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殘陽:這座香港的貧民窟,為啥至今還這麼火?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王殘陽】
海洋公園又拿她來嚇唬人了
香港受西方文化浸染百年,10月底的萬聖節是一個重要節日。這不,香港海洋公園正在緊鑼密鼓準備萬聖節活動“哈囉喂全日祭2017”,共設置了11個以驚險恐懼為主題的景點,其中之一即為“城寨驚魂”——已拆卸的舊城寨突然重現人間,厲鬼住客陰魂不散,兇殘幫派繼續作惡,江湖郎中捕捉活人做瘋狂實驗,惡魔麻將桌三缺一——反正就是怎麼恐怖嚇人怎麼來。
這座被海洋公園濃墨重彩妝點一番,拿出來擔當嚇人重任的“舊城寨”,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恐怖存在?

昔日九龍寨城 鳥瞰圖

今天的九龍寨城公園 一角
其實,它就是昔日香港最大的貧民窟“九龍寨城”(民間習慣稱之為“九龍城寨”“九龍城砦”)。雖然在長達一百多年的歷史中,這裏都是“髒亂差”、“黃賭毒”的代名詞,但她經常成為香港影視劇的主角,以此為背景拍攝的港片包括《城寨英雄》、《省港旗兵》、《重案組》、《阿飛正傳》、《功夫》,本地文化工作者還創作了小説兼漫畫《九龍城寨》。
九龍寨城的影響無疑是具有國際性的。在寨城拆除前,加拿大攝影師格瑞歌曾經用8年時間,走遍了她的每一個角落,用心拍攝下每一處細節。在《華爾街日報》等西方主流媒體的版面上,出現過關於寨城的大篇幅報道。
在日本,有寨城最大的“粉絲團”。日本歷史學家、建築師、工程師組成的“九龍探險隊”,深入寨城進行調查,細心畫出一幅幅極其細膩的大樓剖面圖,不但有每户傢俱佈設,還有居民的活動;攝影師宮本隆司,專門出版了圖片集《九龍城砦》;動漫作品《攻殼機動隊》以寨城作為設計藍本;神奈川縣川崎市一家遊樂場,也是比照寨城的風格進行裝修,重現了那種雖然雜亂、但頗有生活氣息的城市空間。

《攻殼機動隊》中的新港市
20多年前,在九龍寨城遭遇拆遷時,美國漫畫家特羅伊·博伊爾,甚至發出了這樣的感嘆:“我寧願被拆掉的是金字塔!”可以説,這座清拆前面積僅為0.026平方公里的寨城,不僅僅是一座微型城池,更是昇華為“次文化朝聖地”。
那座貧民窟終於被清拆了
九龍寨城位於九龍半島的九龍灣一側。與香港其他區域不同,寨城最大的特點是主權一直歸屬於中國,從未割讓給英國殖民者。但隨着九龍、新界相繼被割佔,她與祖國大陸相隔絕,成為了中國在香港的一塊飛地。
寨城的歷史最早可追溯至南宋時期,從那時起,這裏就是香港的海防重地。1842年香港島被割佔之後,清政府升級了九龍半島的防禦設施。1847年,九龍寨城建成,共設有32個炮位,駐軍約600人,開設負責九龍政務的“九龍巡檢司衙門”和負責防禦的軍事機關“大鵬協府”。1860年割佔九龍半島之後,寨城守軍和英軍隔街對峙。
1898年,中英簽署《展拓香港界址專條》,明確提出“所有現在九龍城內駐紮之中國官員,仍可在城內各司其事,惟不得與保衞香港之武備有所妨礙……仍留附近九龍城原舊碼頭一區,以便中國兵、商各船、渡艇任便往來停泊,且便城內官民任便行走。”這就意味着,清朝依舊保留了對九龍寨城的行政管轄權、駐軍權等諸多權力,城內居民也可通過水路自由往來大陸,這裏是毫無疑問的中國領土。
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英國政府步步為營,處心積慮搶佔寨城的管轄權。1899年5月,英軍以接管新界時遭遇抵抗為藉口,強行開進寨城,升起了英國國旗,趕走了清軍官兵,收繳了他們的槍械。後來,在清朝的抗議之下,英方退出了九龍寨城,但清政府忙於處置義和團事件無暇他顧,亦沒有再派兵進駐,喪失了實際管轄權。隨後,港英當局多次強拆寨城居民房屋,數次引起中國政府的嚴正抗議和交涉。
就這樣,寨城成了港英政府不敢管、英國政府不想管、中國政府鞭長莫及管不着的“三不管”地帶。權力的真空,總會有其他力量來填補。經過歷史的演進,九龍寨城大致處於無政府狀態,呈現出居民組織、黑社會力量、宗教勢力共同約束,高度自治且有一定秩序的特殊管理模式,這也是九龍寨城最為奇特之處。
很長一段時間內,寨城居住環境和衞生狀況極為惡劣,也是滋生黃、賭、毒等嚴重犯罪的温牀。比如,在這裏行醫沒有嚴格的准入條件,略懂皮毛的“草頭醫生”立起一個招牌,就可以當醫生,雖然價格低廉,但出事後求救無門。
寨城內的“光明路”,是臭名昭著的毒品一條街。當年的毒品店都要點燃蠟燭為顧客指路,到了夜裏街上依然燈火通明,“光明街”由此得名。寨城內的食品廠,衞生條件也是相當惡劣,工人們叼着香煙處理着死豬,房間內蒼蠅亂飛、污水橫流。《功夫》中“豬籠城寨”租客圍在水龍頭前洗衣洗澡的鏡頭,也是當年居民們真實的生活場景。
寨城的建築密度之大,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細看寨城鳥瞰圖,裏面的樓房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形成了一個規模宏大的都市叢林。這裏的樓房基本不用打地基,一棟靠着一棟蓋,“抱團取暖”抵抗颱風等惡劣氣候。據統計,這裏的居民一度達到4萬人,以寨城0.026平方公里面積計算,人口密度高達154萬人/平方公里,絕對領冠全球。

