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若麟:時代週刊説“中國贏了”,但我們追求的是……
美國總統特朗普剛剛結束對中國的首次國事訪問。一位正在中國考察的法國學者對我論及此事時説:“這是一位正在從世界霸主寶座上跌落下來的國家總統,來拜訪他的最有可能的‘繼任者’——習近平。”而我則笑答:“恐怕在中國,鮮有官員敢於公然做這樣的表述;而中國學者也許有一部分會同意你的觀點。不過他們肯定是少數、甚至是極少數……”
我的法國學者朋友則大笑:“我的觀點在法國也屬於少數派。但大多數法國學者都同意,美國一旦開始衰落,將會與歐洲大大不同;不同就不同在歷史還從來沒有印證過美國在衰落之後還能夠重新崛起。”他的這番話並非我第一次聽到。早在2003年美國入侵伊拉克之後,我參加了法國參議院組織的一次題為“美國與世界其他國家”的辯論會。當我談及“弱小的中國面對超級霸權美國”時,法國學者——從國際問題專家帕斯卡爾·波尼法斯(Pascal Boniface)到經濟社會學家艾瑪紐·託德(Emmanuel Todd)——主要談的卻是歐洲對美國的看法:帝國的衰落。其主流觀點是:美國已經踏上衰落的不歸之路。當時除了法國學者們自己,世界上大概沒有多少人相信這種觀點。我非常清晰地記得,在我後面發言的美國前總統克林頓的外事顧問Robert Malley一上來就調侃説:“我昨天剛下飛機,時差都沒有倒過來,今天早上就發現,原來我的國家已經陷入了衰落之中。”
全場鬨堂大笑。
當時美國剛剛打贏伊拉克戰爭,正傲視羣雄,儼然以“世界唯一的‘超’超級大國”自居(法國當時的外交部長維德里納言)——
然而僅僅五年後,次貸危機爆發,雷曼兄弟銀行破產,一場波及全美的金融危機果然使美國“陷入衰落之中”,迄今尚未能緩過這口氣。後來我在多次寫文章時都提到法國學者們對美國未來發展的先見之明。
在對華關係問題上,法國也曾經是美國人的老師。戴高樂將軍在宣佈外交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並向毛澤東主席派去了西方國家的第一位大使之後,在接待來訪的美國總統尼克松時曾對其“諄諄教導”説,你們或遲或早要步我們的後塵。如果今天你不願意主動承認中國,那麼有一天在中國強大起來以後,你將會不得不承認她。屆時你就將處於被動局面。尼克松看來是“從諫如流”:在巴黎與北京建立全面外交關係的七年後,尼克松總統前往北京進行了那次轟動全球的著名訪問。

1972年美國總統尼克松訪華
今天,特朗普的北京之行,無論從歷史的哪個角度出發來看,都無法與尼克松訪華相提並論。尼克松訪華被歷史家們認為是“改變世界的一週”。據後來中國中央電視台請來尼克松總統的女兒朱莉,當時的中方翻譯冀朝鑄、章含之等回憶,在上海雙方簽完聯合公報之後,酒酣耳熱之際,尼克松脱口而出説了這樣一句話:“美國人民,要和中國人民一起,將世界牢牢地握在手中。”不知是這句話在當時聽來太過荒唐,還是在場的記者們已經被茅台酒灌得迷迷糊糊,竟沒有人對尼克松這句今天看來頗有預見性的話作出任何反應。近半個世紀以後,美國總統特朗普訪華,未來的歷史將會如何記載這次訪問呢?
