甚至是台灣—閩南之間的連結,此後台灣是台灣、閩南是閩南,偷換概念,將“去中國化”暗度陳倉。再者,想推行新政策也要配合實際情況。現實就是,雖然目前三十歲以下的台灣民眾已經很少人能用流利的閩南語交談,但更高年齡層的通行程度卻很高,以習慣操閩南語人口占台灣總人口的比例尚高,沒有立即失傳的危機。
以筆者為例,雖然我的雙親都是本省籍,祖父母、外祖父母以及父母雙方的親戚,彼此都以閩南語交談,但轉頭和我交談時全都使用“國語”,所以筆者的母語就只有“國語”一種,説閩南語是我成年之後才逐漸習得的能力。若依照民進黨的邏輯推動説母語,那我説着以“國語”為主的母語,實乃天經地義。
現今後現代主義當道,被視為權威的傳統價值觀紛紛遭到多元解構或重新檢視、批判。過去國民黨“戒嚴”時期的國語文教育,雖然以過於強勢、激進的方式,壓制特定族羣的語言,但放在當時的時空環境下,卻是出於台灣民眾儘快在文化上與祖國統一的期望。
而今民進黨當局欲弱化現代漢語的地位,獨尊閩南語,對客家族羣來説,是“大閩南沙文主義”;對原住民來説,亦是“大漢族沙文主義”。況且如果要以台灣閩南語作為“國家語言”,那麼基於所謂“語言平權”的概念,台灣閩南語是要以泉州腔、還是以漳州腔為基礎呢?又或者客家語有四縣腔、海陸豐腔、大埔腔、饒平腔、詔安腔在台較流行,要以哪個腔調為標準?再加上原住民族語(迄今有16族),那台灣的“國家語言”,將會達到23種之多,但迄今世界上還沒有哪個國家/地區有如此之多的官方語言。
説到底,閩南語並非立即需要保護的瀕危語種,但願台灣當局能理性意識到,要維持文化多樣性,延續客家語、原住民的族語才是最為刻不容緩的任務,而不是隻弱化現代漢語就能達到多元文化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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