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莉·格蕾西：新絲綢之路上的故事
【翻譯/觀察者網青年觀察者王安旭】“新絲綢之路”——中國將其稱為“世紀工程”，旨在通過大規模的基礎設施建設，以中國為中心重塑世界經濟版圖。有人認為“新絲綢之路”帶來了機遇，有人則將其視作攫取權力的行動。我從中國出發一路向西走到歐洲，聆聽沿途人們各自的故事……
小商販的故事
奈傑爾·克羅普（Nigel Cropp）走得飛快，他穿過各式各樣的行李箱、寵物用品和儲蓄罐，我很難跟上他的腳步。多年前，他在義烏小商品市場邂逅了現在的妻子，而現在他正在找尋某樣叫“指尖陀螺”的小玩意。
“我以70美分左右的價格進貨，然後以5英鎊的價格出售。我聽説有段時間它們的零售價高達12英鎊，顧客們幾乎是在搶購這些東西。我一天大概可以賣出10萬個，也許到年底就可以賣出1000萬個。”
在歐洲和北美，指尖陀螺是在校學生今年必“敗”的玩意兒，也是奈傑爾目前為之狂熱的東西。
奈傑爾平時並不怎麼喜歡購物，但義烏不一樣。來自世界各地的商人們在這裏喋喋不休，手推車在市場中來來回回發出“咔噠”的聲響，水果商販的小車上擺放着的菠蘿散發着果香。當你走進這座全世界最大的小商品市場，各種各樣的東西就不斷衝擊着你的感官。
奈傑爾説，他在這裏閉着眼走也不會迷路。
“這種喧囂，這種活力！你永遠不會知道你會在這裏遇到什麼樣的人，見到什麼樣的東西。你所能做的就是抓住浪潮，踏上浪頭儘可能前行。”
歷史上，這股浪潮並不像今天這樣洶湧澎湃。在數百年裏，茶葉、絲綢和陶瓷沿着古代絲綢之路所連接的貿易網絡從中國運往中東和歐洲。2017年的中國早已超越了古代盛況，如今中國銷往世界的商品幾乎無所不包，義烏小商品市場則走在了潮流的最前端。
十二年前，奈傑爾從英國來到義烏，在工廠裏教管理人員學英語。不久，奈傑爾就意識到自己能從學生那裏學到一些東西，於是他開始學習做生意的技巧。
奈傑爾在逛貨攤時結識了一位賣包的小商販，也就是他現在的妻子。從那一刻起，義烏成為了他的新家。
健步如飛的奈傑爾一邊講述着自己的經歷，一邊興奮地來回掃視琳琅滿目的商品：彈弓、縫紉機、打氣筒和油漆滾筒。每個新潮流或者流行色都不容錯過，他彷彿進入了二進制的次元，琳琅滿目的商品對他而言只剩下“買”與“不買”兩種選擇。
“從設計到交付，只需要七天時間。這是世界上最快的產品生產週期。不過，這裏沒有忠誠度可言，人們根本不按合同辦事！你可能開着卡車來提貨，結果白跑一趟，就因為別家出價比你高了兩分錢。”
市場裏有整一塊區域都是賣玩具的。奈傑爾看了看腿邊的遙控塑料熊，表示自己不準備買。
“別買電動玩具，它們達不到歐盟的進口標準。”
那種用紐扣做眼睛的毛絨玩具熊也不行，“這樣的小零件有可能會使兒童意外窒息。”
從玩具店離開，奈傑爾來到了批發禮品袋的鋪位，準備採購7000只不同尺寸的禮品袋。他開始和批發商討價還價，爭取單價能便宜零點幾美分。
他麻利地敲打計算器，然後把結果拿給銷售小姐看。
“在這兒，每個人分到的利益好比零星的蛋糕屑，然而這已經足夠，因為這塊蛋糕巨大無比。”
正是這塊蛋糕的蓬勃發展，使中國成為了貿易大國。
奈傑爾説，中國為新絲綢之路規劃了新的公路和鐵路，這意味着更多的小商品會從義烏銷往西方。
沒多久，他又去繼續尋找最棒的指尖陀螺了。
“我最近做夢都會夢到各種陀螺，然後就有客户從世界另一端打來電話把我吵醒，求我再賣一些陀螺給他。”
貨運工人的故事
吳小東依然能回想起自己進入鐵路系統的那天。那是1983年，當時中國貿易量僅佔世界總量的1%，而他幹這行也只不過為了穿免費制服、搭免費火車。