從尼克松到特朗普,半個世紀期間中美兩國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如果説,當年尼克松是揹負着越戰的重負前來北京的話,特朗普則是扛着一面千瘡百孔的“美國優先”大旗而來的。尼克松是為卸下重負,而特朗普則是為了“補旗”:期盼從中國方面贏得貿易大單,來支撐美國就業與增長,改變美國對華貿易的鉅額逆差,並使美國得以“重返偉大”。特朗普能夠如願嗎?事實上,特朗普確實拿到了大單:2535億美元的合同!不過,美國能夠因此而走出困境嗎?我很懷疑。
十個多月前在特朗普入住白宮時,我曾這樣寫道:“我們應該清醒地看到,特朗普總統的首要問題,並不是中國,而是‘你們明白,他們明白,我明白,而且全世界都明白’的那個‘華盛頓的權勢集團’。但是我們也明白,如果特朗普迫於形勢、或出於策略考慮,果然與那個‘華盛頓權勢集團’聯手的話,那麼中國將面臨金融、軍工、能源再加上地緣戰略的全方位壓力。而且從特朗普的行事風格來看,他是不會等待時機的降臨,而是一個不斷在製造機會的人。因而我們可以預感到,從1月20日起,中美之間將進入一個風雲變幻的動盪之春。”

11月9日,國家主席習近平在北京人民大會堂東門外廣場舉行歡迎儀式,歡迎美利堅合眾國總統唐納德·特朗普對中國進行國事訪問
半年多前,在評論“習特海湖莊園會晤”時,我又曾寫道,“海湖莊園會晤要解決的,是中美之間到底能否建立戰略互信、還是註定要陷於戰略猜疑之中的問題。”
今天,當特朗普踏上中國國土時,他的身後看來依然有着一個強大的‘華盛頓權勢集團’在掣肘着他;而中美雙方對於對方的底牌和戰略意圖倒是多多少少已經大致心中有數。問題是,雙方各自手中到底有什麼牌、能打什麼牌。從某種意義上來説,特朗普的這次訪華,雙方各自都已經把牌攤在桌子上了。我們可以做的,就是來看一看雙方都有一些什麼牌。
美國的衰落
當北京為特朗普展開紅地毯時,中共歷史性的十九大剛剛閉幕,完成了對習近平即將開始的第二個國家主席任期的佈局。中共從思想到組織、從目標到策略,正在迅速地、井井有條地在重新列隊,形成了向既定目標——即兩個百年大計——的衝鋒陣型。
可謂整裝待發。
世界上鮮有國家會制定三十甚至五十年計劃的。這卻是中國的傳統。早在改革開放之初,中國製定了20世紀末達到小康社會(即國內生產總值翻兩番)的目標,並順利完成。現在,中國提出了從2020至2035年要實現國家的現代化;而從2035至本世紀中葉——也就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百年之際,要把中國建成“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要在國際大舞台和世界民族之林“成為綜合國力和國際影響力領先的國家”。
在外交領域,也就是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規劃,中國也在有條不紊地展開。
在接待特朗普之前,習近平不僅與俄羅斯總統普京通了電話,還會見了來訪的梅德韋傑夫總理。中俄雙方在國際領域達成了廣泛的一致,令人印象深刻。在熱點朝核問題上,中方一方面回覆了朝鮮領袖金正恩發來的賀信,另一方面則與韓國就薩德導彈問題達成初步協議。這就為中國方面對即將到來的“特朗普施壓中國製裁朝鮮”的問題預先已經給出了答覆。中國在大刀闊斧地着手處理和解決同菲律賓、越南、印度等周邊國家關係存在問題的同時,在進一步往西大力推進“一帶一路”倡議,將越來越多的國家納入了這項“中國主導的全球化4.0版”……這與美國特朗普猶猶豫豫對亞洲是否要提供更明確的支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總之,中國方面確實在特朗普抵達北京之前,已經將需要解決的問題都一一化解於無形之中。
