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寧走讀大運河：城市邊緣兩弟兄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房寧】

【從3月1日至4月底，房寧老師及其團隊沿京杭大運河徒步3000多華里，從北京到杭州。本篇為其走讀大運河系列筆記中的一篇，其他筆記，觀察者網將為讀者陸續選登。】

改革開放推動了中國的工業化、城市化，近40年的快速發展徹底改變了中國社會的面貌。改革開放幾乎改變了所有中國人的生活，在所有中國人中間，生活發生了最大變化的羣體似乎是中國人中最大的羣體——農民。40年前，我本人也是他們中的一員。

40年前中國有8億人口，其中7億是農民。40年後中國的城市化率超過了50%，這意味着近13億中國人中間有7億住在了城市裏。當然，住在城市裏的人身份還是不一樣的，城市居民之外又有了一個獨具時代與中國特色的新羣體——農民工。他們亦工亦農，到城裏務工則是城市新工人、新居民，回到家鄉務農則為農民。

工業化、城市化進程中農民及農民工的命運、際遇是不同尋常的，也有諸多爭議。有人説，農民工扛起了中國的工業化，他們是為中國發展默默做出最大貢獻而得益最少的一羣。但也有人説，隨着工業化和城市化進程，城市周邊農民因土地升值，在徵地拆遷中獲得了巨大收益，這羣農民甚至是中國改革開放最大的受益者。情況究竟如何？走讀運河路上對此有許多直接的觀感。

運河上的倉庫——北倉

從北京通州到天津北辰為京杭大運河6個河段之一的北運河。離開北京經武清便進入了天津近郊的北辰地區。北運河在北辰地區最著名的水利設施便是屈家店水利樞紐，這裏同時還是運河上著名的倉庫——北倉所在地。

屈家店水利樞紐（作者供圖，下同）

人們一提京杭大運河，常以為就是將江南各種物質運至北京。實際上，運河一路流淌三千餘里，對整個華北、江南經濟社會起到的是互通有無、調劑餘缺的作用。運河漕運既有南來也有北往，物資沿運河聚散。運河沿線主要有四種設施：碼頭、鈔關、閘壩和倉廒。碼頭停泊漕船，鈔關征收税款，閘壩是水利設施調劑水流，倉廒儲藏糧草物資。這樣，大運河便溝通南北，調劑四方，把國家、社會連為了一體。在中華民族的形成和發展的歷史上，京杭大運河真正稱得上是一條“母親河”。

千里運河上有許多名勝往往就是集碼頭、鈔關、閘壩和倉廒為一體的，如北京的張家灣，山東的臨清、濟寧，江蘇的淮安、揚州等等。天津的北辰也是這樣一個臨河重鎮。屈家店閘調節北運河和永定河兩條大河，夏天汛期來臨控制永定河水並將北運河洪水排向永定河入海。屈家店附近運河北岸上便建有史上著名的北倉，北辰的北倉鎮也因此而得名。

北倉除去貯存天津所需物資外，同時也是京外主要的儲備倉庫。1860年的英法聯軍和1900年八國聯軍都是從天津登陸，然後沿北運河攻入北京的。1900年八國聯軍攻佔南倉、北倉以及香河一帶重要物質儲備庫，是清政府和清軍迅速失去抵抗意志的原因之一。

北倉一帶設立重要物資儲備和集散倉庫，還有氣候水文上的原因。

中國北方四季分明，夏天雨水集中，冬春兩季十分乾旱。北方運河頗有季節河流的特點，每年汛期一過河水迅速減少。由於氣候水文原因，北方漕運也具有季節的週期性。富水的夏季用大型帆船趁水多集中運輸，當年京杭大運河上的漕運大船一般能達到30噸；到了冬春枯水季節，運河漕運便換成小船運輸。

根據這樣的氣候水文條件和運輸模式，就需要在運河重要的渡口、碼頭附近修建大型倉庫作為物流的集散地。天津著名南倉、北倉就是在這樣背景下修建的。前些年有個著名的電視劇《天下糧倉》，據説劇中許多故事就是取自北倉廒。

