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之2017德國大選:極右翼選項黨成最大“冷門”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揚之】
四年一度的德國議會大選塵埃落定,德國戰後第十九屆議會誕生。
基民盟/基社盟(CDU/CSU,合稱聯盟黨)獲票32.9%,雖保住了議會第一大黨的地位,但結果遠遠低於預期;比上屆選舉相比,支持率減少了8-9%。默克爾雖然連任成功,但她領導的姐妹黨卻開始了歷史性的下滑。真可謂,成亦默克爾,敗亦默克爾。
社民黨(SPD)在新旗手馬丁·舒爾茨(Martin Schulz)同志的率領下,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卻只能勉強保住“20%黨”的帽子,僅獲得20.6%的選票,創下了歷史新低,成為本次大選的完敗者。有鑑於此,舒爾茨宣佈社民黨將選擇下野,不再加入新的大聯合政府。
兩大黨丟分,這在預料之中;默克爾將再次被授權組閣,這也早已無懸念。本次大選真正的看點在於其他四個黨派的“銅牌”爭奪戰。
上次大選自民黨(FDP)出局後,左翼黨(Die Linke)和綠黨(B90 /Die Grünen)曾為少了一個對手而暗自竊喜。未曾想,今年大選,不僅自民黨在“少帥”林德納(Christian Lindner)的領導下,經過四年的谷底掙扎,完成了“王者歸來”的大業(得票10.6%);而且,四年前才成立的右翼政黨“選項黨”(AfD),在反歐盟、反歐元、反移民、反伊斯蘭化的民粹浪潮中,也成功“登陸”,成為戰後第一個進入聯邦議會的極右黨派,並以13%的傲人戰績一舉坐上了第三把交椅。
選項黨的成功,可以説是本次大選爆出的最大“冷門”。

2017德國聯邦議會選舉結果(德國《明鏡》週刊網站截圖,觀察者網漢化)
默克爾:選項黨的“助產士”?
已故基社盟(CSU)主席施特勞斯(Franz Josef Strauß)曾説過一句名言:“我們的右邊不允許再有合法民主政黨的存在”(Rechts von uns darf es keine demokratisch legitimierte Partei geben)。意思就是,在德國的政治生態中,基社盟應該佔據最右的位置,以此攏住保守派選民。
的確,施特勞斯的“我之右,不存右” 在很長時間內一直是個事實。許多比基社盟更右的政黨均被劃為“極右”或“納粹黨”(如“國家民主黨”NPD),不是受到聯邦憲法保衞局(BfV)的監控,就是面臨被政府取締的窘境,或者自我淡化,自行消失。所以,基民盟/基社盟長期以來,特別是“六八運動”後,一直是德國保守派的大本營。
在德國的政治光譜中,代表左翼的“紅色”佔據的比例較多:傳統上進入聯邦議會的六個政黨中,有三個(社民黨、左翼黨和綠黨)屬於左翼陣營;代表保守勢力的似乎只有基民盟/基社盟這對姐妹黨;自民黨是個奉行自由主義的資本政黨,由於它忽而與聯盟黨聯合執政,忽而又與社民黨搭檔,所以也被人稱為政治“變色龍”,政治屬性較難確定。
默克爾擔任基民黨主席後,逐漸改變了本黨的保守色彩,大幅度推行“社民黨化”(Sozialdemokratisierung)。這雖然為基民盟/基社盟贏得了不少的中間選民,卻導致黨內保守信眾的不滿。基社盟主席澤霍費爾(Horst Seehofer)之所以在難民問題上一再叫板默克爾,不是因為他非要獨樹一幟,更不是因為他要爭權奪利,而是他已經感覺到默克爾的“左傾路線”對聯盟黨帶來的潛在危害:施特勞斯當年的“魔咒”正在失效,聯盟黨的右邊正在洞開,它所代表的保守基礎已開始動搖,再不改變策略,恐怕會積重難返。
澤霍費爾並未危言聳聽,選項黨正是鑽了默克爾的“左傾”空子,並在很短的時間內不斷坐大,甚至大有取代聯盟黨、成為新的保守派大本營的趨勢。
默克爾出生在路德教家庭,父親還是名牧師。但生長在社會主義東德的她,對左翼思想駕輕就熟,所以,在對付左派時,默克爾顯得遊刃有餘,而在堅持保守的傳統價值方面卻表現得頗為動搖和功利。以下例子很能説明這點:大選前不久,為了掃除日後選擇聯合執政夥伴時可能出現的障礙,她突然開放了本黨對“同性戀婚姻”的傳統禁忌,同意本黨議員今後對這個問題表決時可以“憑心投票”(Gewissensentscheidung)。
按照她的本意,此舉純屬權宜之計和選前姿態,只是為了迎合其他政黨以及社會上對同性戀婚姻(Ehe für alle)的開放態度。她堅信大選前聯邦議會肯定來不及對此進行表決。可惜她估錯了立法需要的相關時間,聯合執政夥伴社民黨抓住這個漏洞,短短數天內即在議會中發起表決,與反對黨一起打了一場速決戰。就這樣,一個內容關乎憲法原則(婚姻只在兩性之間)的決議在默克爾的投機和疏忽中匆匆通過。
默克爾的左傾路線以及執政風格無疑也為選項黨的誕生和壯大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沒有她的“拯救希臘計劃”和在歐元危機中的表現,沒有她在缺乏內外協調和準備的情況下就對難民大開國門的做法,選項黨絕對不可能有今天這樣的成果。因此,説默克爾是AfD的“助產士”,雖然有誇張的成分,但也不無道理。
AfD:“藍花” 情結還是“藍色”狂想曲?