中國“兩個百年計劃”和“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遠景規劃在今天的世界上大概沒有多少人會漠視。因為半個多世紀以來,中國一直是説到做到。
10月下旬再度來華訪問的前美國國務卿亨利·基辛格曾表述過這樣的意思:70年代初他首次訪華時,如果有人把今天中國的照片給他看的話,當時的他絕對不會相信這將是未來的現實。時至今日,歷史的教訓告訴他,絕不能忽略中國的兩個百年計劃。

特朗普感謝中方的周道安排與盛情接待
在這一點上,某些睿智的法國人很有可能又走在了美國人的前面。前總理讓-彼埃爾·拉法蘭曾在法國電視二台一次有關中國的辯論中這樣説過:“我年輕的時候,我的長輩告誡我要注意美國,因為這個國家將會影響和伴隨我的一生;而今天我則對法國年輕一代説,你們要關注中國,因為中國將會影響和伴隨你們的一生。”這是明顯地認定,未來歷史將從“美國世紀”走向“中國世紀”。我還在法國擔任常駐記者時,曾在法國總統府新年招待會上直接問希拉剋總統,中國在未來21世紀中的位置,希拉剋總統明確表示,“中國將佔據世界的首要位置”。持類似觀點的還有法國前總統瓦雷裏·吉斯卡爾·德斯坦、前總理多米尼克·德維爾潘等。只是,認識到這一點,與在執政過程中基於這一點而採取相應的對華政策,是兩回事。在西方選舉民主國家,真正掌握着國家大權的並非政權民選出來的政府,而是處於主導地位的大資本跨國財團……這一點,歐美均無例外。
而前來北京造訪的特朗普總統則處於完全是另外一種處境。
早在2003年法國學者艾瑪紐·託德就説過這樣一個預言:“美國的哀落將從意識形態開始。”他認為,美國人作為“人數更多的盎格魯-撒克遜民族”最根本的弱點就是過於實用主義而對人類生存的含義沒有真正的思考。特朗普顯然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
與中國的“兩個百年計劃”形成最為鮮明對比的,是特朗普行政團隊的“歷史性近視”。特朗普關注的不是十五年、三十年計劃,甚至就是五年之後的美國將會是什麼樣,也不會是其關注的焦點。理由非常簡單:那將是他人之事。唯一能夠上心的,可能是四年後競選連任的幾率。但這與美國本身關係有多大呢?説得更實在一點,就是特朗普亞洲之行最重要、幾乎也是唯一的目標,就是削減對亞貿易赤字、增加國內就業;如果可能就解決一下朝核問題;鞏固一下與日、韓、菲等盟國關係,拉攏一下東南亞諸國,對中國多多少少進行一點圍堵——至少是象徵性的……其核心目標:錢。從特朗普出訪亞洲的前兩站即日本和韓國的情況來看,特朗普確實是奔着“錢”而去。一些西方媒體甚至用了“特朗普敲詐日本”的刺目字眼,來形容特朗普要求日本(當然還有韓國)多購美國軍火、多付美國駐軍“保護費”等做法。這與特朗普作為本土產業資本財團的代言人身份是非常吻合的。這與選舉民主中之行政權的執政規律也是非常吻合的。
來訪的特朗普總統也遠沒有一支眾志成城、同仇敵愾的團隊在他的身後。人們對他的重臣斯蒂芬·班農(Stephen K. Bannon)掛印而去尚記憶猶新,緊接着又聽到他與包括國務卿、國防部長等在內的近臣存在着認知分歧和缺乏協調。當蒂勒森國務卿在訪華時公開表示“與朝鮮保持着聯繫”以謀求尋找朝核問題的解決方案時,擅於“推特治國”的特朗普總統則在蒂勒森作出上述表示幾個小時之後便發推文稱,“與朝鮮的任何談判都是在浪費時間”。我們到底應該相信誰?
