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鵬飛:國際電影節喜歡什麼樣的中國故事?以《暴雪將至》為例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梁鵬飛】
《暴雪將至》挾東京電影節影帝之威,上週末在全國公映。和以往的文藝片一樣,票房不是太理想,甚至不如重映的《英雄本色》。當然,這部講述大時代背景(90年代下崗)下小人物悲歡的藝術電影,從一開始就沒有太在意國內票房,獲得國際電影節大獎是這類電影的主要追求;進而通過海外版權收回投資則一直是它們的生存之道。那麼東京電影節為什麼會偏愛這部講述中國下崗故事的電影呢?海外電影節喜歡的中國電影都是什麼類型呢?
《暴雪將至》講述的是什麼故事?
在獲得東京電影節最佳男演員和最佳藝術貢獻獎之後2個星期,《暴雪將至》在全國公映。對於片方來説,這是一個明智之舉,國際電影節的大獎毫無疑問極大提升了這部電影在國內的知名度,這對最終票房是個利好消息。
上一部獲得國際電影節大獎的國產片《白日焰火》,也是在拿下柏林金熊後一個月公映,最終拿下過億票房。
不過,看起來《暴雪將至》似乎並不太對普通觀眾的胃口。首週末該片僅僅拿下2000萬票房,還不如一部30年後重映的老電影《英雄本色》。
《暴雪將至》確實對普通觀眾不夠“友好”,這部電影通篇充滿了一種陰鬱的氣質。片名帶個雪字,但全片一多半時間都在下雨,到處都是濕漉漉的,讓人感覺非常壓抑。

《暴雪將至》整部電影一多半時間的鏡頭都處於這種陰雨中(圖/@東方IC)
這當然是導演的刻意所為。客觀地説,整部電影總體質感非常出色,這種刻意追求的陰雨氛圍營造得非常好,很好突出了導演想要表達的主題。
《暴雪將至》講述的是一個什麼故事呢?故事的開頭是一起殘忍連環殺人案,這點和《白日焰火》有點像,都是由一起罪案引發的故事,都是一個想要證明自己的編外人員,一根筋地想要查清罪案。
具體故事我就不多説了。其實罪案只是引子,這是一部包着犯罪懸疑片的外殼,或者説披着商業片的外殼,實際上裏子裏還是一部文藝片。用製片人的話來説“它不是一部簡單的犯罪劇情片,在商業類型片的視覺呈像下包裹着人性深處的慾念和掙扎,是對時代洪流下人物命運的思考和探討。”
什麼時代洪流?
故事的背景發生在1997年的湖南國營工廠,1997年的大下崗。關於這場下崗事件,時至今日依然是網絡上討論的熱點話題。在此我們不做過多展開。

上世紀90年代灰暗的工廠,掛着的標語暗示着下崗(圖/@東方IC)
下崗在片中只寥寥交待了幾筆,但在整部電影無處不在,成為影響本片所有人物命運走向的時代背景。
段奕宏扮演的工廠保衞為什麼要一根筋尋求破案?因為他面臨下崗危機,想靠這個機會“上調”到公安局進入體制內。
電影在破案過程中插入了另外一樁命案,作為對本片主題的呼應。也是一個下崗失業的男人因為壓力過大,吵架後殺了自己愛人,就在工廠的筒子樓宿舍。辦案的刑警隊長説了一句“今年這都是怎麼了?”這句在電影中出現了3次。
都是怎麼了?
文藝片導演一般不會直白告訴你他想表達的主題,但會借片中某個人物無意間透露一二。這是藝術電影的慣例。
這部電影的主題,是想展現一個大的時代背景下,小人物的命運掙扎。也是以小見大,通過小人物的故事,透露時代大潮的冰山一角。
電影名叫《暴雪將至》,一場風暴即將到來,這個風暴,暗示的就是這場大下崗。大下崗事件深刻影響了片中所有人物的命運走向。

