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新育:津巴布韋事變警示貿易伙伴經濟民粹主義之誤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梅新育】
津巴布韋爆發“軍事政變”?一夜之間,這條消息就在網絡媒體刷屏,而且有關消息越來越多:軍隊戰車14日晚包圍首都哈拉雷,15日佔領國家電視台,哈拉雷傳出巨大爆炸聲,……。儘管津巴布韋駐南非大使艾薩克·莫約(Isaac Moyo)出面否認津巴布韋爆發政變,並指責社交媒體傳播謠言;但軍方通過電視台發佈“清君側”聲明,聲稱“總統身邊的罪犯”損害了津巴布韋人民和經濟,使得他的否認不攻自破。
目前,各方仍在謹慎關注津巴布韋局勢。
津巴布韋出事,顯而易見的直接原因是圍繞93歲現總統穆加貝身後權力交接的鬥爭不斷激化,這3年來加速升級,並因最受看好的總統接班人、第一副總統姆南加古瓦(Emmerson Mnangagwa)本月6日突然被解職而急劇激化到高峯。在13日(前天)一場有多名高級軍官出席的新聞發佈會上,該國國防軍司令康斯坦丁·古韋亞·奇文加公開警告,稱執政的津巴布韋非洲民族聯盟-愛國陣線如果不結束內鬥,軍方將“毫不猶豫地介入”,這番話被津巴布韋執政黨指為“叛國行為”。

2017年6月2日,穆加貝和妻子格蕾絲在一起(圖片來源:東方IC)
在那場新聞發佈會上,奇文加聲稱執政黨內部的“不穩定”已經引發“憂慮、恐懼和失望”,指責津巴布韋非洲民族聯盟-愛國陣線如今被一些未曾參加上世紀70年代獨立戰爭的人“劫持”;國內外基本上都認為,這番話矛頭所向,直指穆加貝妻子格雷絲·穆加貝(Grace Mugabe)領導的黨內派系“40一代”(指該黨內年齡四五十歲的成員),姆南加古瓦突然被解職正是這一派系傾軋的結果,而且,媒體傳言“40一代”還在上週制定了一份“清洗名單”,列出了數十名他們想要開除或暫停黨籍的成員,更令執政黨大批資深骨幹人人自危,給緊張局勢火上澆油。
但從較長時間跨度上看,經濟政策連續發生顛覆性錯誤,國民經濟嚴重惡化,不少方面不如殖民統治時期,從根本上動搖了津巴布韋執政者在國民中的威信,恐怕這才是該國事變的根本原因。至於穆加貝戀棧、格雷絲·穆加貝等穆加貝家人生活方式奢靡且貪腐……等等傳聞,只是次要原因。由於類似津巴布韋的經濟政策失誤,在中國貿易伙伴中並不鮮見,這就警示我們對此類風險給予足夠重視。
津巴布韋經濟政策顛覆性失誤,首推不恰當的土改。從中國大陸到台灣、日本、韓國、……,實施“耕者有其田”為導向的土改是二戰之後東亞國家和地區經濟社會發展起飛的關鍵因素;但由於一系列基本面差異和政策錯誤,津巴布韋土改淪為徹頭徹尾的慘敗,其農業經濟因為錯誤的土改政策而大幅度衰退,進而動搖了整個國民經濟與人民生活的基礎。
津巴布韋經濟發展水平在南部非洲一度僅次於南非,號稱南部非洲“菜籃子”和“非洲樣板國家”,生產的玉米自給有餘,煙草出口提供了1/3的外匯收入,是世界第三大產煙國;出產的牛肉質嫩味美,每年向西歐市場大量出口,還有大量水果、蔬菜、花卉等銷售到歐洲和周邊。但以2000年3月政府默許老兵強佔1200個白人農場為開端,津巴布韋政府實施了“快速土改計劃”,徵收白人土地,用於安置無地少地黑人農民,社會矛盾激化,經濟下滑。
特別是自從2002年5月頒佈實施土地徵收令以來,津巴布韋農業生產、整個經濟和社會秩序都遭受重創。大批白人農場主出走或撤資,正常農業生產秩序被打斷,接手的黑人農民缺乏專業知識、技能、資金和生產資料,加上農業生產原來的規模效益被摧毀,津巴布韋農業生產一落千丈,進而波及國民經濟其它幾乎所有部門。加上由此招致的國際制裁,前些年津巴布韋經濟總量萎縮30%以上,失業率高達80%,全國1300萬人口中貧困人口占70%以上,1/4的國民苦於嚴重的饑饉,年通貨膨脹率高達100500%以上,強制徵收白人農場後10多年來通貨膨脹231萬倍以上,津巴布韋貨幣徹底淪為廢紙。