每個政治家都各有其對自己政治生涯的考慮。這既是美國政治體制所決定的,同時也是特朗普總統的個性使然。因此,特朗普不得不更多地倚重自己的千金伊萬卡及其夫婿……然而這次伊萬卡前往日本卻過中國之門而不入,亦意味着特朗普的“千金外交”在亞洲地區顯然面臨某種質疑,逼得特朗普不得不謹慎從事。當然,被稱為“鷹派中的鷹派”、主張對華強硬的國家貿易委員會主任彼特·納瓦羅(Peter Navarro)缺席特朗普的訪華團隊也是理所當然的。這能夠證明的唯一我們可以確認的事實是,特朗普不得不尋求某種平衡。

2017年11月8日,美國副總統麥克-彭斯攜夫人訪問弗洛里斯維爾,擁抱安撫槍殺案遇害者親屬
特朗普競選的各種承諾似乎都步履蹣跚:經濟雖有所回升,但就業改善有限。失業率下降至4.5%。與中國失業率人口今年創下了金融危機以來的新低,即2017年頭三個季度失業率低於3.95%相比,特朗普還需要努力。更嚴重的是恐怖主義活動有增無減。就在特朗普剛到日本時,美國得克薩斯州薩瑟蘭斯普林斯市一所教堂發生恐怖襲擊,造成近30人喪生。這一慘劇震驚全美。而在此之前的10月31日、10月1日美國還發生了兩起槍擊事件,分別造成10多人和50多人死亡。這使得美國國家安全性問題已經顯然達到了不容忽略的地步……
當然,特朗普也在盡心盡力地下棋佈子:出訪亞洲前夕剛剛提名新的美聯儲主席鮑威爾就是一步大棋。但在國內三次議員補選中,共和黨都敗給了民主黨。特朗普的凝聚力正在消失。
如果説特朗普在國內面臨一個分裂的社會,在國際上,美國同樣已經失去了凝聚力。
我們記得,尼克松訪華時,美國儘管有一個貌似強大而實質虛弱的對手蘇聯,但美國卻是無可爭議的西方盟國領袖;而今天特朗普訪華時,美國儘管是目前世界上“唯一的‘超’超級大國”(法國前外長維德里納語),卻也日益成為孤家寡人。美歐在一個最為關鍵的問題上事實上已經分道揚鑣:即全球化。特朗普是打着“反全球化”的口號而當選的;而歐洲除了英國退歐公投外,法國大選和德國大選都重申了歐洲將繼續走全球化和自由貿易的道路。這樣,華盛頓與巴黎—柏林軸心正在漸行漸遠,這是無可爭議的事實。美歐似乎在重演伊拉克戰爭時的“破碎的大西洋聯盟”的一幕。
與此同時,當特朗普做出退出TPP、退出巴黎氣候協議、退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拒絕履行伊核協議等一系列決定時,他本人顯然也已經不把美國當作“世界領袖”,而是把美國當成一只需要“重新偉大”的“受傷的雄鷹”。這令人想起他在就職時所説過的一句話:我的工作不是代表世界,而是代表美利堅合眾國。
於是,一位“僅代表美利堅合眾國”的總統,和一位誓言要“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中國國家主席,在北京故宮寶藴樓將手握在一起。相比起“把手伸過了世界最遼闊的海洋”來和周恩來、毛澤東一道握住了改變世界的手的尼克松,特朗普則一把握住了2535億美元。歷史的變化實在是令人感慨不已。今天美國再現傳統的孤立主義與中國歷史上首次提出“一帶一路”倡議(即全球化4.0版)歷史性地遭遇,其潛台詞實在是太豐富了。
尼克松握住改變世界的手,而特朗普握住2535億美元。原因都是一樣的:缺什麼就尋求什麼。今天特朗普的美利堅合眾國最需要的是什麼?特朗普公開地説:錢!
“恐龍”與“熊貓”的情勢對比
問題是,美國其實並不缺錢。只是錢都在華爾街。
近半個世紀以來,美國綜合國力實際上在下降的同時,美國的財富總額卻在繼續增長。只是,增長的財富集中在華爾街。就在中國高速發展的最近十年,美國財富也在高速增長。2006年美國國內生產總值為13.3145萬億美元,十年後2016年為18.569萬億美元。然而這些財富的增長主要集中在金融服務領域。而美國的製造業產值(2016年為21752億美元)增幅遠低於國內生產總值,所佔比例也降落到11.7%。事實上,美國綜合國力下降的標誌,就是世界最大製造業國家的寶座已經讓位於中國。美國工業製造業產值從2010年伊始被中國超越而屈居第二。今天中國製造業產值已是美國的155%左右。這是美國自百年前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工業化國家以來首次出現的現象。這意味着美國這個三億人口的國家在工業化成功後領先於全球的時代,終於已經成為過去。中國這個十四億人口的國家正在接近完成工業化進程。而一旦這一歷史進程——即中國的兩個百年計劃中的第二個百年來臨之際——完成之後,中國將毫無疑問地大大壓倒美國這個三億人口的國家。當然,前提條件是完成工業化進程。但從中國目前的發展來看,這一點還有任何疑問嗎?
