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燦榮:特朗普的亞太戰略應該還沒有成熟
【採訪/觀察者網 小婷】
日本、韓國、中國、越南、菲律賓,APEC會議、東亞峯會——特朗普這趟亞洲之行着實不輕鬆。
大家也都在翹首期盼,經過14天的漫長旅程,特朗普能夠拿出靠譜的亞太戰略來。畢竟這裏一直是美國確立大國領導力的主要舞台。
美國似乎對此也有所動作,特朗普出發前,無論是國防部長馬蒂斯還是國務卿蒂勒森,都在不斷鼓吹“印太”概念,似乎意味着美國的亞太戰略已經略有雛形,並且正在發生轉變。
然而現實也是嚴峻的:中國剛剛召開十九大,國家信心進一步提升;日韓之間因為歷史問題、朝核危機始終難以言和;印度自身面臨的困境和變量又是難以預測的;就是美國自己,也面臨一大堆問題:國際地位下降、經濟衰退,而就在特朗普行程剛剛開啓的11月5日,美國得克薩斯州發生槍擊案,共造成27人死亡……
這種情況下,特朗普能否描繪出一張亞太戰略圖,對未來的中美關係又會產生什麼影響?觀察者網專訪美國問題專家、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金燦榮,解讀特朗普的亞洲之行。

此次亞太行,各方都希望特朗普能夠拿出一個明確的亞太戰略來。圖片來源:新華網
**觀察者網:**這次特朗普亞洲行的路線是先日本、韓國,然後再到中國,接下來會去越南、菲律賓。從這個路線安排,我們是不是可以以此推測他此行的側重點,比如還是會首先考慮照顧傳統盟友日本和韓國,然後才是尋求和中國的合作?
**金燦榮:**我把特朗普亞洲行的目的分為三個,第一是鞏固盟友關係,日韓這兩站都有這個主題,這是他亞洲政策的基礎;第二是穩定和發展中美關係,這是他目前亞洲最主要的利益所在,也決定美國未來的發展;第三就是出席APEC和東亞峯會,保留美國的影響力,顯示美國的存在感,告訴亞洲和全世界我還是領導者。
對美國來講,對日、對韓關係其實是個恆量,雖然也有磕磕絆絆,但基本上很穩定。鞏固與日韓的盟友關係永遠是它在亞洲存在的基礎,實際上這個盟友關係已經存在70多年了。但未來它在亞洲的地位不取決於這兩個盟友關係,而是取決於中國。所以從長期來看,中國對美國來講還是最重要的。另外,美國存在於亞洲的多邊機制裏也是很重要,如果在多邊機制沒有存在感的話,美國的領導作用就無從發揮。
**觀察者網:**説到東亞峯會,之前特朗普的行程安排裏是沒有這一站的,還是在出發之後才加上的。
**金燦榮:**這個也很正常,特朗普好像不太喜歡旅行,他喜歡打高爾夫,亞洲行有14天,跑出來這麼長時間也是勉為其難了。加上菲律賓原來也是美國的殖民地,內心裏可能有點鄙視,覺得待一天就夠了。但是後來大概還是幕僚勸説他東亞峯會不能放棄,所以就延遲了。
**觀察者網:**但特朗普不是一個喜歡多邊機制的人,他可能還是更喜歡雙邊這種直接的關係。
**金燦榮:**這要分情況來看,經濟上特朗普不太喜歡多邊機制,但在安全上,他倒不一定。我們現在抓住兩個點,大概就好理解特朗普了。
第一,特朗普是民族主義者,英文叫nationalist,以前的美國領導人不管真假,都會裝成全球主義者(globalist),但特朗普的出發點就是美國優先(American First),買美國貨,僱美國人。這是他的第一個出發點,和特朗普打交道,一定要清楚這一點。
第二,特朗普實際上對安全很重視,這也是共和黨的傳統,不許挑戰他的安全底線。
所以和他打交道,一個是注意他的美國民族主義立場,一個是注意他對安全的關注,就把住脈了。

如何平衡美國在亞太的兩個重要盟友日韓的關係,一直讓美國很頭疼。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觀察者網:**剛才提到了美日韓同盟,在特朗普訪日期間,韓國總統文在寅曾對媒體表示:美韓之間是同盟,但韓日之間不是。作為美國在亞洲的兩個重要盟友,日韓之間經常會因為歷史問題、現實需求產生矛盾和掣肘,那麼美國該怎麼樣來平衡這兩個它特別在意的盟友之間的關係?
