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木:“一帶一路”與世界治理的中國方案(上)
【本文原載於《世界經濟與政治》2017年第8期,觀察者網將全文分上中下三篇刊發,本篇為上篇】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張文木】
2013年9月和10月,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分別提出建設“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即“一帶一路”的倡議。2014年3月,習近平應德國科爾伯基金會邀請,在柏林發表重要演講時提到“中國方案”。他説:“我們將從世界和平與發展的大義出發,貢獻處理當代國際關係的中國智慧,貢獻完善全球治理的中國方案,為人類社會應對21世紀的各種挑戰作出自己的貢獻。”1
一 能引領世界的民族對世界貢獻的首先是世界觀
2017年5月14日,習近平出席 “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峯論壇開幕式並發表主旨演講,向世界全面闡述了中國政府“一帶一路”倡議與世界前途的關係及藴含其中的當代世界治理的中國方案。習近平指出:
當前,中國發展正站在新的起點上。我們將深入貫徹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的發展理念,不斷適應、把握、引領經濟發展新常態,積極推進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實現持續發展,為“一帶一路”注入強大動力,為世界發展帶來新的機遇。
“一帶一路”建設植根於絲綢之路的歷史土壤,重點面向亞歐非大陸,同時向所有朋友開放。不論來自亞洲、歐洲,還是非洲、美洲,都是“一帶一路”建設國際合作的夥伴。“一帶一路”建設將由大家共同商量,“一帶一路”建設成果將由大家共同分享。2
習主席提出的“一帶一路”是一個偉大的構想。一個民族要走向世界,首先給世界貢獻的不是國內生產總值(GDP),而是世界觀。如果一個民族沒有比以前引領世界民族更先進的世界觀,這個民族就無法走向世界,更不能引領世界。我們過去常説英國走向世界是由於英國人為世界提供了工業革命。這個説法不夠準確。實際上,英國人提供的是比以往更為進步的世界觀。
在歷史上,中國曾經有自己的世界觀。儒家文化有很多先進的東西。比如,一箇中心為“忠”,兩個中心為“患”。再比如,中國人對福的理解,“福”,示(礻)字旁,《説文》:“示,神事也。”3崇拜之意。為什麼要拜一口田?一口田意味着你必須守住自己的本,但也不能貪。沒有吃的會餓死,這叫唯物論;但吃得過多會撐死,這叫辯證法。不守本的人是不幸福的,守本就是守好“一口田”;“田”太多了要撐出毛病,也不幸福。
作為國家來説,要有主權,這是國家的“一口田”,必須死守;作為個人來説,要有自己的立業之本。國家之福在於不屈服、不擴張。不足和過度都不是福氣,這就是中國文化,也是中國的世界觀。
中國的世界觀產生於中國人固有的實事求是精神。我們常説“事情”“事理”等,不管是“情”還是“理”,在中國人這裏都得讓位於現實中的“事”。不知生,焉知死,現實的總要高於天邊的。天下道理,須出自“實事”,天下“致知”必先“格物”。歷史上大凡有生命力的民族都是注重事實求是的民族。
可見,沒有文化和世界觀是享不了福的,這不是錢的問題。國家提供了巨大的生產力,但如果的世界觀不到位,那發展不了。我們可以比較一下德國和日本,兩個國家都犯過錯誤,但是它們對錯誤的認識完全不一樣。原因就在於民族的文化高度上。德意志民族犯錯誤,能夠跪下來認錯,這是有文化底藴的人才會做的事情,結果德國現在成了歐洲的中心。但日本就不同了,從靖國神社出來還趾高氣揚,這是沒有文化的表現。沒有文化,就沒有高水平的世界觀,這對一個民族來説是災難性的。
在世界上,中國是一個有特殊優點的國家。中國文化確實有很強的韌性,它表現在這個民族堅守“一口田”,又決不擴張,這是中國傳統文化非常重要的一個特徵。這個特徵使得古老的中華民族發展至今。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相比,中國人講究一箇中心,這是中國誓死堅守的原則,因為中國人的經歷跟西方人不一樣。
