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默:昂山素季不需要符合西方的聖人形象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雁默】
特朗普的亞洲行結束了,但美國國務卿蒂勒森還有一程——緬甸。
這時候去緬甸,羅興亞問題是繞不開的,昂山素季恐怕是不得不見的。
緬甸那些事兒,在西方輿論裏已經沸沸揚揚。但是具有國際聲望的西媒,在討論非西方事務時,其主要毛病就是西式偏見與受眾誤導。西方俯視他們心目中文明落後,或是非西式自由民主體制的地區,西方媒體的慣性就是“價值凌駕真相”。舉凡一切不符西式的“自由、民主、人權”的,都是妖孽,批評隨意,反之,則是聖人,吹捧隨性。
這一點在涉華報道上,觀察者網的朋友肯定領教過很多,央視主播劉欣在十九大後批評西方媒體時説:西媒在報導中國時,總是出現某種謬誤,沒有説謊,卻也沒有説出全部事實。
昂山素季現象,大概是近年最典範的西式套路了,給她戴桂冠的,再潑她硫酸的,都是同一批西方輿論。
關於羅興亞人事件,如果你想在西媒裏找到兼具深度與全面的報導,真的是浪費時間。相對地,這位曾被西媒譽為“亞洲曼德拉”的東方女性,如何“墮落”成如今的低俗政客,這類的新聞剪裁與評論,充斥於西方主流媒體。
台灣媒體自然也有樣學樣,佔據西方受眾與台灣這種“次西方”受眾思想版面的,是“諾貝爾和平獎是否不該再頒發給活人”的熱烈討論,以及“羅興亞人被迫害得多麼悽慘”的片面新聞剪裁,而不是羅興亞事件的全貌。
我想了解事件全貌,卻總是被“西式人權價值”擋住了視線。
處境,才是最該關心的事
看現在昂山素季身上的兩個標籤,“聖人”與“冷血”,如果可以量化,昂山素季本身的改變幅度,肯定遠小於西媒給他的兩種極端評價。真實的她,從來都是介於兩種評價的中間點,與其説她變了,不如説是西媒一開始就看錯了聖人,現在仍然看錯了冷血。
紐約時報最近的一則評論《聖人的墜落:世界是否看錯了昂山素季》,引用政治心理學中的“確認偏誤”(Comfirmation bias)來反省西媒常常錯看其偏好政治人物的現象:“你對某個結果或者這種情況下的某個人是好是壞,有了先入為主的看法。”講得那麼學理,不如簡單講,西媒對非西方事務,常常充滿“聖母”視角下的偏見吧?

西方媒體曾經大力“吹捧”昂山素季,圖片來源:見作者簽名
新聞的產生方式,與歷史敍事的產生方式,有一定程度的類似:觀點是編修素材的剪刀,立場是什麼,被剪輯出來的成品就是什麼。
當我們閲讀秦始皇嬴政的“焚書坑儒”事件時,讀到的主要是儒者觀點下的敍事,但若我們想深入探討,追尋事件全貌,首先應確認的是,焚什麼書?坑什麼儒?然後再考察當時的政治大環境,嬴政的政治習性、執政危機、政敵動向,儒者為何站在當權者的對立面,有沒有偽儒者?或嬴政整肅的主要對象究竟是儒者還是方士?等等等等。
換言之,瞭解決策者的處境,才是真正的重點。但在西媒解讀下的羅興亞事件與昂山素季,一如“焚書坑儒”的儒者敍事: 焚書就是不對,坑儒更是令人髮指,嬴政是萬惡之淵藪,然後呢?就沒有然後了。
《紐約時報》回頭檢視昂山素季的聖人建構現象,赫然發現,其實這位自由民主價值的典範人物,早在2013年接受BBC專訪時,就露出了“馬腳”:(昂山素季)頗為唐突地駁斥了關於羅興亞人遭遇不斷升級的暴力的提問,説佛教徒也被迫流離失所,雙方都感到恐懼。被問及為什麼受暴力影響的絕大多數人都是穆斯林時,她轉移話題,説佛教徒生活在“全球穆斯林力量”的恐懼之中。
