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淑穎:一白人學者説“誰都能當中國人”,為他點贊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史淑穎】
不能僅僅因為貝淡寧是白人,就不認同他是中國人。
白人融入中國歷史和文化中並自認為是其中一份子,這根本就不應該是個問題。
你怎麼辨別誰是中國人誰不是?很多人對此問題的最初反應可能是核對俗套的種族觀念清單,比如此人是不是長着黑頭髮、黑眼睛、黃皮膚?
但是,貝淡寧這個在中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研究中國的學者不以為然。在《華爾街雜誌》最近的一篇文章《為何當箇中國人這麼難》中,這位生活在北京的加拿大人認為,中國人身份應該基於文化而不是種族。換句話説,像他這樣沒有中國人身體特徵卻認同中國文化和語言的人應該被當成中國人。
這個觀點或許有些爭議,但我傾向於贊同他的觀點。
這裏透露一個小秘密:我本人認識貝淡寧——幾年前我們曾一起工作過。因為來自中國,我對他熱愛中國文化和中國人的程度感到吃驚。第一次遇見他時,我也沒把他和中國人這一概念掛鈎。但是,幾年下來和他交談都是用漢語,我能證明他的中文水平非常地道,不帶任何外國口音——他對中國文化和歷史的瞭解也在我自己生活中接觸的人羣之上。
我最初的反應是把他看作又一個對中國感興趣的白人,但現在想來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沒有想過用他建議的方式為中國人下定義,如果早一點兒想到的話,我對他身份的看法可能會有所不同。

貝淡寧教授,著有《賢能政治:為什麼尚賢制比選舉民主制更適合中國》等書籍
你怎麼辨別誰是中國人誰不是?
我在中國出生和長大,只是在決定去英國讀碩士時才來到西方。完成學業並在那裏工作了幾年之後,我又來到美國讀博士,目前已在美國生活了六年。在此期間,中國文化一直是我生命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事實上,在塑造我的身份認同中,它發揮了更大的作用。
難怪貝淡寧的論證引起我的共鳴,尤其是中國是如何接受“外國人”當中國人的部分。正如貝淡寧注意到的那樣,在唐朝(公元618-907年)時期,擁抱其他文化是現實。中國政府聘用外國人當官,歡迎突厥人、朝鮮人和阿拉伯人等成為中國社會的成員,甚至允許他們參加科舉考試。如果古代中國能夠打破藩籬同化外國人,為什麼現在不能再次這樣做呢?
事實上,我認為貝淡寧可以更進一步研究中國歷史來論證我們為什麼不僅應該擴展也需要擴展中國人的定義。就拿當今佔中國人最大比例的漢族人來説,漢人其實並無你想象的那種同質性。雖然現在常常被認為是一個族羣,但漢族事實上有更小的民族和文化族羣組成,最終在漢朝時被征服和融合成大族羣的,漢人的名稱就是這麼來的。
貝淡寧在文章中提到古代中國歧視和清洗非漢族中國人。雖然有這種情況,但最初並不是依靠單一民族劃定漢人邊界的事實,在進一步理解他的論證時也很重要。從基因和文化上説,漢人也是異質性的。畢竟,漢人這個名稱源自漢朝,它是通過把中國統一起來的不同族羣漢化形成的,讓更多不同族羣的中國人融合了共同的民族遺產。
在中國歷史上,構成漢族中國人的文化從來就沒有停止過與其他族羣的融合。事實上,即使在今天,漢族人説不同的方言,甚至不同的語言,有時候是相互根本聽不懂對方説什麼。漢人多樣但能融合起來,所以我很容易贊同中國人身份在歷史上和文化上具有包容性的説法,雖然有時候可能存在歧視。
這個多樣化的時期常常被認為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階段之一,文化和藝術事業繁榮發展。在當今如何理解為什麼許多身份中的一個能夠起作用和的確起作用而辯論時,我們應該回顧一下那個階段的歷史。
不幸的是,正如貝淡寧注意到的那樣,中國的開放性身份認同在某個地方發生了轉變,變得更多以種族而不是文化作為標準了。當然,這種身份定義不僅限於北京,在世界性的大都市倫敦,很多英國人的身份定義也類似。真正的英國人被認為是擁有高加索血統的人並且世代生活在這個島上的人。
十年前在英國時,我已經注意到他們對來英國尋找更好工作機會和人生前景的東歐人有怨恨情緒了。英國人對待非歐洲人的態度就更為糟糕了。英國脱歐我一點兒也不感到驚訝。從英國大學畢業後,我在英國投資貿易總署找到工作,不遺餘力地為陷入經濟衰退的英國東北部吸引外國投資,但我仍被視為匆匆過客。人們總是需要我回答這個問題,“那麼,你什麼時候回去中國?”