**金燦榮:**美國非常希望日美韓,再加上澳大利亞,形成一種真正的多邊互動機制,也就是我們所説的遠東小北約。美國想搞這個很多年了,也一直在推,但就是因為日韓之間的領土矛盾、歷史問題,還有一些戰略競爭,實際上一直就沒搞起來。
目前美國的戰略聯盟體系是四個雙邊體系:美韓、美日、美菲和美澳。過去幾年特別是在奧巴馬政府後期,其實他們下了很大的功夫讓日韓和諧,希望以美日韓三角為基點,再想辦法把別的國家拉進來成立亞洲小北約。當時韓國的朴槿惠政府也有點回應,日韓之間曾就慰安婦問題達成協議,但是現在的文在寅政府屬於左派,歷來對日本就不友好,在意識形態上和安倍不對路子,再加上最近慰安婦問題有一點凸顯,中國和韓國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提慰安婦申遺,日本很惱火,威脅退出教科文組織。
在朝核問題上,安倍政府和文在寅政府的態度也不一樣,安倍最近對朝鮮非常嚴厲,文在寅好像有點緩和,還有文在寅想發展與中國的關係,但中國對遠東小北約一向挺忌諱的,所以就導致他們的小北約大概是搞不成了。
**觀察者網:**特朗普這次亞洲行,最受關注的就是他的亞太政策。在出發前,白宮就不斷吹風,要用“印太”替代“亞太”,這個提法的改變是不是意味着美國亞太政策的重心,正從東南亞向東北亞和南亞偏移?
金燦榮:“印太”概念也不是今年才出現的。這個概念最早是由澳大利亞學者提出來的,迅速得到了日本、美國、印度學術圈的呼應,因為這個概念能夠把印度拉進來,而印度被認為是以後制衡中國的一支重要力量。但當時只是學界很高興,印度政府挺猶豫的,所以這個概念就消沉了一段時間。
最近這幾個月,美國的高官包括國防部長馬蒂斯、國務卿蒂勒森都不斷在提“印太”,日本、印度的呼聲也很高,所以又熱鬧起來了。
但我的總體感覺,特朗普的亞太戰略應該還沒有成熟,即便他在APEC會議上的闡述也只是初露端倪,因為大家都很期待他能給一個明確的、新的亞太戰略,現在也有新的概念叫“印太”,就拿來用一下,但特朗普的亞太政策還在發展中,原因有三點:
首先,特朗普的執政重心在國內,希望能夠在國內減税、發展經濟、解決移民問題,但是現在國內阻礙特別大,有點推不動了,可能再過個半年一年的,國內實在推不動時他的心思也許會放到外交上,但現在還在國內。
第二,特朗普的外交哲學是自相矛盾的,他自己是個經濟民族主義者,處處都要佔便宜,要美國優先,但同時又希望世界繼續尊它為領導,不是領導的行為方式,但又要大家稱它為領導,這裏面就有矛盾。
第三,美國在歐亞大陸有三個戰略重點:歐洲、中東和東亞,這三個重點怎麼排序,特朗普現在也沒有搞清楚。
所以他現在的外交有點不連貫,有一搭沒一搭的。這和奧巴馬時期很不一樣,首先奧巴馬的外交哲學是有點理想主義的,他特別關心核擴散、氣候變化、人權、善治這些問題,而這都是特朗普不感興趣的,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講,奧巴馬這一套全球主義的思維倒像個領導的樣子。
奧巴馬很清楚中國所在的亞太地區絕對排第一位,中東是有限撤出,歐洲交給歐盟來治理。在亞太,他實行戰略忍耐,故意把朝鮮問題放一邊,以中國為中心,把中國放在絕對的地位;而且對中國有比較完整的一套打法,主要有四點:第一,軍事上把60%的海空軍力量放在亞太,第二,經濟上和日本一起拉個朋友圈搞TTP,第三搞靈巧外交(smart diplomacy),説白了就是利用中國與周邊國家的矛盾牽制中國,特別是東海、南海矛盾,第四就是搞因特網外交,利用美國的網絡技術優勢滲透中國網絡。
但特朗普不一樣,我剛才講了,首先他心思就不在外交上,第二他的外交哲學有內在矛盾,第三他的戰略重點還沒有排序,在亞洲他又突出朝核問題,對中國好像又有防範又想利用,在心態上比奧巴馬複雜很多。
現在來看,奧巴馬的四個手法,特朗普保留了兩個,廢除了兩個,準備增加一個:依舊保持軍事壓力,保持美國在亞洲的軍事優勢,這個沒變;充分利用中國與周邊的矛盾,借力打力,這個也沒變,所以要發揮盟國的作用,還要拉攏印度,這個力度其實比奧巴馬時期還要大一點。廢掉的兩張牌一個是TPP,一個是因特網外交,因為特朗普削減了政府預算。需要注意的是,特朗普可能會新增加台灣牌,這是奧巴馬原來比較小心的地方。
**觀察者網:**您剛才也提到了印度,無論是它自身的發展還是西方的追捧,現在來看勢頭很好,這會不會提升“印太”策略的可能性?
金燦榮:“印太”的概念肯定會搞一段時間,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前途不明。從目前來看,印度的勢頭似乎很好,政治上莫迪集權比較成功,各方都很看好,他自己也很自信。但印度自身的變數太大了,如果印度經濟出現很大的問題,或者國內執政遇到很大的問題,那麼西方也可能覺得印度這張牌不值錢。我們需要注意這個概念,但也不用過分緊張,畢竟還有好多情況是我們想不到的。

當地時間2017年6月26日,美國華盛頓,美國總統特朗普與到訪的印度總理莫迪出席新聞發佈會,發表聯合聲明。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觀察者網:**無論是亞太還是印太,各方分析都認為美國亞洲政策的核心是遏制中國。在美國眼中,中國正越來越成為威脅,但中國的目的從來不是和美國對抗。在這種不同的心態下,接下來中美之間該如何相處?