2008年之後,國際金融危機未消、希臘債務危機接踵而至。當時,政治意志壓倒並干預市場規則:為了將希臘留在歐盟內,歐元國家以及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同意向雅典提供多次紓困貸款。由於這些措施涉及到納税人的錢,所以導致歐盟內許多知識精英和普通民眾的不滿。
在這樣的背景下,德國經濟學家貝恩特·盧克(Bernd Lucke)於2013年2月創立了“選項黨”。它的德文全名叫“Alternative für Deutschland”(縮寫:AfD),直白翻譯的話,就是“德國的另類選擇”。顧名思義,這個名稱要彰顯的是該黨對德國現有政治以及主流意識的一種“叛逆”,如:質疑歐洲一體化,反對歐盟單一貨幣政策,要求重新恢復德國舊貨幣——馬克等。
2015年夏,一場大規模的“難民潮“對歐盟形成強烈衝擊,也改變了德國的政治生態。默克爾在毫無準備和協調的情況下,向難民打開國門,為德國在全球贏得了極高的人道聲譽。但是,“歡迎文化”的熱情過後,難民帶來的伊斯蘭文化和本地的基督教文化的“不匹配”和“不適應”現象越來越明顯。瀰漫在德國社會中的不滿情緒也影響到成立才兩年的“選項黨”。
2015年7月,選項黨內代表經濟自由主義的原領導讓位於黨內的民族保守主義勢力,但不改的是該黨的“反派”角色。需要指出的是,此處的“反派”非指“反面”,而是對主流的“反動”。
選項黨的這個政治定位其實在它選擇的“黨色”中就有反映:雖然它是一個民族主義保守政黨,也常常被主流媒體和政治對手稱為“極右勢力”或“新納粹”,但它並未選擇象徵親近家園和土地的納粹傳統顏色——褐色,而是用淺藍色來代表自己。

圖片來源:選項黨
在德意志文化中,“藍”是浪漫主義的代表色,源自十八世紀詩人諾瓦里斯(Novalis)詩劇中的“藍花”(Blaue Blume)。“藍”不僅象徵着對美麗的追求,還包涵着面對現實痛苦時的某種“自戀感動”(narzisstische Gerührtheit)。這既是德國浪漫主義成功的前提,也是德意志許多悲劇和野蠻發生的温牀。
在當年的語境下,德國浪漫主義追求一塵不染的大自然,即所謂的“藍花情結”,其實也是對轟轟烈烈的工業化以及浩浩湯湯的現代化的一種感傷或失落反應。今天,新的一波現代化浪潮(全球化)再次給德國社會帶來迷茫和不安,於是,對往日安定時光的留戀情緒在百姓中漸漸瀰漫開來。選擇黨將“藍”作為黨色正是為了順應德國人的懷舊和守舊天性。
提到“藍色”,筆者情不自禁還會想到美國作曲家喬治·格什温(George Gershwin)的代表作《藍色狂想曲》(Rhapsody in Blue)。該曲之所以讓人着迷,很大的原因就是其將古典音樂(傳統元素)與爵士樂(現代元素)有機結合在一起的特點。
如果我們用《藍色狂想曲》的這個特色來對照選項黨的現狀,是否可以得出它“守舊有餘,暢想不足”的結論呢?的確,選項黨敏感地抓住了過去,但對世界未來的發展大勢和新的挑戰似乎還缺乏足夠的勇氣和睿智的綱領。
AfD究竟是哪路“好漢”?