“那時候的火車就像是拖拉機，都是些蒸汽火車。”
30多年過去，如今中國已經成長為世界頭號貿易大國，吳小東也為自己成為新絲綢之路計劃的排頭兵感到自豪。
身穿藍色制服，頭戴安全帽的吳小東在義烏的貨場裏來回踱步，他大聲命令着工人們操縱塔吊把40英尺的集裝箱輕輕裝載到貨運車廂上。起重機、汽笛、卡車以及刺耳的金屬聲交織在一起，但無論怎麼趕，這班開往歐洲的列車都已經晚點了。
吳小東剛剛進入鐵路系統的時候，義烏還是個閉塞落後的小地方。他説，那時候人們做夢也想不到今後會做外貿生意，因為哪怕跑一趟國內貨運，也需要提前兩個月做準備。如今，吳小東的工作職責是發出一趟趟穿越九個國家，橫跨7000英里的列車。即使這樣，他還得時時想着如何讓工作再上一個台階。
“鐵路上幾乎所有工作我都幹過，安保、後勤、調度、修理……無論哪個崗位，睡眠時間都不夠。為了讓中國鐵路得到更快更好的發展，我們揹負着很大壓力。”
很大一部分壓力來自國家的政策。古人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隨着美國從自由貿易領導者位置上退下來，中國抓住了這次機遇。
新絲綢之路是一項宏大的計劃，大到我們很難在幾十年內判斷它是否很好地繼承了古代絲綢之路。不過，既然今天沒有其他哪個國家能提出其他宏大的想法，這可能是我們塑造新世紀最雄心勃勃的機會。
批評者認為，用火車一次僅能運輸50個集裝箱，相比能輕而易舉運輸1萬個集裝箱的巨輪，鐵路的經濟效益並不顯著。而且即使有政府補貼，鐵路運輸成本也是海運的兩倍多，更何況中途還需要調整軌距以及更換引擎。
不過吳小東指出，從中國到歐洲，鐵路運輸只需要18天就能抵達，輪船則需要35天。
“鐵路不會取代海運，不過仍有很大的拓展空間，對內陸國家更是意義重大。”
中國的宏偉藍圖上遠遠不止有鐵路，還包括公路、管線、港口、工業區和航道。中國承諾投資近1萬億美元建設基礎設施，用以促進國際貿易往來。
當列車滿載着中國商品開往歐洲，這條橫跨兩大洲的鐵路已經成為成功的象徵。
隨着50個集裝箱裝車完畢，喧囂的貨場恢復了寧靜，只等火車頭開動。靜默的氛圍之中，唯有一隻蜻蜓懸停在水窪上啜飲。吳小東點上一支煙，順着鐵軌望向遠方。
“總有一天，我會沿着這條路去親眼看看世界……”
舞者的故事
“別給咱家丟人。”
這是一位父親給女兒的臨別贈言，他曾想讓女兒布哈麗瑪當醫生，不過女兒14歲時有了其他想法。她在告別故鄉農場七年以後，成了新疆大劇院的領舞演員。
“我從沒讓父親丟人。我在世界一流的舞台上表演，憑自己的天賦用心去跳舞。我覺得自己做得很不錯。”
在新疆省會烏魯木齊一座劇院的後台，我和布哈麗瑪聊了聊。21歲的布哈麗瑪即將和200多名演員一起，用壯麗的歌舞演繹古代絲綢之路的盛況。彩排的場面既整齊劃一又十分忙亂，有些氣惱的編舞在扯着嗓子叫喊；伴隨着震耳欲聾的音樂，紫色燈光噴瀉在舞台上；穿着緊身褲的姑娘們從舞台一側跳到另一側；兩邊各有幾隻駱駝在不緊不慢地咀嚼。
雖然情節比較古老，不過講好絲綢之路的宏大故事則是一項新的使命。受到中國洲際貿易新願景的啓發，這台演出的目的在於通過演繹古代絲綢之路，給沿線鄰國吃定心丸。印度和日本認為，中國通過新絲綢之路計劃將資金和力量滲透到亞歐非三大洲，在控制戰略港口的同時，積累地緣政治影響力。因此，當中國使用“絲綢之路”這個詞語時，也是在隱晦地提醒鄰國：中國商人的背後不是堅船利炮，而是與古絲綢之路上的行商一樣，滿載貨物的駝隊。
這場演出的主題也包括展示新疆的民族和諧與經濟發展狀況。通過推動經濟發展，改善民族和宗教關係，解決安全問題，也是新絲綢之路的重要目的。