段奕宏很好演繹了大的時代背景變換下小人物的掙扎(圖/@東方IC)
但是,《暴雪將至》表達的這種時代創傷如何影響小人物命運,這種因果關係實在有點勉強。誠然,主角一根筋的查案,源於下崗失業,但歸根到底他最終造成的悲劇,更多是由於他性格中的偏執。
如果這部電影試圖通過這個小人物的命運變遷,來展現時代“創傷”的話,其實並不是太有説服力。因為段奕宏扮演的這個人物,更像是一個特例,正如電影一開始的殺人案,變態殺手也只是一個特例,和時代並不會有什麼關係。
大多數觀眾估計也很難體會到導演的這種意圖,反而由於敍事的邏輯性不夠嚴密,很多觀眾紛紛表示看不懂,這也就難怪票房不佳了。
文藝片為何難以改變“牆內開花牆外香”局面?
當然,《暴雪將至》片方恐怕本來就對國內票房沒有報太大希望。雖然和其類似的《白日焰火》票房過億,但這麼多年來,獲得海外電影節大獎又能在國內票房有所表現的文藝片,這是唯一特例。
當然,《白日焰火》國內票房過億對片方來説也是意外之喜。其實在獲得柏林金熊大獎之後,這部電影在海外賣出的版權收入已經收回了成本。
實際上,長期以來,對於這類文藝片來説,國內票房基本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如何在國外電影節獲獎獲得名聲,再借助這個知名度賣出海外版權,是它們一直的生產之道。
換句話説,多年以來,中國的某些文藝片不是靠國內票房,不是靠國內觀眾的支持,才得以生存。某種程度上來説,海外電影節和海外版權才是它們的“衣食父母”。
這方面做得登峯造極的,無疑是賈樟柯。
以他獲得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的《三峽好人》為例,這部電影當年和張藝謀的《滿城盡帶黃金甲》一起上映,最終只拿下300萬票房,不足後者的零頭。但早在國內上映之前,憑藉金獅獎的聲勢,其海外版權賣出了4000萬元,而其成本不足千萬。

《三峽好人》英文片名翻譯為“Still Live(依然活着)”(圖/@東方IC)
有趣的是,中國第一個拿到海外電影節大獎的導演,正是張藝謀。
從《英雄》開始,當第五代導演們紛紛轉型拍中國式大片以後,第六代導演們則一直堅守他們的文藝片之路。
賈樟柯、婁燁、王小帥這些“第六代”導演後來成為各類電影節的常客,在多個國際電影節上,他們成為中國電影的代表。
當他們的電影在國內始終票房慘淡的時候,又總是通過海外發行銷售收回成本乃至盈利。比如賈樟柯的《天註定》和《山河故人》;比如婁燁最近的《推拿》,無一不是如此。
多年來,許多文藝片的這種“牆內開花牆外香”局面始終沒有太多改變。
一方面,要看到我國電影市場化起步比較晚,到現在也才十多年的時間,還沒有培育出欣賞文藝片的觀影習慣。很多觀眾進電影院,還是習慣性選擇那些知名度夠大,場面夠火爆的娛樂大片,對藝術電影的口味還是不太適應。在國內沒有生存土壤,逼迫很多文藝片不得不尋求國外電影節認可,這是其中一個原因。
但另一方面,恐怕也不全是觀眾的鍋。為什麼觀眾老是反映看不懂這些文藝片?為什麼中國觀眾沒有太多興趣的電影總是能在海外賣出版權收回成本甚至盈利?這些問題也值得某些電影人思考。
令人深思的是,文藝片這種長期存在的“牆內開花牆外香”局面是否影響到了某些電影人的創作思路?如果你是一個導演,想拍一部藝術電影,可能過年票房不會太好,那麼是不是就會想方設法去琢磨國外電影節的口味?努力拍出讓他們喜歡的電影呢?
國際電影節喜歡什麼樣的中國故事?
《暴雪將至》的誕生過程,離不開國內外對於藝術電影的發掘和製作模式。
該片導演董越,此前並沒有電影作品。這部電影的劇本大綱寫於2013年,當時它還叫《編外往事》。 2015年入選了第九屆西寧first青年電影節的創投會項目。西寧first青年電影節是近年來比較有影響的一個電影節,專注於發掘電影新人。創投會上,這個項目引起了曾參與《白日焰火》製片的肖乾操的興趣。
前文説過,《暴雪將至》的故事和《白日焰火》比較像。關注底層人物,以“黑色手法”表現現實與人性的殘酷,被認為是《白日焰火》獲獎的藝術魅力。《暴雪將至》在人性挖掘方面具有和《白日焰火》相似之處,即前文提到的那句“在商業類型片的視覺呈像下包裹着人性深處的慾念和掙扎,是對時代洪流下人物命運的思考和探討。”
也就是説,《暴雪將至》具有和《白日焰火》一樣的獲獎可能性。