回顧歷史,我們會發現:在過去的四十多年裏,德國的政治生態出現很奇怪的不平衡現象:上世紀七十年代初以來,聯盟黨之右的確如施特勞斯所説的那樣無右可存。雖然先後出現過諸如“共和黨”(Republikaner)、“自由公民聯盟”(Bund Freier Bürger)、希爾黨(Schill-Partei )、德國社會聯盟(DSU)等新的右翼政黨,但均未成氣候。
右翼勢力在德國之所以很難生存,有兩個原因:第一,納粹當年給德國帶來的災難使右翼思潮和勢力早已臭名昭著,民眾中即便還有保守思想和民族情結的存在,也在二戰後的長期壓抑中難以抬頭,更不用説形成政治力量了。第二,“六八運動”對納粹殘餘的清算以及對現代媒體的左傾影響。“政治正確”大行其道,“民族的”、“傳統的”很容易被扣上“極右民粹”和“新納粹”的帽子。
因此,有些人認為右翼思潮在德國很難再有發展的空間。2010年,隨着社民黨政治家薩拉津(Thilo Sarrazin)引發的那場有關德國前途的大討論,民調機構和政治學者忽然發現,德國的右翼基礎還是存在的,而且,它所佔比例甚至還不低,高達20%。
而“選項黨”的精明之處在於,它沒有選擇代表極端右翼的褐色,而是使用温和右翼的淺藍色;黨的代表人物也不是那些“光頭黨”成員,而是來自中產階層的“正經人士”,甚至完全可以被看作是從基民盟中分離出來的一部分人。
那麼,選項黨具體的政治訴求究竟有哪些呢?概括起來説,它反對歐元和歐盟,反對主流政黨,反對文化多元化,反對“政治正確”,反對代議制。當然,它不僅僅只是一味地反對,也有一些對普通德國人來説頗為“走心”的主張。
投票前一天,筆者信箱裏收到選項黨本區代表的傳單。我們不妨通過這份傳單上的內容來了解一下這個“極右政黨”的政治主張:
-國家和公民的安全:加強警力,改善警察裝備,提高警察待遇,擴大警察的執法權限。
-讓公民直接參政:學習瑞士,實行公投,公民有權改變和拒絕議會通過的法案。
-確保最低工資:用法律的形式保護最低工資,提高低收入者在勞資關係中的地位,以此減少貧困。
-在德國就得遵守德國法規:國家必須堅決反對在“多元文化”的名義下形成“平行社會”。
-婦女的自主權不容談判:伊斯蘭不屬於德國,穆斯林在德國必須按照基本法承認男女的平等地位。
-移民不是權力,而是特權:德國有權自主決定接收誰,德國應該按需接收有專長的外國人;德國絕不能變質,必須永遠是德國人的德國。
-保護邊境:歐盟的外部邊界已經不保險,申根協議基本失效;德國必須恢復對自己邊界的有效管控,同時保證歐盟內部的人員和物資的自由流通。
很明顯,這些主張中絕大部分是針對外國人的。在當前的語境下(難民問題、入室偷盜犯罪率高漲等),它們的確能觸動不少德國人的敏感神經。仔細推敲,選項黨的政治基調中的確透着當年納粹的遺風,即包裝成“民族”和“民生”這兩大要素。我們不得不承認,這兩個要素對任何國家、任何社會的民眾永遠都具有感召力。
其實,最令筆者擔憂的倒不是選項黨四年來的種種成果,而是主流政黨對“AfD現象”作出的自欺欺人的反應:一方面不約而同地對其進行大肆的圍剿和共誅,每次電視辯論,選項黨代表無一例外地成為其他各黨的羣毆對象;另一方面又試圖淡化其影響力,輕描淡寫地稱其為“抗議黨”(Protestpartei),意思是它不會有太久的政治壽命。筆者認為,正是主流政黨以及主流媒體的這種傲慢與偏見,才導致選項黨如此迅速的崛起。
結語
選項黨如此迅猛地殺入德國的政治中心,的確多少煞了默克爾成功連任的好風景。客觀地説,“默嬸”能走到今天這一步,不能不説有她的過人之處。她的穩重和低調符合德國人的民族性格,在動盪的國際大環境中,穩定顯得尤為重要。
許多人問默克爾的“政治長壽”秘訣,筆者認為,這與她的一個“政治愛好”有關,那就是,把政治對手提出的、容易贏得民意的建議和主張變為自己的施政措施。在過去的十二年中,默克爾正是通過這種“釜底抽薪”的辦法削弱了對手,加強了自己。
在今後的四年中,默克爾定會繼續沿用這個手段,根據威脅的主要來源及時調整自己的應對策略。如果選項黨穩步發展,默克爾完全可能暫時放下主要政敵社民黨,實行右轉舵,把右側失去的地盤重新奪回來。
這意味着,選項黨現在的口號,將來或許會在經過改頭換面後變成基民盟/基社盟的主張,“主導文化”這個老調估計會被重新彈起,對難民的“歡迎文化”將進一步收縮,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會贏得更多的市場。
筆者並不認同選項黨的許多政治主張,但認為,在基民盟/基社盟的右方出現一個更右的政黨,對平衡德國目前的政治生態並不一定是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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