一直到1970年左右,《大清律例》依然對寨城發揮着影響。1984年12月,中英兩國政府簽訂《中英聯合聲明》,這為處置九龍寨城的地位奠定了良好基礎。經過中英兩國政府協商同意,1987年1月14日,港英政府宣佈全面清拆寨城,同時表示自即日起香港法律同樣適用於此地。同日,中國政府發表聲明,從香港的繁榮穩定出發,對港府的有關決定表示充分理解。
經歷了大量艱辛的談判和鉅額的賠償,用了整整5年時間,才艱難地完成寨城的清拆。為了趕走居民,港英政府先是在寨城外築起圍牆、令居民出入不便,後又切斷已遷出户的水電,最後還拆除了城內架設沒幾年的路燈,使得寨城老鼠蟑螂滿天飛、缺水缺電缺光亮,越來越不適宜居住。最後,政府強行趕走了最後的釘子户,甚至有1名老年性工作者在遷走後自殺。1993年,整個寨城完成清拆,1995年在原址建設的九龍寨城公園開園。
可她卻以某種方式永遠“活”了下來
曾經的九龍寨城,是世界上最為知名的貧民窟,與維港對岸鱗次櫛比的高樓、異彩紛呈的霓虹燈形成了鮮明反差。當年的“寨民”因為便宜的房租和低廉的生活成本蟄伏於此,他們每日勤奮努力着,並且把自己的小孩送到寨城外的學校讀書,目的就是用奮鬥改變自身命運,徹底告別這座“人間煉獄”。

但正如圍城一樣,裏面的人想出來,外面的人卻翹首以盼想進去。這個國際大城市最為落後、醜陋的一角,卻有着獨特的魅惑力,吸引着世界各地的藝術家們紛紛前來探訪,並作為內涵複雜的文化符號,“活”在電影、動漫和遊戲裏,甚至具有了幾抹傳奇性色彩。可以説,在今日香港,言及寨城依然有很多觀點可以抒發,也能夠得到共鳴。
因為這裏,展示了人類利用空間的極致本領。寨城被譽為“20世紀最大的迷宮”,很多外人最感興趣的是,居民們如何在這個雜亂無章、失去秩序的環境之中,重新建立生活的秩序和規律,並把個人的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美國城市問題專家簡·雅各布認為,城市的生命力來自高密度和多元性,類似九龍寨城之類的貧民窟雖然破敗、生活不便,卻為最有活力和創造力的青年人提供了低成本空間,為他們立足城市發展、實現人生夢想創造了便利條件。近年來,在中國媒體關於“蟻族”“城中村”的大篇幅報道中,我們依然能感受到九龍寨城的樣本價值。
還因為這裏,有着更為濃郁的“人情味”。受條件限制,寨城居民們經常在公共區域提水、洗衣、做法,有了更多交流的機會,鄰里關係更加和諧緊密,這與高品質樓宇中“對門不知姓名、老死不相往來”的人際關係形成了反差。居民們還自發組織起來,巡防寨城保證安全,處理街坊的家常事務,一同操持紅白喜事。這種老舊社區的“人情味”,正是吸引各國探訪者的一個重要原因。
加拿大攝影師格瑞歌,這樣介紹自己拍攝寨城的初衷:“寨城的一切看似是錯配的,她缺乏一切可以定義為安樂窩的條件,但她確實是一個親密的社區,居民沒有我們所幻想的自卑,反而有股傲慢。”透過格瑞歌的鏡頭,我們看到碩大的飛機劃過寨城上空凌亂的天線,中年人躺在樓頂天台的椅子上小憩,小朋友在樓宇間來回跳躍、嬉笑打鬧,天台一角還有雜草在生長,處處充滿着生活的氣息,那種淡定從容的生活態度格外吸引人。
更是因為這裏,有着一股黑暗墮落的美。昔日的寨城是一個“三不管”的地帶,走進街頭巷尾,到處燈光幽暗、垃圾遍地,但恰恰是這種獨特的環境,營造出黑暗、壓抑的末世氣氛,與香港大都市的富麗堂皇構成了鮮明對照。加之這裏近乎百分百的無政府狀態,容許黃賭毒自由發展,也滿足了人們“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幻想。在一些藝術家眼中,逼仄的樓宇和狹窄的空間,是人類內心陰暗和悲觀的一面在現實世界的投影,是描述科幻、恐怖、犯罪和靈異文化的最好背景。用攝影師格瑞歌的話來總結,“寨城消失後成為神話,滿足了人們的各種想象。”
存在時,她是一座貼着複雜標籤的貧民窟;消失後,她卻成了一座文化的聖殿,一個永遠的傳奇。留存在人們頭腦中的九龍寨城,註定還要活躍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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