中國人對於統一的認識要比西方來得早且深刻,這是由於中國人比歐洲人先經歷了分裂的苦難,250多年的戰國時期讓中國人深深地認識到分裂沒有任何好處。西方從古羅馬開始有900多年的和平期,這使歐洲人不珍惜大一統的價值,反倒熱衷於搞分裂。羅馬帝國解體時大家歡欣鼓舞,這下能建立小國了,有機會也噹噹國家領導人了。結果導致歐洲從心臟開始破碎。地區破碎不怕從周邊破碎,就怕從中間破碎。如果從中間破碎,就很難修復,一碎就是千年。中國200多年的戰國時代就是從山西破碎即“三家分晉”開始的。
歐洲也是從意大利北部和德國南部的交界處開始的。公元800年,查理大帝(Charlemagne)將羣雄紛爭的歐洲歸於一統,其歷史貢獻類似中國的秦始皇,可在不到半個世紀的時間裏,統一的歐洲就被查理大帝的三個“崽賣爺田不心疼”的孫子糟蹋了,公元843年他們竟用一紙《凡爾登條約》4將歐洲一分為三,這不僅奠定了後來意、法、德三國的雛形,而且在歐洲大陸地緣政治中深埋了極難修復的破碎性的根基,這反過來為歐洲綿延千年之久的混戰及為地處歐洲大陸邊緣的不列顛島國最終成長為世界大國提供了天然的地緣政治條件。
面對同樣的事件,中國人就幸運得多。公元前403年,周天子威烈王正式分封韓、趙、魏為諸侯,由此導致國家分裂,戰國紛爭。好在此種亂局於公元前221年為秦王嬴政定為一統,中國由此有了在亞洲迄今不能撼動的主體性大國地位。5歐洲周邊大國多,兄弟鬩於牆,外人得利。美國怎麼打起來的?就是由於歐洲內鬥。1803年法英宣戰,拿破崙就把路易斯安那拋給美國;1853年俄國跟英法打克里米亞戰爭,俄國失敗後又將阿拉斯加拋給美國,讓美國撿了大便宜。西班牙、法國、俄國也是如此,其中英國獲利最大。
國家分裂也與金融過度膨脹息息相關。凡是分裂的地方都是金融資本發達的地方,因為金融資本需要分裂,社會越分裂就越需要錢,利益集團越多就越需要借錢。雙方打過來打過去,金融資本兩頭賺錢。人們常説,人跟錢沒有仇,但錢跟人是有仇的;人不吃錢,但是錢要吃人的。社會越分裂,商人越高興,人不打仗,就沒有人需要錢,這樣貨幣商人怎麼掙錢呢?
中國人比較早地認識到分裂與金融資本的關聯性。大貨幣商們為了贏利把當時的中國弄得四分五裂。中國對這一點認識得很早並形成了今天看來是值得肯定的重農輕商的傳統,這也是中國古代防止經濟“脱實向虛”的有效經驗。秦始皇與大貨幣商呂不韋的鬥爭就是世俗皇權與金融勢力的鬥爭,秦始皇贏得了這場鬥爭。“呂不韋現象”和今天的華爾街現象同出一理,而特朗普不可能贏得這場鬥爭。
中國人尚“一”,對“二”是反感的,認為“國不堪貳”6。西方人相反,喜歡“二律背反”。“二律背反”是德國哲學家康德(Immanuel Kant)的發現,但康德之後的德國人多喜歡主張“對立統一”的黑格爾(G.W.F. Hegel)。中國人説“二”時,用“雙”“對”“倆”來表達,一定從統一的角度來説,這就是中國文化。
正是由於這一點,中國文化在當時的歐洲就受到許多思想家的熱捧。我們曾給中世紀的世界提供的是一個完整的世界觀,包括現在的公務員制度以及四大發明等。所以,要想引領世界,沒有新的世界觀和更為先進的文明形式,是不行的。中國就是這樣一個曾經引領過中世紀世界文明的國家。
馬克思説:“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結構是從封建社會的經濟結構中產生的,後者解體使前者的要素得到解放。”7到了近代,中國開始落後。與遊牧經濟比較,中國的小農生產方式是先進的,但與工業經濟比,當時中國就比較落後了。英國通過工業革命在創造出巨大的生產力的同時,也向世界提供了比封建社會更先進的世界觀:反封建、自由貿易、主權至上,特別是個人自由的觀念,這些都是比封建意識更進步的世界觀。
封建社會比奴隸制進步,資本主義比封建社會進步。在資本主義社會,商品面前人人平等,都是“上帝的選民”,這既是對人的大解放,也是英國給世界提供的比封建意識更進步的世界觀。這個世界觀讓世界耳目一新,正是這樣一個世界觀才讓世界接受了英國並使英國在相當的時期裏成為引領近代文明的國家。所以我們不能只説工業革命和貿易革命,應當從世界觀進步的視角認識英國成為世界性大國的原因。