2015年6月,面值100000000000000的津巴布韋幣只能買兩個饅頭(圖片來源:新華網)
2008年底,津巴布韋經濟全面崩潰,財政、金融和税收等關鍵部門基本停止運轉,水電、通訊、醫療、教育等社會公共管理職能瀕臨癱瘓,當年以本幣不變價格計算的GDP萎縮16.579%(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數據庫),直到2009年2月聯合政府成立後,津巴布韋元徹底停止流通,美元和南非蘭特全面取而代之,經濟形勢方才略有好轉,但離恢復正常運行還很遠。2013年1月末,津巴布韋政府公共賬户一度僅剩217美元。
觀察者網曾經刊載陶短房的一篇文章,文中提到:
“通過一系列‘糾錯’,他在經濟上從激進主義悄然後退,部分回到了早期的實用主義道路,在政治上,通過有限削減總統權限,對反對派做了象徵意義大於實際意義的讓步。近年來,隨着農業、尤其堪稱第一外匯來源的煙草業迅速復甦,穆加貝的危機雖不能説解除,至少是大為緩解了”。
不錯,2009年2月成立聯合政府以及廢除本幣、全面實行“美元化”從谷底挽救了津巴布韋經濟,以此為起點,2009—2015年間,以本幣不變價格計算的津巴布韋GDP實現了連續正增長,特別是2009年當年津巴布韋美元現價GDP從上年的59.49億美元上升至81.57億美元(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數據庫),曾令國際上一批觀察家對津巴布韋前景感到樂觀。
但在此期間津巴布韋的經濟增長大部分不過是此前10年極度萎縮基礎上、很大程度上是依託人口大幅度增長得以實現的回升,而且2016年就再次出現了經濟萎縮,預計今年經濟萎縮幅度將擴大至2.5%(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數據庫)。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津巴布韋和南非等非洲前殖民地國家,近代農業自誕生之日起就是高度商品化的大農業,而且產出中很大比重是直接面向國際市場,深深嵌入了國際化的產業鏈,以至於19世紀中期至20世紀前期非洲人均出口額還高於中國,1860年、1900年,中國人均出口額分別只有0.18美元和0.29美元,非洲分別為0.45美元和2.40美元。
白人農場主連續數代自主經營,有資金,懂技術,會管理,掌握國內外市場銷售網絡;黑人農民本質上屬於農場僱傭的農業工人,種什麼、怎麼種、怎麼賣,均由白人農場主指揮,黑人農業工人雖然具備了某一環節的生產技能和知識,但絕大多數人並沒有積累起獨立經營所需的全面專業知識、技能,更不用説資金和銷售網絡了。
在這種情況下,貿然實施激進的土改政策,將幾十上百年間積累發展起來的高效率大型現代化農場拆分成低效率小農地塊,其結果必然是農業生產遭到破壞。

當地時間2016年7月16日,津巴布韋布拉瓦約,當地女性“鼓盆”遊行,抗議經濟困難。(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而在亞洲國家、特別是中國等東亞國家和地區,農業生產的主體是小農户,地主大多數實行租種制,即地主只出租土地,其它生產資料由佃户自備,即便是佔地萬頃的大地主,其耕地也絕大多數交給眾多小農户分別租種,這些小農户從來就是獨立自主經營,除規定的地租田賦之外,種什麼、怎麼種、產品是自己消費還是出售、剩餘農產品怎麼賣、採用什麼生產工具,均自主決策,一切相關生產知識和技能是掌握在他們手裏而不是地主手裏。
而且,其農業生產面向國內市場銷售的比重比非洲殖民地高得多,佃户在市場銷售方面並沒有處於巨大的先天劣勢之中。因此,亞洲、特別是東北亞的土改總體上沒有打亂農業生產秩序,而是激勵了生產者的積極性。東亞各國土改時對佔少數的近代農場普遍沒有“一分了之”,而是保持其完整,進一步確保了其土改對農業生產的正面作用。
更令人悲哀的是,從津巴布韋本國到另外一批非洲國家,看來都沒有認真汲取津巴布韋民粹主義土改毀滅性失敗的教訓,而是在從農業到非農產業一再重蹈覆轍。津巴布韋本國議會2007年通過《本土化和經濟授權法案》(社會上通常稱之為“外資本土化法案”),要求在津資產超過50萬美元、由外資或津籍白人控股的企業,必須逐步由土生土長的本國人持股51%以上,一舉重創津巴布韋經濟,而且衝擊到了中國投資者的合法權益,不得不於2016年宣佈修訂該法案;南非的民粹主義、種族主義經濟政策(都打着“平權”之類旗號)本來已經嚴重損害了南非經濟,該國政府還進一步提出了新的“津巴布韋式”土改政策。
中國在發展中國家中的貿易伙伴不乏這類民粹主義經濟政策,我們不干涉這些國家的內政,但對這些國家的宏觀經濟與社會穩定性、市場潛力應有冷靜、客觀的審視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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