時至如今,我仍然對這個問題耿耿於懷,也不知道什麼才是最好的答案。作為在美國生活和工作的中國人,我對傳承的中國文化感到認同和自豪,即便我將來選擇加入美國國籍,我還會被稱為美籍華人。
雖然正式加入美國國籍意味着必須放棄中國國籍,但這不意味着我必須放棄我的華人身份。我長着中國人的面孔,母語是中文,並且熟稔和認同中國文化。反觀之,如果在街上偶然碰見會説中文的其他東亞人,我也會錯認他們是中國人,除非他們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即使長相看起來和我不太一樣或説話時帶有口音,我仍然會以為他們是少數民族的中國人。也就是説,套用種族特徵來確定中國人的身份是很不可靠的。
在西方,我仍然被當作匆匆過客。人們總是讓我回答這個問題,“那麼,你什麼時候回去中國?”
這情況會改變嗎?應該改變嗎?即使我這樣有多元文化生活體驗的人也仍然覺得難以如貝淡寧建議的那樣把高加索血統的人當作中國人。這不是因為它不可能,而是因為長期以來,大眾媒體一直將中國人的身份與種族掛鈎,極少探究其他可能性。《赫芬頓郵報》上回應貝淡寧的那篇文章《一個白人寫到<為何誰都能當中國人>,這是特權核對清單》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這種狹隘的觀念並不僅僅侷限於此類評論文章。在閲讀貝淡寧的文章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把他當中國人看待,是因為中國的電視節目或者當今任何一種流行文化形式上都沒有這種模式。
從沒有想過把貝淡寧當做中國人來看待,或許是我自己基於民族歷史而欠缺的一種視角。但事實上,中國文化和身份認同從來不是靜止的。其他種族的人願意認同中國文化和語言,中國應該感到自豪,應該能夠接納他們當中國人。
這種更少基於種族而更多基於文化的身份認同概念,在很多方面已經存在於美國社會了。我在美國生活了六年,擁有馬里蘭大學的跨文化傳播博士學位。如果白人能夠成為中國人,我能成為美國人嗎?簡單的答案是肯定的。我在日常生活中,幾乎沒有人特別在意我的種族、語言、或文化習慣。
仍然有個別時候,有人問我什麼時候回中國,但是,如果我拿到了美國國籍,我感到有信心被當作美國人。不過,我並不認為兩者是相互排斥的。“美國性”不是靠種族或文化定義的。這不是後種族的社會——種族主義依然存在——但通常更剋制,也更包容。
美國是移民國家,吸納了不同文化和宗教信仰的種族的人。在美國有數千萬亞裔美國人,其中很多人是在美國出生和長大的。他們的祖先來自世界各地,如今已經融入了美國。美國是真正的世界大熔爐。在美國,我能夠同時擁有美國人身份和中國人身份。我希望將來在中國也這樣。

如果華裔能夠成為美國人,為什麼美洲裔不能成為中國人?(圖為劉玉玲,圖片來自@東方IC)
但是,中國如何做出這個轉變?給我希望的是,美國不是唯一存在這種身份定義的國家。在世界另一邊,新加坡存在完全不同的文化,那是由英國人、中國人、印度人、馬來人共同建立的國家。
的確,尚賢的城市國家有很高的生活水平和豐富的思想話語。人們可能對新加坡的華人感到有些牴觸。他們的祖先顯然來自中國,他們或許説中文,擁有中國人的某些習慣,但是,大部分人首先認同自己是新加坡人,因為他們日常生活和工作中接觸和交往的是並不共享那個祖先和語言的人。
事實上,在某種程度上,身份認同更多是認同什麼而不是根源在哪裏。對於中國人身份來説,也是如此。很多生活在海外的第二代華人家庭中,子女不説中文,對中國文化不感興趣。他們認同所在國的文化。但也有第二代甚至第三代的海外華人仍竭力要學習祖先語言和文化的,他們繼續認同自己是生活在外國的中國人,更強調自己的華人身份。那麼,為什麼不能給並非出生在中國卻瞭解中國語言和文化的人一個機會,使其選擇接受或拒絕中國人身份呢?