國家製造業實力是決定一個國家在世界“食物鏈”中所處位置的最為重要的一點。
美國著名科幻片《侏羅紀公園》中有一頭人類用DNA合成的、自然界不曾存在過的恐龍。這頭恐龍出生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確認自己在自然界食物鏈中的位置,即究竟是處於“食”還是“被食”的位置。近五百年來在西方率先進入工業化社會之後,也率先上升到世界“國家食物鏈”的高端。近二十年來西方發動的一系列戰爭——從海灣戰爭到科索沃戰爭、伊拉克戰爭、利比亞戰爭,直至今天依然在激烈進行中的敍利亞戰爭,都是處於食物鏈高端的國家,對處於食物鏈低端國家的無情打擊。而處於食物鏈低端的國家幾乎無任何還手之力。
中國在工業化進程中正是在製造業領域超越了美國。這是世界上任何其他國家,包括日本和德國都從來沒有做到過的。日本和德國即使是在其經濟發展達到最高峯的時期,其製造業產值也始終沒有達到過美國的80%。而今天的中國居然已經達到美國的155%!
但是,美國的統治者手中本來還有一張王牌:美元!也就是華爾街!
美元作為全球儲備貨幣的特殊地位,使美國依然高居世界食物鏈的最高端。直到目前為止,美元在全球外匯儲備中的比重依然超過60%以上。但支撐美元特權的軍事實力、盟國領袖、世界規則的主導國家、“普世價值”的倡導者等其他支柱卻在逐漸地、一一地消失之中。
中國正在兩方面挑戰美國的貨幣霸權。前來訪問的特朗普非常清楚地知道,中國是美國最主要的債權國。到今年6月份為止,中國持有的美國國債總額為1.1465萬億美元。外國主要債權人持有的美國國債總額約為6.1713萬億美元,而美國國債總額大約為18萬億美元。由此可窺中國對美國的分量究竟有多重。最為關鍵的是,因為中國持有的鉅額美國國債,從而使美元霸權在遇到中國的時候,美國很難隨心所欲對中國進行“剪羊毛”,就像美國對其他絕大多數國家都曾做過的事一樣。這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則是人民幣正在加速其國際化進程。當然,目前人民幣相對於美元,可以説是一隻大熊貓與一頭恐龍之間的差距。但人民幣的信譽卻遠遠超過一隻大熊貓所應有的信譽。特別是在中國式的全球化4.0版“一帶一路”倡議在世界各國贏得強烈回應時,中國人民幣明確地日益成為美元的一個潛在的挑戰者。這使得美國這個處於“食物鏈”最頂端的國家,在應對中國時,卻很難找到一個合適的方式。
相反,與中國的鉅額貿易逆差使得特朗普不得不來中國尋求解決方案。我們記得當年中國總理朱鎔基前往美國訪問時,中國需要用大量的訂單去換取美國對中國的投資。而今天,美國依然需要中國的大量訂單,但作為交換,現在卻是美國需要中國到美國去進行投資。因為美國缺錢。
所以,儘管美國是一頭巨大的恐龍,但卻被中國這隻大熊貓咬住了咽喉。
更令美國人擔憂的是,恐龍不會再成長了,而大熊貓卻正在繼續飛速成長,而且很有可能成長為一隻甚至比恐龍的個兒還要大的大熊貓……
成功訪華的背後……
假如我們的分析到此結束的話,那麼這次特朗普亞洲之行、中國之行,就確確實實是一次尋求和解、尋求共識之旅。特朗普拿到了鉅額訂單、尋得中方在朝核問題上的承諾、與中國國家領導人進一步加強了私人關係……而中國方面則傳遞了明確的“合作雙贏”的信息,而且是雙方未來關係前景的“唯一道路”、明確了特朗普堅持一箇中國政策,也獲得得了實質上的戰略利益。雙方可謂皆大歡喜!