“幹一天算一天”和“等拆遷”

北辰近年來發展很快，四處可見大片大片區域在拆遷和建設。那天走到北辰一個叫王秦莊的地方，這裏離中心城區已經不遠了，但街道、屋舍一切都顯得很陳舊，一切像是還停留在上世紀80、90時代。穿村而過的時候，不時看到拆遷的公告，原來這裏已經列入開發區規劃，即將進入緊鑼密鼓的拆遷階段。

王秦莊

走到王秦莊已近中午，早上出來的早沒吃東西，這時候感到有些餓了，隨便走進一間路邊小店，準備打打尖兒。

這是一間十分簡陋的小餐館，以拉麪、烙餅一類的中式簡餐為主，也可以攤上個雞蛋、炒個土豆絲什麼的。小店就一間屋子，一半當作廚房操作間，一半擺上幾張桌子算是餐廳。店主人是一個胖墩墩很結實的小夥子，店裏店外就他一個人，一會兒拉麪，一會兒烙餅，時不時還炒上小菜。好在店裏客人不多，小夥子倒也不算太忙，沒事的時候就坐下喝茶，和客人聊天。

我見有烙餅，就問小夥子能不能給我做個炒餅，小夥子説沒問題，就準備上了。我正等的工夫，外面風風火火闖進一個小夥子，一身黑衣，小臂上還有刺青，手腕上掛着手鍊，板寸頭顯得很精幹，就是肚子已經有些微微隆起。他進屋就喊：“來盤炒飯，一個啤酒，趕緊着，我還要接着打牌呢！”看樣子他是這裏的常客。

這時屋裏沒有別的客人了，趁等飯的功夫，我和小夥子搭起訕來。穿黑衣的小夥子姓張，是本村人，説話很快。我問他打什麼牌呀？他爽快地答道：賭博呀！他頗有點得意地説：“我今年38了，從來沒有正經工作過，就愛好賭博，可稱得上職業賭徒。”看他的爽快勁兒，我也來了興致，就和他聊上了。

我對他説：“聽你這口音可不太像本村人呀？”天津這個地方方言很有意思，相聲裏愛説的那種有點天然滑稽的天津話，實際上僅限於天津城內，天津四郊五縣的方言都不是那樣的。據説，這和當年李鴻章率領淮軍在天津訓練北洋新軍有關。

小張説：“是的，我父親是天津的知青，當年下放到這村，後來因政策的原因弄得我現在既不是居民，也不算農民，一直也沒有正式工作，到現在也沒娶媳婦，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説到這兒，做飯的小夥子也加入了進來。

做飯的小夥子姓樊，是河北邯鄲大名人氏。小樊原本是個木匠，一直跟着家鄉的建築隊在外打工。近年來經濟下行不景氣，建築隊經常拖欠工資，不得已流落到這裏租了一間房子開起了小飯鋪。我問他生意如何，小樊説實際落下的錢和在建築隊做木工差不多。看樣子小樊是個聰明能幹的人，他飯做得不錯，炒餅挺好吃。小樊説：“我比小張還大一歲，今年39也沒有媳婦。”

聊着聊着我問起他倆人將來有什麼打算，小樊説不知道，幹一天算一天吧。小張説等拆遷。小張説，父親給他在村裏留下了一幢平房，房子不大，連房帶個小院一共150平方米。現在村裏已經開始拆遷了，正在談判補償問題。顯然，小張的未來就在這次拆遷補償款上了。

我問小張：“房子加小院補償款，你的心理價位是多少？”小張笑了笑，不作答。我想了想，伸出一個手指，説：“你不説，我也知道，你心裏就是這個數”，小張眉開眼笑，説：“叔，您還真説對了，就這個數！”我也笑了。一旁的小樊有點不解，問“這一個數是多少呀？”我告訴他：一千萬。小樊困惑地説：“喲，這麼多呀？！”我説：“這是小張心裏的價位，還需要爭取。但根據我的經驗，北辰這個地方現在恐怕拿不到這個數，但七、八百萬還是有可能的。”小張也表示認同。