最後,歸結到當今人們的心態。我同意貝淡寧的觀點,阻止我們擁有更細膩的中國人身份定義的真正障礙是大眾的接受程度。中國民眾接受其他種族的人當中國人,將會帶來多贏的結果。中國需要擴展中國人的定義,這不僅僅因為根源上的包容性,而且因為中國在當今世界舞台上的重要性。
遺憾的是,認可高加索裔中國人的時機尚未成熟。如果要實現這個目標,中國人應該更加熱情包容,各種政府機構應該在此過程中更為親民。眼下,對中國文化有濃厚興趣或者願意成為中國人的白種人不多,因為我們一直將其排斥在外。貝淡寧極其渴望成為也自認為是中國人,但卻感到自己不被認同為中國人。而如今許多學習漢語的人往往出於現實的理由,這樣他們能夠與中國人交流或者做生意。他們並不像貝淡寧那樣渴望成為中國人,也不像他那樣自認為是中國人。他們更像是匆匆過客。
我們應該問的問題不是看起來明顯不像中國人的人能否當中國人,而是他們在什麼時候和如何取得中國人身份。
貝淡寧和像他那樣因為喜愛中國文化而渴望成為中國人的人非常罕見,應該得到認真對待。中國需要擴展其社會和外交影響力,這不僅是基於海外對中國文化的理解,而且還在於説服世界認識到中國文化的價值。在當今政治氣候下,對中國來説,不僅吸引那些到中國撈取政治和經濟好處的人,而且吸引世界各地的人才來建設這個國家才是利國利民之舉。
如果我們在中國開始這樣思考的話,“中國性”的靈活概念無疑將變得更具吸引力,隨着時間的推移,中國國民將變得更具包容性,逐漸放寬中國人的定義。但是,那不可能是貝淡寧一個人的戰鬥。這需要更多中國學者和非中國學者來推動這種變化。也許有一天,中國將再次歡迎熟練掌握中文,踐行中國文化的外國人成為中國人,無論他們長相如何,來自哪裏。
這同樣適用於那些不在中國出生也不在中國文化中長大的華人。如果有人長相是中國人但不認同中國文化,應該允許他們只認同所在國的身份。但是,如果看起來像西方人但渴望被當成中國人,這種人也應該被賦予這樣的權利。
貝淡寧説他希望“不僅在自己的心裏被當成中國人而且被中國人同胞當成中國人”。我們應該詢問的問題不是看起來明顯不像中國人的人能否當中國人,而是他們什麼時候和如何取得中國人身份。
【作者史淑穎(JENNY BOURNE),博古睿研究院(the Berggruen Institute)項目經理。貝淡寧曾經擔任博古睿研究院哲學和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本文譯者:吳萬偉,武漢科技大學教授。】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閲讀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