布哈麗瑪是一名維吾爾族穆斯林。在很多方面，維吾爾族人與漢族人差異較大，反而比較接近中亞人。過去十年中，發生了一系列針對國家和漢族平民的爆炸和持刀恐襲事件。
布哈麗瑪一邊編着長長的髮辮，一邊給自己上妝。她覺得現在維吾爾族人受到了不少猜疑：“我們遭到了誤解，外人把一些敗類的罪行怪到所有維吾爾族人頭上，太令我傷心了。總有一天，那些為非作歹的敗類會付出應有的代價。”
“我們愛國愛黨，絕不幹那些恐怖分子的勾當。他們就像湯裏的老鼠屎，損害了我們的集體利益。”
在劇院入口，表演者、工作人員和觀眾都需要經過安檢才可入內。
為了改善新疆及其他相對落後的西部地區的交通狀況，中國政府撥款建造了新的機場、公路和鐵路。
如今，高鐵穿越連綿的羣山、沙漠和藍天，直抵西部地區。乘客們沿途偶爾可以看到風電場、犛牛羣和戴着草帽的築路隊。
中國希望絲路旅遊能成為國內旅遊業的一塊磁石。如今，在西部許多地方都能看到戴着遮陽帽、聚集在旅遊團數字標牌周圍的遊客。是他們改變了敦煌等綠洲小城的命運。
這裏的旅行團聲勢浩大，空氣裏混雜着駱駝圍場的刺鼻氣味和此消彼長的大喇叭聲。
從早到晚，駱駝的隊伍踏着沉重而緩慢的腳步翻過一座座山丘，這些堅忍不拔的沙漠之舟可以讓每位遊客在它們的脊背上找到完美的自拍角度。
這股遊客大軍，目前還沒有轉戰到新疆大劇院。當劇院燈光暗下，絲綢之路主題演出正式開始時，可容納兩千多人的觀眾席上座率還不足一半。
故事在琴聲和鼓聲中拉開了帷幕……古絲綢之路上的行商、僧侶和維吾爾族姑娘在開滿鮮花的草地上翩翩起舞。演出不乏特效和精彩的雜技表演，甚至還有雄鷹登場，不過仍有不少觀眾全程竊竊私語，甚至在演員謝場前便提前離開。
演出結束後，布哈麗瑪一瘸一拐地準備去醫院，她舊傷復發，腳踝又出了些問題。在輝煌的舞台之外，她的身影略顯孤單。
布哈麗瑪的父母遠在千里之外，雖然二老不止一次暗示女兒的婚姻大事，布哈麗瑪依然沒有成家的打算。她決心把舞蹈繼續跳下去——做那個走自己的路，不給家族丟臉的女孩。
“作為21世紀的年輕人，我有我追逐夢想的方式。”
築路者的故事
“我最擔心還是凍土。”
紅色安全帽被烈日烤得發燙，徐希文的眉頭上也滲出了豆大的汗珠。幾隻大頭蒼蠅停在他不再潔白的襯衫上，不過徐希文的思緒已經飛往別處，即將到來的冬天使他感到擔憂。
“冬天這裏的氣温會降到零下40度，颳風更要命，到時候施工得中斷四個月。”
徐希文是北京城建集團的一名工程師，他正在哈薩克斯坦首都阿斯塔納為輕軌線建設車站。
阿斯塔納適合施工的季節十分短暫，距離工程交付時間只剩下兩年了，可六號車站還基本沒什麼進展。幾十名工人正在用中國運來的機械打着地基。“我有壓力，但必須保持冷靜，因為慌亂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徐希文具有豐富的海外項目經驗。他參與過在非洲建醫院，在馬爾代夫修飛機跑道，和在哥斯達黎加建警察學校。不過這次，他是以項目負責人的身份來到哈薩克斯坦的。
“我感到非常自豪。這是一項大工程，而我是整個團隊的領頭人。”這項工程不僅僅代表着他個人的聲譽，更是一次中國向海外輸出工業標準的機遇。習近平主席親自出席了該項目的簽約儀式，這讓徐希文感到自己肩負着國家的期望。
“這是中國的高科技工程，水平世界領先。如果這個項目能取得圓滿成功，今後會有更多工程等着我們。”
新絲綢之路建設正在緊鑼密鼓地展開。隨着國內經濟增速放緩，國有建築企業被派往海外工作，而建設項目都得到了國家貸款的支持。雖然中國稱這項計劃將使各國互利共贏，但項目產生的就業崗位大都留給了中國人，中國提供的近20億美元貸款，也都與項目設計綁定在一起。