11月9日,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晚宴歡迎美國總統特朗普訪華,大屏幕上播放着特朗普外孫女唱中文歌的視頻
有趣的是,特朗普似乎把中國外交的特色都一板一眼地學了過去:動之以情(小外孫女唱中文歌,背中國詩)、曉之以理(不指責中國為自己國民謀利益,犯錯的是其前任領導人)、授之以惠(承諾一箇中國政策)、誘之以利(開放某些市場如大飛機或放寬對中國出口某些高科技產品)……令人倍感風水確實在輪流轉。
我們記得,當尼克松前來中國時,美國正被越南戰爭攪得焦頭爛額,蘇聯咄咄逼人的戰略攻勢使得美國不得不到北京來尋求支持。當時全球戰略家們都沒有想到,不到二十年,美國便會“不戰而勝”,成功肢解了蘇聯這個龐然大物。這次特朗普也確實在美國被中東的爛攤子——從敍利亞到伊朗、被中國崛起的強勁勢頭——人民幣逐漸成為國際結算與儲備貨幣、亞投行的建立、中國超越美國成為製造業頭號強國等、從世界大勢在中俄聯手的情況下變得對西方日益不利的背景下,前來北京尋求戰略突破,以退求進,為美國“再次偉大”覓路。
問題在於,我們應該如何才能真正做到知己知彼?
中國多次在有意無意中躲過各類大劫,令人驚訝之餘,不得不佩服中國人的戰略柔性。
記得在上個世紀90年代末,美國在蘇聯解體之後,曾一度試圖將中國樹為敵人。近二十多年來一個最為著名的政治戰略預言,就是美國學者塞繆爾·亨廷頓於1993年提出的“文明的衝突”。這不是一個單純的學術之見,而是美國的一項國策。我們很少瞭解到亨廷頓曾擔任過吉米·卡特總統的國家安全委員會內的國家安全計劃協調員一職。他一共為總統起草了32份備忘錄,並且促使卡特總統下令成立了聯邦緊急事務管理局。也就是説,亨廷頓並非一個單純的學者,而是一個體制內的參與決策的智囊。當時伊斯蘭世界果然跳進了“文明衝突”的陷阱,引發了西方基督教世界與東方伊斯蘭世界的全面衝突。然而當時亨廷頓的預言是將“中國儒家文明”與伊斯蘭文明共同列為西方的敵人。但他沒有想到的是,中國沒有跳進這一衝突陷阱,相反,中國在90年代初加大了向西方資本開放的力度,令西方資本看到在中國將有贏得掙大錢的機會,於是“與中國做生意”成為中美關係的核心。當時西方戰略家們信心滿滿地認為,中國的改革開放將是中國走向西方化的序幕。

2017年11月9日彭麗媛和梅拉尼婭參觀板廠小學,拿着學生寫的福字
到美國小布什總統上台之後,看到中國遲遲沒有走向美國所期盼的“政治體制改革”,於是再次明確地將中國視為戰略對手,但一場9·11使得美國不得不轉過頭去對付他們自己製造出來的敵人:本·拉登。中國再度贏得十年的戰略機遇期。
到奧巴馬上台再次以“重返亞洲”為由,將中國視為戰略敵人的時候,中國已經成長為一個巨人,中國在製造業領域百年來首次將霸主美國擠到了次席。奧巴馬此時對中國的“圍堵”已經是非無心、但無力矣。
無力在於四個要素:一是戰爭選項已經日益困難。儘管美國一直在致力於核武器的小型化、實戰化,但核國家之間爆發直接衝突依然是不可想象的。二是經濟上的封鎖、圍堵也已經因中美兩國的相互依存度達到如此高的程度而已經不再可能。甚至連歐洲的經濟學家們也看出來,中美是不可能發生經濟戰的。因為與核戰爭的結果一樣,中美之間爆發經濟戰爭的最終結果,一定是兩敗俱傷。三是對中國發動一場金融戰的條件始終不成熟:中國到目前為止非常明智地沒有開放金融的大門;中國實行的是社會主義制度,金融在中國是為實體經濟服務的,而且受到國家的監管。