二 大國的衰落首先是世界觀及世界治理能力的衰落
但是,這樣一種世界觀在給世界帶來了巨大進步的同時,也有很大的侷限性。英國工業革命為世界呼喚出巨大的生產力,同時也給世界帶來巨大的災難。這個災難從某種意義上還與封建意識有聯繫,這就是對殖民地的爭奪、佔領、統治和剝削。馬克思説:“他們的這種剝削的歷史是用血與火的文字載入人類編年史的。”8
英國對殖民地治理的比較典型的樣板是印度。研究印度而不研究近代英國無異於盲人摸象,沒有抓住要害。英國對印度殖民地僅存的一點建設性,是服從其高度壓榨目的的。英國在印度是極端的本位主義。因此,在英國殖民統治下,印度沒有任何獨立性。印度發展落後,是因為英國全面摧毀了印度的生產力。英國對印度的“幫助”,僅限於英國中心的需要。
以消滅印度的主體性為代價是英國做得非常不好的地方。印度早年絲綢技術比英國先進,產品在英國很有市場,英國有意識地摧毀印度精細的紡織品,轉而在印度傾銷英國生產的粗呢絨。英國以利益掛帥,追求剩餘價值,而不是以當地人的實際需要為重。
英國對印度的摧毀是全面和深度的。
第一,在地緣政治上,英國摧毀了印度的國家統一性,使印度國內分成了很多小邦。去過印度的人會發現,印度的護城牆很多,但都不長,這就説明印度是分裂的,如果一個國家過度破碎,那麼這個國家也就沒什麼希望了。英國希望並強化了印度的分裂,破碎的印度更有利於英國統治和操縱。不僅如此,英國在離開印度時,還讓緬甸、巴基斯坦、斯里蘭卡獨立了。在印度北上、東進和南進的路上由此設置了障礙。有意在中印和印巴邊界設出爭議地帶,為印度向北與中國和巴基斯坦產生地區衝突埋下伏筆。為什麼是向北?因為將印度力量牽制在北面,對英國人控制印度洋有利。
第二,在所有制上,英國把印度的封建所有制都保留了下來,從而使印度的所有制更加破碎和複雜。英國離開印度時,直接將權力交給他們選中的尼赫魯(Jawaharlal Nehru),這使印度獨立失去了革命過程。私有制是生產力發展的最堅硬的障礙。在印度,國家對土地並沒有所有權,土地由地主控制。如果印度要修路,要先從地主手裏購買地權,這就提前消耗了大量投資。比如修路,可用於買地權的錢就佔了投資的大部分,而真正用於修路上的資金就會嚴重不足,投資者和生產者兩頭都缺乏資金,中間部分(比如地主)卻大量中間截留,這就使其經濟建設缺乏可持續性。
第三,英國肢解了印度的靈魂。印度的民族節日有很多,影響也很大。這些都是英國人有意識培養的。不僅如此,英國在印度還抬出“聖雄甘地”,目的是扶持一個沒有革命性的意識形態。英國宣傳的甘地最大的特點就是拒絕革命。英國就是用這種所謂的“普世”價值消滅了印度的革命性。而像印度這樣的國家如果不經歷革命,就很難發展起來。英國和美國都不強調自己是一個多民族國家,卻鼓勵印度保留民族成分的複雜性,盛讚印度的多種族的“包容性”。這讓印度很多事情都幹不下去。馬克思説:
印度失掉了它的舊世界而沒有獲得一個新世界,這就使它的居民現在所遭受的災難具有一種特殊的悲慘的色彩,並且使不列顛統治下的印度斯坦同自己的全部古代傳統,同自己的全部歷史,斷絕了聯繫。9
英國這種絕對利己的世界觀,既成就了世界,同時也毀滅了世界。印度就是英國世界觀給世界提供的典型文本。英國給世界帶來的進步讓它為世界所接受,但是當這個世界帝國的進步性釋放殆盡時,它帶給世界的壞處——殖民災難——就顯現出來了,這是世界所不能接受的,於是世界治理就需要繼續前進,要有新的替代方案。
不只是英國有殖民地,整個歐洲都有殖民地。英國乃至整個歐洲不僅大量掠奪土地,還販賣黑人、華人。在歐洲列強大量瓜分殖民地時,非洲、拉丁美洲被毀,歐洲卻因此在損人利己的基礎上強大起來。為爭奪海外殖民地而引起的兩次世界大戰對英國乃至整個歐洲都是災難性的。
這就出現了一個問題:英國乃至整個歐洲受到戰爭重創、信譽掃地之後,誰來引領世界?此時,中國是什麼情況?第一次世界大戰後,中國還處於軍閥混戰中,中國共產黨也才剛剛誕生,此時的中國處在歷史的十字路口:既有可能走上像印度那樣的依附式的國家發展道路,也有可能走上獨立自主的社會主義國家發展道路。西方國家樂見中國成為另一個印度。而當時蔣介石建立的政權實際上就是印度模式在中國的移植。處於內戰中的中國根本沒有力量引領世界。