批評者認為，中國去產能的舉措傷害了鄰國的利益，只會給鄰國留下華而不實的建築和一屁股債。
但這並不是建築師關心的問題。徐希文正專注於讓工程能夠按期交付。
面對各種各樣的挑戰，最讓徐希文感到擔憂的還是如何管理好工人的問題。
“並非所有人都有海外工作的經驗，大夥難免會有負面情緒。我們要確保負面情緒不會日積月累，最終導致更大的問題。”
哈薩克斯坦是中國的鄰國，但是經歷了俄羅斯人近兩個世紀的統治，很多哈薩克斯坦人在文化方面與俄羅斯更接近，俄語是該國商業和文化的主要語言。況且，由於三分之二的哈薩克斯坦人信仰伊斯蘭教，當地飲食從來不吃豬肉。
“我們正在訓練團隊熟悉當地環境。我們會尊重其當地人的生活習慣和宗教信仰。我們的食堂和宿舍都是和當地人分開的，確保不會打擾到對方。”
徐希文既不會説哈薩克語，也不會説俄語，更沒時間結交當地朋友。一週要工作七天的他十分想念遠在北京的妻兒。在他腦海裏，未來的景象已經清晰可見——他將和妻子兒子一起，坐着輕軌在這個城市穿行。
“我會帶家人到這來看看，看我修的車站。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今後我會考慮迎接更大的挑戰。”
徐希文説，在新絲綢之路上，永遠不缺乏新的挑戰。
單身漢的故事
“中國女孩們都不知道斯塔洛瓦沃拉在哪兒。”
“有時候我去跟女孩相親，告訴她們我在波蘭工作，甚至有人會問‘波蘭在哪兒？’”
對於自己討不到老婆這件事，侯玉波感到十分苦惱。同事們開玩笑説，討老婆是他今年的“關鍵績效指標”。不過對這位居住在波蘭鋼鐵小鎮、今年已36歲的中國經理來説，這確實是個棘手的問題，更何況他身邊全是男人。
“這裏的生活就像軍營一樣。”侯玉波一邊在廚房裏切着菜，一邊説道。
侯玉波和廠裏其他十名中國同事一起，過着單身漢的生活。他們同吃同住，一起工作，一起踢球。當初正是因為足球，侯玉波陰差陽錯來到了波蘭。18歲時，侯玉波曾一心想在外國語大學念意大利或者阿拉伯語。
“劃分專業的那天，我因為踢足球錯過了選課的重要會議。於是我被調配到波蘭語專業去了。”
這也是為什麼侯玉波會來到斯塔洛瓦沃拉，過上了沒有愛情的生活。侯玉波的工廠坐落在波蘭東南部的森林裏，小鎮上連中餐館都沒有，侯玉波和同事們要買大米，只能驅車前往150英里外的華沙。小鎮上一名中國女性都沒有，連結了婚的同事們也不會接妻子過來。”
她們來了也沒事做，連購物都不行。這座小鎮為數不多的商店，是賣酒和賣藥的。
斯塔洛瓦沃拉在波蘭語裏的意思是“鋼鐵般的意志”。
這座小鎮建立於二戰前夕，專用於製造軍事裝備。波蘭的戰事結束後，工廠流水線就不再生產軍用坦克，轉而製造推土機。隨着蘇聯解體，波蘭投入西方的懷抱，而歐盟並不缺乏製造建築設備的公司，於是很多當地的公司陷入了困境。如果不是中國的柳工集團於2011年收購了這座工廠，把它當作走向世界的橋頭堡，恐怕斯塔洛瓦沃拉的工廠早就倒閉了。
不過，生存的挑戰仍然艱鉅。
侯玉波表示，最近五年，中國國內生產推土機和挖掘機的企業，一半以上都破產了。在世界範圍內，此類企業的處境可能更糟糕。因此，對於侯玉波來説，討老婆並不是唯一的關鍵業績指標。他還要靠新絲綢之路上的大工程來保住處境危險的推土機工廠。
侯玉波的理由是，如果有來自中國的投資，那麼使用他們工廠生產的推土機和挖掘機就是很自然的選擇——用歐洲工人生產中國設備。
我們需要波蘭的政策扶持。我們在這裏繳税，為當地人提供了不少工作崗位，因此我們的機械也應該被用於絲綢之路上的建設項目。我們一直在努力奮鬥。雖然已經進行了幾次不錯的商務洽談，但都尚未轉化為訂單。