評論指出,由於這段話與昂山素季當時的聖人形象不符,所以基本被忽略了,這就是確認偏誤。如果從此評論所探討的“浮誇的聖人化”觀點來看,觀察可謂細微,然而,昂山素季這段話,在緬甸國內族羣衝突問題上是非常重要的線索,也是她想要澄清出一個更真實自己的表白。
昂山素季可能早已察覺,她無法如實地繼續演出西方給她的聖潔扮相,因為國際社會對緬甸國內問題的瞭解也非常片面甚至偏頗,她的現實處境將與自身形象嚴重衝突。
尤其,羅興亞問題,根本是吹捧她的西方所遺留下來的歷史問題。
羅興亞問題
衝突事件的緬甸若開邦地區,曾經是獨立王國阿拉幹(Arakan),1785年為緬甸的貢榜王朝兼併,1826年因緬甸戰敗而割讓給英國,1948年緬甸獨立後迴歸。

圖片來源:搜狐
若開邦有兩大族羣: 若開族與羅興亞族,前者為佛教徒,操緬甸方言,後者為穆斯林,操孟加拉方言。羅興亞人的起源有兩種説法:一是八世紀阿拉伯商人、波斯商人與孟加拉人、緬甸原住民的混血種族,二是英國殖民時期為了便於統治,鼓勵孟加拉地區的穆斯林大量移入。
從1872年到1911年,若開邦的羅興亞移民從近六萬增加到近18萬,2013年,增加至130萬。在英國殖民以前,兩大族羣雖文化宗教語言都不同,但尚能和睦相處,直到殖民政策將兩個族羣以宗教信仰區分開來,英國人直接統治緬甸原住民,而給予穆斯林族羣自治權力,藉此培植親英勢力。換言之,殖民政府拉拔穆斯林,壓制佛教徒這種族羣分化政策的結果,就是愈趨激烈的族羣衝突。
二戰時,英軍組建了一支孟加拉穆斯林部隊“孟加拉V支隊”,在印度與緬甸邊界活動抵擋日軍入侵印度。英國人利用穆斯林,日本人就利用佛教徒,在緬甸本土進行英日鬥爭。V支隊在對日軍的戰爭中貢獻並不多,但在1944年日本開始撤軍後,槍口對向了若開族佛教徒,展開一次種族清洗大屠殺以搶佔土地,燒燬上百個村莊,眾多平民佛教徒受難,或流離失所。V支隊的後裔,也是現在羅興亞人的一部分。
二戰後,V支隊拒絕英國要求將搶佔土地還給若開人,並組建了“穆斯林聖戰黨”(MLO),聯繫印度穆斯林領袖真納,欲與印度分離建立“東巴基斯坦”。1947年,巴基斯坦獨立戰爭後“印巴分治”,東巴基斯坦決定併入巴基斯坦,又引發了另一波羅興亞人躲避戰禍而逃至若開邦的移民潮。
1948年緬甸獨立,雖承認羅興亞人為少數民族,但需要在緬甸居住八年以上才能申請歸化入籍,於是那些在二戰前後移入若開邦的羅興亞人成了無國籍者,緬甸人顯然無法忘懷V支隊在若開邦的屠殺行徑。
穆斯林聖戰黨在要求自治而被緬甸當局拒絕後,又一次發動搗毀佛教徒村莊的“聖戰”,控制若開邦北部時,又引入了大量東巴基斯坦的貧民進入相對富裕的若開邦。從此便開始了緬甸政府軍與穆斯林聖戰黨的長期鬥爭。
1962年,由於羅興亞問題,緬甸發生軍事政變,奈温將軍推翻了許諾羅興亞人公民權的吳努政權,並開始建構緬族主義,在若開邦大量修築佛寺,將大量緬族移入,以排擠“世仇”羅興亞人。
1971年,東巴基斯坦宣佈獨立,第三次印巴戰爭爆發,隔年就成立了孟加拉國,這場戰爭再一次引發從孟加拉到若開邦的移民潮。緬甸軍政府一方面接受了超過五十萬的孟加拉難民,另一方面則再一次推出排擠若開邦穆斯林移民的政策,將之劃歸為外僑,與穆斯林聖戰黨的矛盾再次深化。
軍政府此後數度清剿若開邦的穆斯林武裝勢力,其中以1978年與1991年的戰爭最為慘烈,終於在90年代收回了原屬若開人的大量土地,許多穆斯林農民則因失去土地而淪為貧民。所以現在所謂“羅興亞難民”,是90年代才開始見諸於穆斯林媒體,再為國際社會所使用的稱謂。
明白了以上的歷史簡述,就知道為何昂山素季在BBC專訪中談到“佛教徒也被迫流離失所,雙方都感到恐懼”的緣由了。
在這次專訪的前一年,3名羅興亞人搶劫並姦殺了一位若開女性,若開人展開報復,導致10名羅興亞人死亡,而引發了雙方的大規模衝突。結果29人傷亡,2528棟房屋被燒燬,30000人因此衝突而流離失所。