《暴雪將至》電影導演和製片人在東京電影節上(圖/@東方IC)
但要把這個設想拍成電影,還需要找到更多投資。2016年北京電影節上,《暴雪將至》項目又入選了“中國電影基金會-吳天明青年電影專項基金”的支持項目,並被推薦到和戛納電影節合作的戛納製片人工作坊,尋求獲得海外融資和歐洲電影基金支持的機會。
吳天明青年電影專項基金成立於2014年,據公開資料,由已故著名導演吳天明之女吳妍妍牽頭髮起,吳妍妍長期在美國學習參與電影製作,基金的合作方就包括美國艾芬豪影業公司,首筆500萬啓動資金即由這家美國公司捐贈。
2017年3月,經過長期籌備,影片得於在湖南衡陽開機拍攝。兩個月後殺青,後期製作完成後入圍了東京電影節,最終獲得大獎。
縱觀《暴雪將至》的製作過程,從一開始,它就屬於那種瞄準了國際電影節的文藝片。
《暴雪將至》是如今國產文藝片尋求獲得國際電影節認可的一個典型例子。很顯然,從它的劇本立項開始,很多人都看好它獲得國外電影節獎項的可能性。
電影分為商業類型片和文藝片。如果説商業片的追求是利的話,文藝片的追求就是名。
要想拿獎,就必須和商業類型片區分開來。文藝片的特點在於專注於挖掘人性深處,喜歡聚焦所謂的底層、邊緣人羣,故事則往往帶有點荒誕性質的題材,有着獨特的美學趣味和愛好。
這種美學趣味,除了電影人自己,恐怕很難説得清楚。但不可否認的是,這樣的美學趣味是國外電影節評委所欣賞的。
為什麼這類電影會得到國際電影節的偏愛呢?首先它們的藝術性確實非常強,誰也無法否認《暴雪將至》的電影質感非常棒。但還有沒有其它因素呢?
長期以來,賈樟柯等人的電影一直帶有一些標籤。他在2008年接受《中國青年報》採訪中,曾辯解外界長期誤讀了他的電影,覺得賈樟柯的電影就是“靠出賣中國的苦難贏得國際認同”。
事實上外界的這種指責並不是從賈樟柯開始,從張藝謀那批第五代導演開始,能夠獲得國際電影節的作品普遍曾被認為是靠東方落後文化吸引西方獵奇口味。
這個觀點是否正確,見仁見智。
但不可否認的是,國外電影節偏愛那些描述中國落後貧窮的一面。比如《山峽好人》,比如《天註定》,比如最新這部《暴雪將至》描述的是90年代大下崗帶來的“時代創傷”。
有評論認為,西方視角下的中國,就是應該如此混亂落後,他們還不習慣一個逐漸強大的中國,因此展現中國落後苦難鏡頭的電影更容易暗合國外電影節評委的口味。
這是不是《暴雪將至》等電影最終獲得國際電影節大獎的重要原因呢?
當然,不能説所有獲得國外電影節獎項的電影都是如此。比如2010年也獲得東京電影節最佳男演員的電影《鋼的琴》,同樣是描述下崗工人的慘淡人生,但電影用自嘲的方式和苦中作樂的幽默消解了這種沉重感。

《鋼的琴》片尾秦海璐的紅裙給影片帶來了一抹亮色(圖/豆瓣)
不過這部電影之所以會入圍東京電影節,會不會和其題材是描寫下崗有點關係呢?
我們當然不能太過於陰謀論。然而正如商業電影由於過度追求票房,會刻意迎合觀眾的一些低級趣味一樣;那麼,會不會有一些文藝片,也出於獲獎的渴求而刻意迎合國際電影節評委的口味呢?這同樣值得我們深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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