斯塔洛瓦沃拉的工廠是中國企業迄今為止在波蘭最大的一筆投資。這是一家國有企業，其資金也來自國有銀行。
中國的國有企業因資源和債務的不合理分配，受到了不少非議。一些批評者認為，絲綢之路計劃會將中國國內滋生的問題轉嫁到別國身上。
不過在斯塔洛瓦沃拉，中國國企僱傭的1200名波蘭工人很感激能有這樣的一份工作。
讓侯玉波有些不滿的是，波蘭的流水線並不像在中國那樣的高效——規模比中國的大，生產力卻比中國的低。但是作為在歐洲的中國公司，裁員往往會牽扯到敏感的政治話題，尤其在中國表示絲綢之路計劃將帶來互利共贏的大背景下。
不過，作為給工人們發放薪水的經理，侯玉波更在意企業能否真正贏利。
“未來是光明的，但我們必須踢好這臨門一腳。”
而另一記關鍵的“臨門一腳”，則是討到老婆，侯玉波已經接受了現實，準備靜靜等待緣分的到來。他的父母也嘗試過為他介紹對象，還為他安排了一系列相親。但由於侯玉波每次回家的時間非常短暫，這些努力最終都沒有什麼結果。
“我沒有時間陪女孩看電影、吃晚餐、喝咖啡。想要得到一個好女孩，你不僅要在金錢方面投資，還得在時間上投資，可對我來説時間是最寶貴的財富。”
更不要説娶一位波蘭妻子了，這種感覺就和吃的東西不對胃口一樣。同事們正在和家裏人視頻聊天，有人正向妻子感嘆“波蘭最好吃的東西在中國也只能算最難吃的”，這時侯玉波把菜從廚房裏端出來，無奈地聳了聳肩。
“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顆是什麼味道。”
牛奶工的故事
從記事起，拉法就開始幫父母擠牛奶了。他的雙手有着只有一輩子和動物打交道的人才具有的緩慢而輕柔的動作。不過在安靜的外表之下，拉法有着遠大的抱負。中國也許有進軍波蘭市場的計劃，而這位23歲的牛奶工也有自己的“中國計劃”。拉法戴上擠奶用的手套和鞋子，咧嘴笑了起來。
“中國市場有着大量的食品需求，我們的牛奶是非轉基因食品，也符合歐盟的最高健康標準。我們能為中國人提供高質量的食品。”
這是再簡單不過的推銷話語，卻顯得非常有説服力。在中國，很多地方的土壤和水體都受到了污染。一些中國人不信任國內的農副產品，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轉而購買進口食品。
中國乳製品一直面臨着嚴重的消費者信任危機，多年前發生的“毒奶粉”事件導致成千上萬的中國兒童中毒，這件事留下的陰影在公眾心中久久揮之不去。拉法每天在擠奶室工作好幾個小時，他很清楚對毒奶粉的恐懼始終縈繞在中國人的心頭。
拉法的奶牛場迥然不同於中國的養殖場。奶牛場坐落於波蘭東北部被稱作“波蘭之肺”的森林和湖泊地區，毗鄰一座名為皮亞特尼卡（Piatnica）的小村莊。
當地保持着講究誠信的小規模傳統養殖方式。這個農場養殖有99頭奶牛和40頭牛犢。為了提升市場競爭力，拉法和他的父母加入了一個乳製品合作社。隨着歐洲牛奶市場的萎縮，他們開始傾向於開拓中國市場。
就在我們交談的時候，一輛運奶卡車開進了農場。拉法告訴我，運奶車一天要來兩次，因為他引進了一種增加牛奶產量的技術，而現有的貯存箱並不足以存放太多的牛奶。
拉法用他的智能手機向我展示每隻奶牛脖子上的項圈讀取的生物數據，並解釋了穀物分配裝置如何測算每頭奶牛所需的飼料量。一個機器人清潔工正在牛羣間移動，這讓拉法可以足不出户地通過閉路電視監視奶牛的狀況。
他希望擴大奶牛場的規模。
在國境對面的白俄羅斯和烏克蘭，中國企業正以前所未有的規模投資大片的農場和奶牛場。不過在波蘭，只有當地註冊的公司才有權進行收購，而且拉法並不準備賣掉他的農場。