中國的中央銀行“人民銀行”的性質是國家擁有、國家主導。而一國的金融是否掌控在國家手裏,是這個國家由資本統治,還是由人民統治的最根本的分水嶺。只要這一點沒有變,一直對中國虎視眈眈的國際金融資本巨鱷就對中國無計可施。四是對中國發動一場精神殖民戰爭,在“中國夢”裏植入“民主原罪”的概念。以當年成功對付蘇聯的方法,來對付中國。然而在“講好中國故事”“建立四個自信”特別是“文化自信”的精神反攻下,我們看到的是西方構築的精神封鎖大堤已經開始崩潰……
處於這種背景下上台的特朗普,不得不對中國採取新的“懷柔政策”。特朗普對華政策的困境與奧巴馬並無二致。所以,這次特朗普訪華是註定要成功的。特朗普實際上除了訪華成功外別無選擇。
只是對於中國來説,我們越是順利,就越是要警惕任何不測。至少我們應該堅信,勝利只有通過鬥爭才能贏得的。特朗普雖然在中國説盡好話,但到目前為止特朗普的中國政策依然存在着陰影下的不為人知的一面。聲稱中美正處於一場激烈的經濟戰爭、且只會有一個贏家勝出的總統心腹智囊班農被踢出特朗普的領導班子。但另一位“鷹派中的鷹派”、主張對華採取“強硬政策”的經濟學家彼得·納瓦羅(Peter Navarro)則被任命為白宮國家貿易委員會主席、貿易與工業政策顧問。儘管他沒有隨特朗普來華,但他的一系列著作——《即將到來的中國戰爭——他們想在哪裏打以及他們將會如何打贏》(The Coming China Wars: Where They Will Be Fought and How They Can Be Won,2008年)、《即將到來的中國貿易與經濟戰——如何才能打贏他們》(The Coming China Trade and Economic Wars: How to Fight and Win Them,2009年)、《被中國殺死:即將到來的與龍的衝突——呼籲全球行動起來》(Death by China: Confronting the Dragon - A Global Call to Action)、《卧榻之虎:中國軍事化對世界意味着什麼》(Crouching Tiger: What China’s Militarism Means for the World)等——是不可能不對特朗普總統沒有任何影響的。我們需要做到的,恰恰是在特朗普成功訪華後,不要被這一次訪問的成功——儘管也是偉大的成功——而迷惑了我們自己。我們必須牢牢記住,中美——或從更為廣泛的意義上而言是中國與以美國為首的西方、更確切地理解,就是一神教的西方與世俗的中國——之間的衝突是早晚都會發生的事,只是我們不知道它將是按照中國的模式,還是按照美國的模式發生。對於這一點,有心的讀者一定已經在我撰寫的《如何才能勘破“特朗普啞謎”?》(刊於2017年2月9日《新民週刊》)已經讀到並明白我要説的是什麼含義。
就在特朗普總統抵達北京前夕,美國《時代週刊》為特朗普訪華專門出了一期題為“中國贏了”的專刊,還破天荒用了四個中文字。確實,如果我們自己不犯錯誤,不再打盹,那麼中國的復興已經是不可逆轉的歷史進程。如是,特朗普2017年11月8日的訪華之旅,就將以中國邁出登上世界舞台中央的第一步,而載入青史。

【本文原載於《新民週刊》,作者授權觀察者網發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