説話之間，我的炒餅、小張的炒飯和啤酒都吃完喝完了。小張抹抹嘴説差不多了，該打牌去了。臨走我對小張説：“祝你好運，多拿點拆遷款，但也不別太堅持，見好就收，別當‘釘子户’。”小張説：“謝謝叔，聽您的。”我又説：“拿到錢就別飄着了，做點小生意，最重要的是娶個媳婦。”小張樂呵呵地走了。

小張走後，我和小樊又聊了一會兒。言談中，我感覺到表面上敦厚隨和的小樊內心裏是十分孤寂的。他一個人白天就在這間屋子忙活，到了晚上就睡在房間後面隔出的一個十分狹窄的小間裏。他在這個村裏沒有什麼熟人，我問他：“你在這裏開店有沒有人找你麻煩？”他説還好，和周圍居民和管理人員還算相安無事。我也看得出小樊心腸好，為人實在，是不會惹什麼麻煩的。小樊與外界溝通的渠道主要是手機，他有微信，我們倆還留了微信。

時間不早了，我要繼續上路了。臨走忽有些不捨，就和小樊留了張合影。小樊見我對抻面感興趣，特意為我表演了抻面，他十分熟練，幾下子一團面便抻成了一大把麪條。

鄧麗君的《甜蜜蜜》

從王秦莊走出來，不久就進入了天津城區。北運河在天津站附近匯入海河，海河兩岸風光旖旎，風格迥異的海河橋，岸邊異國情調的古建築，真是漂亮。順着沿河風光帶走向南運河的起點，這一路上真是享受。徒步運動的好處是可以思考，一邊走，一邊看，一邊想。那天下午一路瀏覽着海河風光，小樊的身影卻不時浮現，也許是因為這美麗的城市是千千萬萬個小樊、千千萬萬默默無語的農民工建造的吧？！

邂逅小樊後，我們還時常有微信聯絡，有時他會忽然問上一句“你們走到哪裏了？”有意思的是，小樊會時常談到鄧麗君，甚至會在微信上給我發鄧麗君的歌曲，看得出他非常喜歡鄧麗君。一天我忽然想起，鄧麗君祖籍就是河北大名。

當然，我也知道小樊喜歡鄧麗君更多地不是因為“老鄉”的原因，而是因為她的歌。鄧麗君是世界華人華語工業化時代的首席歌手。鄧麗君唱出了工業化時代人們的感受和嚮往，無數經典的歌聲或激盪或撫慰着人們的心靈。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記得有一次在曼谷湄南河的遊船上，一船人絕大多數是大陸游客。那天和往常看到的情況是一樣的，大陸游客成羣結隊而來，呼朋引友，高聲談笑，一上船便衝向自助餐，頓時風捲殘雲。酒足飯飽之後，遊船前甲板的節目就開始了，在美豔的泰國舞女、歌手帶動下，大家不一會便進入了狂歡狀態。忽而一位泰國小姐用純正的普通話唱起了《甜蜜蜜》，頓時又是一片歡騰！

哎呀！這一刻我忽然對這首耳熟能詳的歌曲有了新感受。是啊，看着這一羣忘形的同胞，他們那麼開心，生活真是太美好啦！用搖曳在春風裏的花兒形容此刻人們盪漾的心情多麼貼切，多麼生動！

小樊也喜歡鄧麗君，我沒問過他聽《甜蜜蜜》時的感受，但我想也許另一首歌更適合他的心境：“雲河呀雲河，雲河裏有個我，隨風飄過，從沒有找到真正的我。一片片白茫茫遙遠的雲河，像霧般朦朧地掩住了我，我要隨着微風飄出雲河，勇敢地走出那空虛寂寞。”

希望鄧麗君的歌聲能夠撫慰小樊的孤寂，希望小樊好運能憑自己靈巧的雙手創造甜蜜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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