“我從我父親和祖父手裏繼承了這座奶牛場。如今，我打算在上面留下屬於我自己的烙印，我不想變賣它，只是為了炫耀大筆的金錢。”
但他確實希望利用中國人的雄心壯志推動自身的發展。波蘭是絲綢之路計劃的重要國家，是一處通往歐洲市場的中繼站。鐵路定期滿載着貨物駛往西歐，但回程時卻帶不來多少貨物；鐵路的那頭是一個渴望優質牛奶的龐大市場；何況中國又承諾為沿途的合作伙伴提供商業機會……種種因素疊加在一起，無疑造就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機會。
擠奶室裏，又有一頭奶牛搖擺起來，隨着自動門逐漸打開，下一頭奶牛慢步走入。拉法輕輕拍打它的臀部，然後開始擦拭它的乳房，每一個動作都緩慢而有耐心。中國的戰略拼圖正一塊塊就位，而拉法的計劃也在漸漸成形。他並沒有因遙遠的路途、複雜的市場和繁瑣的手續望而卻步。
“我們想去嘗試。我們不斷吸取經驗，也敢於去想。”
英國美食推銷者的故事
“奶油也可以，果醬也可以，要看情況，從來沒有標準答案。”
34歲的何婷婷很有技巧地回答了享用英式下午茶時，鬆餅到底該先塗什麼的問題。
聽了這番話，我頗感欣慰，她的話讓我覺得自己在人生中並沒有做錯太多事情。
我們坐在埃塞克斯郡的一間茶室裏，這間茶室歸一家高檔果醬製造商所有。我面前的桌子上擺着一盤松軟的英式鬆餅、一碗凝脂奶油和一小罐草莓醬。
何婷婷是中國上海人，可是她正在為我介紹傳統英式下午茶。作為緹樹果醬（Tiptree）的品牌大使，她也在中國頂級的酒店裏面教授同樣的課程。她的祖國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而在飲食方面，一些中國人也同樣崇尚英國統治階級的品牌和餐桌禮儀。何婷婷的工作是帶領中國客户遊覽果園。
“果園讓他們感到神清氣爽，他們願意花錢來體驗英國鄉間的鳥語花香。關於中國的食品來源有許多謠言，因此質量得到保障的食品會讓他們感到安心。而且中國客户知道我們企業具有英國王室的供貨許可，這讓他們得到了進一步的安全保障。”
不難理解為什麼中國遊客會享受這樣的英國鄉村之旅。緹樹從19世紀末開始出口果醬，至今還在圍牆內保留着略顯雜亂的花園，以及不少舊時的果園。在果醬加工廠內，熬製草莓的香氣被橙皮醬製作中散發出的熱浪所掩蓋。再往前走，又能聞到從聖誕布丁作坊中瀰漫出來的醉人香氣。何婷婷説，她非常喜愛用白蘭地點燃聖誕布丁的傳統，並堅信自己能在中國市場賣出很多聖誕布丁。
她説：“人們都喜歡與節日相關的東西，聖誕布丁可以作為很好的聖誕禮物或者春節禮物。這很特別，甚至獨一無二。中國人充滿着好奇心，他們的觀念非常開放。”
英國的食物在中國沒什麼名氣。不過，在2015年前往英國的國事訪問中，中國領導人在鏡頭前品嚐了炸魚和薯條。走在裝滿果醬和酸甜醬的托盤堆旁，何婷婷十分興奮，她認為中國會產生越來越多的新派美食探險家。
“中國人讀過的相關書籍和旅遊過的國家越來越多，在吸納了多元的飲食文化之後，他們會越來越樂於嘗試新事物。藍莓果醬會是他們願意嘗試的東西，還有奶酪和紅漿果果凍。一開始他們還覺得味道很古怪，但現在他們覺得這味道很棒。中國人會用自己的方式把西方文化吸納進自己的文化，這讓我們感到興奮。”
當何婷婷説到“我們”的時候，她指的是緹樹公司。在英國留學多年的她已經與一位當地人訂婚，如今埃塞克斯郡的果園和上海一樣，在她心中佔據了重要位置。