當時的緬甸總統登盛提出了遣散羅興亞人到孟加拉的計劃,遭孟加拉拒絕,也遭聯合國反對。一個月後,衝突再度爆發,造成82人死亡,21700名穆斯林與1200名若開人失去家園,4665棟民房遭到毀壞。
表面上,若開邦問題是穆斯林與佛教徒的文化衝突,實際上,它更像是一個新住民與原住民爭奪土地資源的古老問題。
如果你是昂山素季
昂山素季在2012年“接手”的緬甸,問題重重,若開邦的族羣衝突不過是比較顯眼的部分,而之所以受到國際矚目,是因為她與軍方以及西方的複雜三角關係所致。有分析者認為這是緬甸軍方故意給掌權的昂山素季難堪,也有人認為是西方發覺昂山“不夠親西方”,而刻意片面解讀與擴大若開邦衝突的結果。
2015年,“羅興亞人遭到屠殺”成為國際社會的主旋律,昂山素季面對國際批評她未發聲支持羅興亞人時公開表示:不應誇大這個問題,這非常重要。國際媒體注意到昂山素季甚至刻意避免使用“羅興亞人”來稱呼若開邦的穆斯林,但顯然不苟同自己“誇大”。
孟加拉穆斯林主張,“羅興亞”(Rohingya)這個稱謂早在阿拉幹王國時期就已存在,緬甸人則認為這個稱謂是英國殖民時期隨政策而進入若開邦的非法移民,為了製造他們已生活在此地很久的假象,才創造了與若開(Rakhine)發音很像的名稱。
國際媒體中的羅興亞問題,是2016年衝突再起後,聯合國批評的“種族清洗”,是2017年衝突事件中的“超過400名兒童喪生,數十萬人流離失所”。
昂山素季於2017年再度接受BBC專訪,強調“種族清洗”一詞言重了,事實上,“如果有穆斯林與當局合作,也會被穆斯林屠殺”。昂山澄清這是立場分歧的人羣在互相傷害,不能純以種族矛盾視之。
緬甸當局的説法,最近的衝突是針對國內主動發起攻擊的“穆斯林戰士”,而非平民。如果以戰爭常識而論,兒童的死亡與婦女遭士兵強姦,在族羣衝突嚴重的地區,傷及無辜是肯定的,只是這種資訊是否被過度渲染而已。
昂山素季的真實處境是,如果她想改變緬甸,就必須掌權,而政權的穩定,也必須依賴與軍方的合作。西方社會對緬甸前軍政府本來就懷有刻板的敵意,又對至少表現得崇拜英國的昂山素季有過度的期待,她如果過偏軍方,經濟堪慮,過偏西方,政權不穩。
再者,緬甸是一個佛教為盛的國度,極端穆斯林又是鬥性堅強的少數族羣,如果你是昂山素季,當被迫選擇時,你會站在什麼位置?
擺在眼前的是,舉凡被西方文明釦上“踐踏人權”帽子的政權,不會再有被國際社會公平看待的機會,因為從此“價值凌駕真相”,誰也不關心“全部的事實”,哪怕絕大多數的國人支持領袖的決策,你緬甸就是“流氓政權”。
昂山素季呼籲國際社會也轉頭正視那些沒有離開若開邦的羅興亞人,想想如果這是種族清洗,為什麼有人選擇不離開?對於這種不明究理的“人權血滴子”,她向西方直言,“給我指出一個沒有人權問題的國家,每個國家都有踐踏人權的問題,我正在嚴肅對待對本國侵犯人權的指責”。
期待一個凡身肉體在短時間內完善解決長達百年的族羣恩怨,想太多的究竟是誰呢?對昂山素季而言,趁此機會擺脱“聖人”的沉重負擔,或許是好事。
對訪緬的蒂勒森而言,他面前的難題同樣大。大多數緬甸民眾無疑並不站在羅興亞人一邊,但西方媒體此前的狂轟濫炸,某些機構撤銷給昂山素季的榮譽,已經一次次向他們證明,西方恐怕不可能成為可靠的夥伴。蒂勒森即使給昂山送上定心丸,能爭取整個緬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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