**金燦榮:**我最近這段時間和美國朋友接觸,發現他們對中美關係還是不太滿意,尤其是一直是研究中美關係的人,現在對中美關係很不滿意,主要原因一個是他們對美國自己很失望,覺得美國現在亂七八糟的,另一個就是對中國的“失望”,認為中國的發展方向和他們期待的不一樣,中國走了一條自己的道路,而且越來越自信,在國際上也是頻頻出手,讓美國人覺得有挑戰。
中國現在有信心了,塑造中美關係的能力增強了,而且對中美關係現狀的滿意度也比美國人要高一點。特朗普上台九個半月時間,我們覺得中美關係比預期的要好一些,包括兩次首腦會晤、高層對話、具體合作,都是雙方關係不錯的證據。
對於即將到來的訪問,我的感覺是,中美雙方都很重視和期待,比較而言,美方的期待更具體一點,要拿到明顯的經濟好處,貿易上拿到幾個大單;朝核問題上,希望中國做出進一步向朝鮮施壓的承諾;在反恐上有進一步合作。
中國的期待好像比美國複雜一點,我們首先期待的還是中美之間能有一個比較積極的戰略定位,比如雙方承諾致力於構建建設性夥伴關係。這和中國文化、中國外交傳統有關係,我們要首先認為這個人可靠,然後才和他做交易。當然西方也看人,只是沒有我們看的這麼重。
除了積極的戰略定位外,中方的關注應該還包括兩個敏感問題:台灣和南海。兩岸關係現在本來就很微妙,同時我們正在和東盟談《南海行為準則》(COC),目前進展比較順利,和菲律賓、越南的關係也都還可以,希望美國在這方面也能夠給予配合。另外,中國為了讓積極的戰略定位能夠延續下去,也會希望促進一些具體的合作,比如經貿上,中美現在的貿易額有5000億,未來可以把這塊蛋糕繼續做大。
在地區合作上,中美之間也可以繼續拓展,比如阿富汗問題上中國是可以幫忙的。阿富汗內部有三支軍事力量:塔利班、北方軍閥和喀布爾政權,這裏面美國扶持的喀布爾政權是最弱的,但中國和這三者關係都不錯,未來可以出面協調搞個政治協商會議之類的。其他包括伊拉克、利比亞、敍利亞重建上,美國是有道義責任的,中國也可以在恢復重建上給予幫助。朝核也是一個合作點。
另外我前面講了,特朗普對經濟合作不感興趣,但是對安全合作一定感興趣,比如公共疾病、恐怖分子、網絡黑客等等。所以態度很重要,如果有心的話,中美之間還是能找到很多合作點的。
**觀察者網:**特朗普出發之前,美國白宮幕僚長約翰·凱利在接受美國福克斯新聞採訪時曾説:“中國的政府體系看來適用於服務中國人民。”這其實是美國官員甚至西方世界長久以來不願承認的一點,白宮幕僚長説這話的意味是什麼?
**金燦榮:**美國精英層本身是分裂的,以至於特朗普團隊也是分裂的。在這次特朗普出訪之前,美國商務部就否認了中國的市場經濟地位,然後蒂勒森跑到印度大談一通“印太”概念,還順帶批評了中國。所以實際上,特朗普這個團隊本身的聲音不一致,對中國的態度也不一致,這可能也是未來中美關係需要面臨的新問題。
因為美國現在分裂挺厲害的,所以我們就不清楚誰能夠代表美國的主流。比如説我們很尊重特朗普當選,想和他打交道,但是我們自然也有一個擔心,如果特朗普在國內地位不穩,我們和他打交道就有風險,可能會引起美國另一部分精英層的反感。
另一個新問題是,中國在十九大報告顯示出一種強烈的自信,這種自信在外交上的表現,就是中國要用自己的方式,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給發展中國家走向現代化提出另外一種選擇,要對人類做出新的貢獻。中國變得自信是個恆量,美國怎麼看待是個變量,如果他們把中國新展現的自信當作一種負面的挑戰,那對中美關係就不太有利,如果當作一種合作機會,那就很有利。
當然這些不是一次訪問就能解決的問題,而是需要長期對待。但經過這次訪問,中美關係在未來幾個月內應該會更加平穩,正面影響更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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