不過，對英國出口商來説，他們必須要面對中國遠在千里之外的事實。走海運的話，往往要花去兩個月的時間才能抵達中國。何婷婷希望絲綢之路計劃帶來的高鐵運輸能縮短通往中國市場的時間。鐵路將於明年通車，屆時出口商甚至能通過冷藏集裝箱把英國鬆餅和德文郡產的凝脂奶油直接運往中國。我向她建議直接在中國生產鬆餅，但她拒絕了我的提議。
“那樣不行，只有用英國的水和麪粉才能做出有獨特口感的鬆餅。”
幾百年前曾象徵着大英帝國統治地位和工業水平的鐵路，如今已成為中國黃金時代的標誌。以英國為起點的陸上貨運班列將於今年通車，它承載着英國脱歐後市場繁榮的希望，從這條新絲綢之路的一端綿延至另一端。對此，何婷婷迫不及待地希望它能儘快通車。
“鐵路的發展勢必帶來重大的變革，四通八達的鐵路網能讓我們快速到達任何地方。尤其對於像水果和蛋糕這些保質期較短的食品來説，這是個絕佳的運輸方式。”
鐵路運輸還為何婷婷提供了另一個的想法——是不是還可以通過中國的鐵路把酸甜醬銷往沿途的歐洲各國呢？
絲綢之路計劃讓她有機會涉足從中國到英國之間途經的所有市場。除了那些認為中國市場很難開拓、有意迴避的人之外，絲綢之路計劃將為所有人提供機遇。何婷婷反覆告訴自己，要有策略、耐心和勇氣。
“你真的需要去找一個長期的合作伙伴，也許這會花上一到兩年的時間。但是如果你不去嘗試，你永遠也不會得到機會。”
旅行者的故事
我原本希望能在整個旅程結束後，為你呈現新絲綢之路計劃的全貌。不過在我提着行李箱走遍中國、中亞和歐洲之後，我依然很難給出明確的結論。
中國的“世紀工程”過於龐大，也過於模糊，我們可能真的需要一個世紀才能感受到它的影響力。
我只是走過了其中一小段路——走陸路從亞洲去往歐洲，但絲綢之路上的故事遠遠不止這些。這個項目的官方名稱是“一帶一路倡議”——其中“一帶”指陸地上的路線，這條路線向西、南、北三個方向延展開來；“一路”則是跨越西太平洋、印度洋的海上路線。
絲綢之路計劃無疑會敍寫一段成功的故事，中國的基礎建設無疑會為沿途的國家帶來便利。
一帶一路示意圖，來源：新華網
我還記得，沿着坑坑窪窪的道路顛簸了好幾個小時，我仍然堵在哈薩克斯坦西部最繁忙的城市阿拉木圖。如果是我的話，我不會優先考慮拿20億美元（約合人民幣135億元）的公共資金去建設一條資本密集型的無人駕駛軌道交通線。
或許對中國來説，建一條軌道交通並不是一件難事。中國正在做正確的事情，但對哈薩克斯坦來説，要想將這些設施轉化為商業利益卻並不容易。
中國的新絲綢之路是一項由國有建築企業和國家資金驅動的政策藍圖。在我整個旅途中，我很少看到中國私營企業的蹤跡。2016年中國進行了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海外投資，但是大部分私有資金都流向了發達國家。縱觀整條新絲綢之路，沿線最發達的國家要數新加坡，但新加坡幾乎不需要建設基礎設施。
對21世紀的中國商人而言，惟有讓他們相信能在投資中取得回報，看到良好的監管制度和較高的透明度，他們才會願意踏上這條班列——就像千年前自發組織的駝隊一樣。
就中國傳達出的自由貿易信號而言，我們還沒有看到貿易城牆倒塌的跡象。中國正渴求健康的食品和各種新奇商品，這對於來自波蘭的牛奶和來自英國的奶茶是個好消息。如果希望看到東行的列車載回更多的集裝箱，中國還需要在達沃斯論壇上發出更多熱情的聲音。
我的故事到這裏就結束了，現在該輪到其他人來續寫它了。
（青年觀察者王安旭翻譯，觀察者網楊晗軼、馬力校譯，部分內容有刪節）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閲讀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