第一次世界大戰後,蘇聯和美國開始強大起來。蘇聯給世界提供的意識形態產品是社會主義和列寧主義,美國給世界提供的產品是比英國更為先進的資產階級民主。蘇聯和美國的共同之處是反殖民,不同之處是前者堅持人民民主,後者堅持資本民主。美國放棄了英國那樣的直接殖民方式,用貿易投資的方式控制前殖民地國家,將英國時期的宗主國—殖民地的剝削關係轉變為北方和南方的剝削關係。
在蘇聯和美國的推動和支持下,亞、非、拉一大批歐洲殖民地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紛紛宣佈獨立。當時引領世界的有兩種世界觀:社會主義的世界觀和資本主義的世界觀,這是當時世界上兩種進步的世界觀。這兩種世界觀均為世界所接受,新獨立的國家基於不同世界觀形成了兩個“陣營”。
很多人認為美國成為世界大國主要是有強大的生產力,又有謀略。解釋很不夠,因為只靠陰謀把世界拿下,這是小手段,沒有大道。立國要有道統,有了道統才能有法統,道在先,法在後。這個“道”就是正義和進步,道統是引領整個世界前進的動力。進步的世界觀反映的就是進步的道統。
道統的進步性在於它的人民性。古代的中國曾經引領過世界,英國也曾經引領過世界,但是當一個國家失去道統時,就不能再帶來正義和公平,這個國家就會衰落。比如,英國當時的世界觀比封建社會的更具人民性,因而有更多的公平正義,英國就發展起來了。但是當它失去人民性的時候,其弊端就出現了,這個國家就開始衰落。
與英國相比,蘇聯和美國是因為它們在不同程度上給世界帶來了更具人民性的世界觀才開始強大的。可以看到,美國和蘇聯都抓住了道統,而蘇聯的道統即社會主義上比美國更具廣泛性。
美國和蘇聯在發展到一定程度後,就開始走下坡路,其原因就在於失去了他的道統。比如,蘇聯實行社會主義,這是好的方面,但是後來蘇聯開始對外擴張,並且開始和美國角逐世界霸權。在這種情況下,蘇聯的道統就開始異化,成為社會帝國主義,搞世界擴張,此後,蘇聯開始走向衰落。
(未完待續)
註釋:
[1] 《習近平在德國科爾伯基金會的演講(2014年3月28日)》,載《人民日報》,2014年3月29日,第2版。
[2] 習近平:《攜手推進“一帶一路”建設》,《人民日報》 2017年5月15日,第3版。
[3] [漢]許慎:《説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7頁。
[4] 公元843年,法蘭克王國查理大帝的三個孫子在凡爾登簽訂劃分領土的條約。規定長孫羅退爾( Lothar,約795~855)承襲皇帝稱號,並領有自萊茵河下游迤南,經羅訥河流域,至意大利中部地區;查理(Charles Le Chauve,823〜877)分得埃斯考河、馬斯河以西地區,稱西法蘭克王國;路易 (Ludwig der Deutsehe,約804-876)分得萊茵河以東地區,稱東法蘭克王國。
[5] 毛澤東非常重視秦王嬴政的這一貢獻。1964年,毛澤東會見外賓時説,我贊成秦始皇,不贊成孔夫子。因為秦始皇第一個統一中國,統一文字,修築寬廣的道路,不搞國中之國,而用集權制,由中央政府派人去各地方,幾年一換,不用世襲制度。1973年他在寫給郭沫若的《讀〈封建論〉》一詩中説:“勸君少罵秦始皇,焚書事業要商量。祖龍魂死秦猶在,孔學名高實秕糠。” 薜澤石:《聽毛澤東講史》,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第77、83頁。
[6] “國不堪貳,君將如之何?”李夢生:《左傳譯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頁。
[7] 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783頁。
[8] 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783頁。
[9] 馬克思:“不列顛在印度的統治”,《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6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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